第三十四章 昔年真相
江戈此時卻是沒有看向周遇,他下颌微擡,望着遠處陡峭的山壁像是在看自己難堪的過往。
周遇看着江戈線條利落的側臉,又想起他這副寡言冷淡的性子,實在無法和哭包二字聯系起來,這十幾年來,又是怎樣的生活才把江戈給磋磨成如今這般模樣。
“我母親與江桐是指腹為婚,她雖出身北地,卻也是家中嬌養長大,當年北邊戰亂頻仍,外祖去得早,是母親決定舉家南遷躲避戰亂,為了便于遠行,便只收拾了細軟和祖傳的秘方,加之外族蠻夷時不時的劫掠,匆忙之下便遺失了當年的婚書。”
周遇也曾在嘉懿皇後那裏聽聞此事,然而此時江戈平淡的語氣卻叫她忍不住心痛。
江戈看了一眼周遇便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如若僅僅是這樣,他也不必為此日夜煎熬,接下來的,才是他一切噩夢的開始。
“不巧的是,正在母親帶着家人狼狽南下時,遇見了同樣南下避禍的江家的人馬,江家在北地有些根基,姑且算是大族,你說這樣一個大族,卻不計較母親丢了婚書無法核實身份,反而接納了母親的家人,為他們提供庇護。”江戈言辭間是滿含怒意的諷刺,“你說母親這樣一個除了婚約一無所有的孤女,一個肩擔全家命運的姑娘,又能如何選擇?”
周遇啞然。
這世道本是不公,于女子更是苛刻,江戈的生母有舉家南下的魄力,卻逃不過一紙婚約的枷鎖和攜恩圖報的流言,如此情狀下,為了全家人,為了堵住悠悠衆口,她怕是不嫁也得嫁。
周遇感到有些心痛,這般清醒的女子,當初婚書的丢棄究竟是無意為之還是為了自由呢?雖現在探讨這個已無意義,她卻仍從些許碎片的言辭中窺探到一兩分無奈與苦悶。
江戈的聲音低了下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嫁給了與她有婚約的江桐,然而當時南下匆忙,母親并未能入族譜,江家的說法是一切從簡,逃難路上無法開宗祠,現下想來,當初江家怕是就沒想過要認下這門婚事,畢竟只要拿到了方子,就不愁上京後為江桐打點鋪路的銀子。”
聽到此處,周遇恍然,她說江家何必要履行婚約,原來不過是為了東山再起的資本。
江戈尋到一塊稍微平整些的石頭,脫下外裳墊了,讓周遇坐着歇會兒,周遇捏了捏江戈的掌心,像是想給他一些能夠繼續說下去的力量。
反手握住周遇伸過來的手,江戈再次開口道:“後來的事情便如他們所料的發展了,江桐雖為夫不賢,做官卻有一套,憑借着方子所賺來的銀子一路向上,而我母親卻因路途中傷了身子,生下我後更是每況愈下。”
江戈眼底的回憶之色愈深,平靜的聲線中卻是滿滿的苦澀:“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是清冷自持的性子,自然是不得向來喜愛溫柔小意女子的江桐的喜歡,而我曾以為母親是因得不到江桐的寵愛才郁郁寡歡,那時的我并沒有名分的概念,只是覺得江桐很少來母親的院子,于是想盡辦法引起父親的注意。”
“然而可笑的是,兒時的我并不明白,一個不受寵的妻子所生的孩子,又怎麽能得到父親的喜愛,即便我乖巧懂事,功課認真,江桐也從未看我一眼,後來我整日哭泣鬧事,也只得到滿含厭惡的一瞥。”江戈看着周遇,眼底破碎的眸光微微閃動,“江桐的關注沒有得來,從來沒有失态過的母親卻流着眼淚打了我一巴掌。”
周遇心下一沉。
“她說對我很失望,于是從那時起,我便隐隐意識到,我的降生從未被人期待過。”
“周遇,你明白嗎,我是因為一個人的痛苦和一個人的厭惡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眼前的人面色平靜,眼底複雜的情緒卻抖動得不成樣子,周遇擡起雙臂緊緊抱住他,像是想要跨越十數年的時光去擁抱那個哭泣的少年。
江戈攬着周遇,埋在她肩窩悶聲道:“可即便如此,母親也是會在我床前等我睡着了才離開,在我央求下給我畫生辰小像的唯一一人,我是她半生痛苦的結晶,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要一走了之,然而就在母親為我畫生辰小像之後不久,她就在随江桐去朔州的一戰中在麻嶺關中殒身。”
“而在家中的我,只得到了母親的遺物和父親将要迎娶李家之女的消息。”江戈垂下眼睫笑得諷刺,“如此情狀,我又怎能相信母親是意外身亡,可我什麽也無法做,外人只會贊頌當時已官居二品的江桐大度,将出身不高沒有名分的母親葬在祖墳,我卻連辯駁的資格也沒有,反而要依着江桐往上爬。”
周遇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沉重的事實面前,任何言語都顯得太過蒼白,她擡眼看着這荒涼的麻嶺關,似乎想在風中捕捉半分當年那女子遺恨的呢喃。
