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鬧

這會兒已經夜裏快一點了,實在算不得一個恰當的飯點。

祝饒下意識就說:“我不餓。”

項雲海已經拿出了手機,熟練地點進了外賣軟件。

黃梅天總有頻繁的雷暴雨,氣溫飄忽不定,這兩天只有二十度左右。客廳窗開了一半,外面的風嗖嗖刮進來,項雲海一邊在外賣軟件上選購,一邊順手把窗關上了。

然後倚靠在窗臺邊開始皇帝批閱奏折一般點單。

祝饒有點無語,不是很理解,這男人已經窮到拖欠水電燃氣以至于被掐電了,居然還有錢點外賣。

于是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不餓。”

“你不餓,我餓了。”項雲海說,“忙了一天,該到飯點兒了。”

“……”

祝饒實在不是個自來熟的人,對于眼前的男人也很難完全放下戒心,自然而然地相處。

但再怎麽說這人也大晚上給他送去了醫院,似乎還因此耽誤了自己的工作。

祝饒不喜歡給人添麻煩,也不喜歡白拿別人的好處。

所有得到的,最後都是要還的,越早還越好。

“小孩兒,你想吃什麽?”項雲海問祝饒。

祝饒搖搖頭,走到廚房前面的冰箱前。

這老房子裏的冰箱很小,看上去年代感跟那個大屁股電視機不相上下。淡綠色的,熊貓牌,像老電影裏的那種中古電器。

他尋思着這男人都窮成這樣了,生活上還是能省一點是一點吧。

做一頓宵夜,也不是多麻煩的事。

然而冰箱打開,祝饒才知道這男人為什麽要點外賣。

本來就不大的冰箱,裏面空空如也,就放了幾罐可樂幾瓶啤酒,除此以外……

祝饒拎出冰箱最底層的一個謎一樣的黑色塑料袋,拆了開來。

袋子裏躺了一串已經幹巴發硬的香腸,硬得像化石。

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住進這冰箱裏的。

“啊……”項雲海看見祝饒盯着那個香腸看,摸了摸鼻子,“那是之前樓下那網管送的,說是他家裏人給他寄來的特産,四川香辣香腸來着,但我不怎麽能吃辣,放那給放忘了。

“呃……應該不能吃了吧?”

祝饒看出這個男人大概平常從來不開冰箱了,拎了那袋香腸随手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巧婦尚且難為無米之炊,祝饒也不是一個多麽擅長家務事的人,他是沒法子給項雲海變出一頓宵夜來了。

好在項雲海對此完全不在意,還在看他的外賣軟件:“你到底想吃什麽?不吃我随便點了啊。唔,不過這個點好像也沒什麽選擇——”

嘴上說着沒選擇,修長的手指在手機上點個不停。

二十分鐘後,外賣騎手來敲門,項雲海去上洗手間了,祝饒去開的,拎過那袋外賣袋,就被它的大小和分量所震懾了。

拆了袋子把裏面的食物一樣一樣擺上小茶幾,擺完以後,更是觸目驚心。

炸串、臭豆腐、炸雞、烤肉、面條、烤韭菜烤青椒烤茄子……

那方形小矮幾差點堆不下這麽多內容,祝饒懷疑但凡外賣菜單上有的東西,這男人都給點回來了。

等項雲海從洗手間出來,祝饒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着他。

“……你點這麽多?”

項雲海混不在意地坐下:“你不是餓了麽?多吃點兒。宵夜這些東西都不怎麽健康,你不是胃不舒服麽?我特意點了點餃子跟面條,吃面食胃能好點兒吧。”

“……太多了。”

項雲海呼嚕了一把祝饒的頭發:“怕我點的你不愛吃啊,小孩不都挑食麽?反正吃多少算多少呗,活人還能把自己撐死麽?”

“……”

祝饒默默在桌前坐下,挑起一筷子面條。

他算是知道,為什麽這麽個青壯年勞動力能把自己窮成這樣了。

點了這麽多菜最終的結果自然是大部分都沒吃完。

祝饒胃口一直很差,長久以來都靠逼着自己吃東西維持生存,哪裏能忽然胃口大開?至于項雲海,說自己餓了明顯只是托詞,實際上吃了沒多少就停筷子了,光看着祝饒慢吞吞地、一點一點艱難地往嘴裏塞。

外面不知何時開始打雷了,一道閃電劈下來,小屋裏昏暗的吊燈閃了一閃,燈影瞳瞳下,祝饒強忍着逐漸開始不适的胃部,想盡量多吃一些。

他後來吃得越來越慢,幾乎是機械地往嘴裏塞食物,直到項雲海抓住了他的手:“你吃不下就別吃了,沒事,放冰箱明天還能繼續吃。不浪費。”

祝饒這才停了下來,然後胃部一陣翻騰,再次控制不住地想嘔吐。

好在這次他忍住了,并不是真的急性腸胃炎,只要熬過那一陣子胃部的痙攣,也就過去了。項雲海看他不舒服,把他抱起來仰躺放在沙發上,這麽躺了一會兒,那種痙攣的感覺終于漸漸歸于平靜。

