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我以為一入宮門,此生不會有該屬于少女的情懷和悸動,當孩子從我體內一點點流去,當我整個人散漫如一具行屍般存活,我知道,我的後半生注定要長伴青燈,也本該是如此,如果我從此退去這後宮中無休無止的争鬥中去,也許我真的有命活到那個時候。

只是當我凝望着那個叫‘玄靜’的和尚,我隐藏在群妃中,不着痕跡的笑了笑,而這笑容裏包含着心酸。人生的境遇,從來都不按常理出牌,有很多事情自己都不曾想到——回宮後,在我腦海裏,竟然時常會蹦進來他淺淺微笑的容顏,我想盡辦法去想我失去孩子的慘痛經歷,我想盡辦法回憶起我奄奄一息的時候到底有多麽的絕望。

然而,下意識的,我還是忍不住的在想他,那一襲月華般高潔的僧袍,就像一輪懸在夜空去清高孤傲的彎月,我也得承認,我想再次見到他的渴望,我甚至恬不知恥的覺得如果可以站在他身邊哪怕一刻,我也願意付出我生命中的一切代價——雖然現在的我,只有身份還說得過去。

每每想到我與他三言兩語的過往,那種滋味就像在心口的烙印,微微灼熱,提醒我這是迷亂而不安的罪過。

我肖芸蔚瘋了。

二十年以來,第一次瘋了。

我是寂寞的太久太想被愛護了,還是只是簡簡單單的被皮相所吸引。

一見鐘情?我心亂如麻的想着——以我入宮四年的殘破之軀,我還配麽?我只好無力而悲觀的垂下頭去,有生以來生出如此濃重的挫敗感,正在思緒紛擾的同時,有宮人走近,輕聲細語的喚道:“小主,玄靜大師來了。”

我靜靜的游離了一會,宮人不解其意,畏畏縮縮的看着我,過了半晌,我方才緩緩吐露一個字:“傳。”當時我可以清晰的感覺到,手心出了一層細膩的薄汗。

再次面對玄靜……姑且這樣直接稱呼于他吧,我可以處變不驚的面對他,游刃有餘的應對着需要處理着他為我孩子誦讀誦經的事宜,偶爾端着宮妃的架子也松弛有度,自信于此種僞裝的我絕不會讓旁人瞧出半分端倪,因為我慣會粉飾自己‘天下天平’的表面,當然,這也是當皇上寵信我的原因之一,是我的自保利器。

相較于我心中的百轉千回,我看着玄靜和他那些一衆師侄,他們認真的神情對我昭示着一種答案——他們只是在單純的做好分內之事,別無他想。

不知我是不是多慮了,在玄靜看我的那一瞬間,我認為那是憐憫,也許是聽聞了我遭遇的事故,又或者是同情我的境遇。

那時候我開始理解顧惠懿了,為什麽當別人用那樣的神情看着她時,她會挑起心中最抵觸的那絲情緒,我同樣讨厭玄靜這樣看待我,這樣好像關系不大對等,而我只是個可憐蟲,我沒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于是在他看着我的那一刻,我扯出了一絲嘲諷的冷笑。

我不知道這是在幹什麽,但我卻那樣做了。

我相信玄靜看見了,但他的眉眼還是一派的鎮定安詳,眼裏的澄淨如一汪看得見底的泉水,沒有半分俗世的雜陳,亦沒有半分我的影子——那一刻,我瘋魔的更徹底了,我入宮中足足被冷落了三年我都可以甘之如饴,然而這雙沒有我的眼睛卻讓我的胸中翻湧着滔天巨浪!

霎時間,我回憶起入宮時說的那句——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饑。這樣簡單的願望,這樣直白的心意,皇上為什麽對我置若未聞,為什麽要輕輕松松的毀去的的一生念想!我越想越氣,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所有陰暗情緒一股腦的找上我。

不甘心。

我不甘心!