“我向江桐求了教習的先生和習武的師傅,後又自請去了軍中歷練,從最小的卒子做起。”江戈眼神比三九天的寒冰還要冷,“後來的事情便是衆人所知了,我在十六歲那年以麻嶺關一役得皇上賞識,江桐只是覺得當年那個惹事的哭包也有利用價值了,就想認回母親為我請封世子。”
雖然只是寥寥數語帶過,但周遇也明白不靠祖輩庇蔭在軍中想要出人頭地有多麽難,她心疼得要命,也不禁紅了眼眶,哽咽喚道:“江戈……”
江戈指腹溫柔地擦過周遇眼下,接着道:“我需要世子的請封,但卻向皇上請求将我母親遷墳至清靈山,母親生前便對江家不喜,我又怎能讓她永遠困在這裏,這是我能為她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周遇聞言哭得更兇,江戈看着面前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姑娘,淚水洗淨的眼瞳像是一面清亮的鏡子,映出無盡的心疼與情意,于是江戈仿佛突然覺得,他這麽些年的輾轉反側與痛苦,都随着這晶瑩剔透的淚水而流淌殆盡了。
“世子的請封給了我這麽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嫡子’,李氏與江弈自然對我不喜,可見江桐也沒有多喜愛李氏,他這個人,最看重的不過是他自己的官位與前途,還有他江家的名譽,除此之外,都算不得什麽。”江戈擡手輕撫周遇的發頂,“皇上于我有知遇之恩,也正因為他的賞識,我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周遇埋着頭往江戈懷裏拱,把淚水一股腦地都蹭在了他衣襟上。
什麽日子好過起來,如今這般提心吊膽,還要被人當刀使,哪裏算是好過起來!
周遇握着江戈的手,篤定道:“你放心,今後我護着你。”
江戈望着周遇默然良久,才艱難開口道:“我所要言之事遠不止于此,周遇,我不想放手,可你該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周遇聞言一愣。
“在與北狄的作戰中,我救下沈婧後,她向我說了一條偶然間查到的消息,我循着這條消息找到了當年為我母親調理身體的老大夫,在他那裏,我知道了母親當年身隕的真相。”
周遇情不自禁地瞪大了雙眼。
明明之前講述慘痛的身世時江戈都如此平靜,眼下卻連每個字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的母親,不是因為得不到丈夫寵愛郁郁寡歡死去的,也不是意外死去的,她是為了我能在江家活下去,與江桐做了一個交易,欣然赴死的。”
“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能護我一輩子,就用剩下的日子為我博得了一個出路,而我卻到她至死也沒能為她做些什麽。”
“我的半生在自我厭棄與掙紮中度過,看不見母親的付出與期望,惟餘失敗二字。”
“我不懂人心,總會把一切事情弄得更糟,周遇,我想待在你身邊,可我卻只能惹你感到心傷,我不知道怎樣的反應才能讨你歡喜,自以為是的決定總是給你帶來麻煩——”
“不是的!”
江戈一頓。
“不是的。”周遇站起身來,流着眼淚卻彎眸笑了出來,“你才不是那樣的人,聽我說,江戈,你會在不喜歡我的時候撈我一把不叫我在人前出醜,你會在懷疑我時也給我送藥,陪我去逛街,放風筝,給我買吃的,你會在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心意時就拜托崔放暗中護着我救我性命,你會在喜歡我時修複了我送你的玩偶,為我畫紅豆,在我遇見危險時立刻出現,想辦法讓我開心,你為我擔憂,為我忍讓,為我心動。”
“江戈,你要記得,無論是我,還是娘親,我們都是愛着你的。”
“江戈,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一句句話砸在江戈耳畔,他的表情空白了良久,淚水終是從眼眶中滑落。
即便如此,他的小姑娘還是願意接納如此笨拙地喜歡她的他。
即便如此,他的小姑娘也沒有放棄他。
世上的溫暖這樣少,他抓住了一點,便再也不想放手了。
他把周遇擁進懷中,心頭萬千話語最後卻只得顫抖地問出一句:“我……我可以叫你阿遇嗎?”
“好,夫君。”
江戈收緊了手臂,雙目微阖,耳畔風聲獵獵,眼前一片虛無。
只有懷中的溫度如此真實。
江世子的自我剖析時間,所以說江戈這別扭的性子都是江桐這老狗賊害的,咳,所以這個時候,就需要咱們周遇大寶貝這樣的直球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