項雲海站在旁邊看了他一會兒,像是想問點什麽,但最後沒開口。

“廁所裏有新的牙刷,洗漱完就去睡覺吧,不早了。”

确實不早了,牆上挂鐘已經走到了兩點。

祝饒這次沒再抗拒,緩慢地從沙發上坐起來,去簡單洗漱了一下,又回了客廳,把桌上剩的菜該扔的扔,該放冰箱的放冰箱,項雲海讓他別弄了,他也不聽。

他今天受到太多這個男人突如其來的恩惠,不論對方到底有何圖謀,他都沒辦法坦然地接受這些好意。

總得要找些自己能做的,盡量、盡快歸還回去,這筆賬目才能盡快兩清。

做完這些,祝饒又爬上了沙發,躺下。

項雲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小孩兒,不是讓你睡覺去麽?你又躺沙發上幹什麽?”

“……睡覺啊。”

“誰讓你在沙發上睡的?那是睡覺的地方麽?”

不得不說項雲海這個男人,不只是長相還是身材還是氣質的原因——亦或者是都有吧——即使只穿了一件簡簡單單的工字背心,也是帥得驚心動魄,墨黑的眉毛跳起來時很有氣勢,如果是普通的小孩,想必根本不敢接近這樣的男青年。

祝饒倒是不怕他,但他認真思考了一番男人這句質問背後可能的含義後,默默翻身下了沙發。

然後在窗臺前面的地面上躺下了。

老房子沒有鋪地板,地面鋪的是廉價地磚,冬冷夏熱,現在雖然是夏天,但處于梅雨季的伊始,氣溫還低着,地上涼得很,小孩兒才穿了個大T恤,給項雲海看着吓一跳,趕緊上前去把他提溜起來:“小崽子你是狗麽?逮哪睡哪?!”

祝饒只能擡眉,不解地看着他。

他也不知道他這是做得哪裏不對。

項雲海顯然是個行動派,大約是覺得用說的麻煩,就順勢把祝饒又抱起來,蹬蹬蹬幾步走到卧室裏,單手抱着小孩兒,另一只手把床上鋪着的被子掀開,把小孩兒放到了床上。

“崽子,這裏才是睡覺的地方。”

木板床上沒鋪席夢思,只鋪了幾床褥子,很硬,卻也比軍工廠舊宿舍的床要柔軟溫暖許多,更遑論這些日子流浪的時候睡過的地方了。

不過明明是難得舒适的床,祝饒卻像被燙了一樣彈起來。

項雲海:“?”

“我不睡。”小孩兒飛速翻身要下床。

項雲海攔住試圖逃逸的小孩兒,又給他摁回去,實在不知道這小崽子大半夜的在鬧騰什麽:“你大半夜不睡覺去幹嘛?搶銀行?”

“我不睡這兒。”

“……那你要睡哪?”項雲海從未如此無語過,總算知道為什麽都說小屁孩難搞了。

“反正不睡這。”

“……”

一想到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沒做,以及那個傻逼甲方,項雲海就煩躁,自然也沒有耐心大半夜的哄孩子,火大道:“你不睡這就出去睡大街。”

沒想到他話一出口,那小孩兒反倒跟松了一口氣一樣,點點頭,拖起放在客廳的箱子就要往外走。

項雲海:“……”

十四歲……叛逆期?

最後高大的男人揉着眉心在門口攔住了試圖夜半出走的小孩兒:“你到底在耍什麽脾氣?啊?崽子?”

“我沒有耍脾氣。”祝饒擡頭仰望他,烏黑的瞳仁中确實沒有情緒,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委屈,很平靜,很淡然。

“那為什麽不肯睡覺?”

“我不能睡你的床。”

“?”項雲海根本無法理解這小孩兒的腦回路,“為啥?你認床?”

祝饒似乎也很迷惑,小孩兒皺緊了眉頭,在他看來這似乎是一個十分理所當然的問題。

“我睡了床,你就沒地方睡了。”

“我睡沙發啊。”

祝饒張了張嘴,然後搖頭:“這是你家,要睡床也是你睡。”

連吃帶拿,鸠占鵲巢,沒有這樣的道理。

未免惹人生厭,他有自知之明。

“……”

項雲海感覺自己要發瘋了——這小孩的腦袋瓜子裏到此裝了什麽東西,又在糾結什麽亂七八糟的?

神經大條的男人不明白不理解也不打算試圖理解,耐心已然告罄,皺着眉,再次把小孩兒原地翻轉360度,在祝饒受驚的短促驚叫中,将小孩兒扛上了肩。

然後大步走回卧室——丢上床,蓋上被子,摁住被角,打包,封印。

祝饒還待起身,項雲海直接豎起一根手指,長眉一挑,淩厲的眼睛瞪出了下三白,兇神惡煞。

小孩兒便不敢動了。

“睡覺。別折騰。”

“啪”一聲,關掉了卧室的燈。

獨留了祝饒在雨聲環繞的、黑暗的小卧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