臨走出大殿時,我門外駐足了一會,我深深望着這些閉眼誦經和尚的背影,這些不處俗世之中的方外之人!我想把這些景象記下來直到我死去的時候,也要清清楚楚的記得!我有些恨得牙癢癢,腦海中醞釀了一個世俗不容,卻對于我來說,十分絕妙的一個主意。

我去找到了此時正在小廚房的染畫,我口氣冰冷,很不好的命令着她跟我走,當時所有宮人都吓得傻了,因為對于他們而言,我平日裏都是文文弱弱,什麽事都不大放在心上的主子。

染畫也有些害怕了。

我想她不該害怕,該害怕的是我,但我還是義無反顧的對她說:“一會你找個時機對玄靜說,今晚醜時我有重要的事要見他,你勸他前去翠竹閣後面的院子前來一敘。”

翠竹閣就是前陣子廖婕妤死的地方,那是個冷宮,我想沒有比那更安全的。

染畫支支吾吾了半天,又向着這個僻靜的地方足足跑了好幾圈,确認真的沒有人之後才重新站定到我的面前:“奴婢……小主,你,奴婢……。”她被驚得說不出來話,手足無措了半天,又因為跑了一會的緣故有點喘,最後等她喘完了,還沒說出個所以然,而我只是靜靜的望着她,暗暗舒了一口長氣,我覺得說完這句話之後,那種輕松過從未有過。

比起她的緊張,我倒是無所謂了起來:“你如果想去告發我,揭穿我,這些都沒有問題,哪怕是腰斬,五馬分屍的結果我都已經想好了,宮中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你幫不幫,聽不聽,全賴你的選擇。”

“小主,你說什麽呢!”染畫着急的臉色都漲紅了:“只是,小主,奴婢不懂,你這樣做無異于……”染畫聲音減弱,小心的觑了我一眼,然而我知道,她本來想說引火***的。

可是我連最後的打算都想好了,大不了一死,也不如這次的想法來的瘋狂和快活。

染畫似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跺腳,咬牙道:“小主,我幫你!大不了奴婢陪你一起死!奴婢的命都是你救來的,小主都不怕,奴婢又怕什麽!”

我有些感動,這宮裏,還是有真心的,我想起染畫那年因為父親欠債,要拿她抵債而被惡霸欺淩……我有些對不住她,但是人都是自私的,我聽天命聽了這了這麽多年,我不想在坐以待斃了,就算我是找死也好。

我還未落淚水,染畫卻先哭了起來:“小主,奴婢知道你不開心,從你入宮後,後來要找賢妃這顆大樹依附着,甚至有了孩子,奴婢見不到你以淚洗面的模樣,卻知你每日每夜都在嘆息着……”

面對诋毀,面對傷害,面對刁難,我甚至都不曾輕易的哭泣,但染畫這一番話卻差點讓我哭成了淚人,我與她踏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那麽些年,而今天,心如死灰的像在做死別。

其實我不知道玄靜會不會來,我屬實沒有自信,唯一的心願就是期盼他可以有點好奇心。

我将鬥篷披在身上,全身上下都捂的嚴嚴實實的,我并沒有執一盞宮燈,因為對于我來說,心底藏着虧心事的人是見不得任何光亮的,我扣着帽子,垂下眼簾,幾乎要與這個夜融為一體,我等的時光有些漫長,但我卻出了奇的有耐心起來,我不住幻想着,我等待着的就是我的心上人,這樣想着想着,從心頭漫出一絲我從未有過的喜悅,時光,也并不難熬。

我尋一處臺階坐下,百無聊賴的拔着這附近的雜草,自從廖婕妤死後,這地方荒涼之極,別說人了,甚至連點蟲鳴都聽不到,我拔着拔着以此消磨,而此時,我的雙手也散發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芬芳,我忍不住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這時,寂靜的四周多了沉穩的腳步聲,我目不轉睛的盯着那扇院門,然後,盈盈的光亮終于一點一點的浮了上來。

我小的時候曾親眼見過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但是此刻,我覺得比不上他手中宮燈的萬一。

他非常謹慎,在快一丈的距離就停了下來,我從臺階上站起,與他遙遙相望,像隔了一條阻絕牛郎織女相會的銀河。

而且他也穿一件黑色鬥篷,我不知道是天冷,還是因為他的虧心,本來嘛,夜會女眷……還是宮妃,夠他好幾輩子吃齋念佛都換不了這筆債了。

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後我聽到他說:“小主想見貧僧不知何故,但小主怎可要人以性命做要挾?”

我聽得出來他有些怒氣,而我更不知所謂,只得愣了愣:“我沒有呀!”

對面沉寂的,只有他的衣袂在上下紛飛。

“是染畫對不對?”既然已踏出這一步,我便再無回頭路,我沉下心來,很直接的問他:“她以性命脅迫你,是因為你不願意見我?”連我自己都聽出來,這句話讓我說的很心酸。

玄靜的反應很大,他被我逼的又後退幾步,連連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出家人怎可觸及這些紅塵之物。”

很好,我笑了笑,他現在已畏我如蛇蠍了,奈何就算他讨厭我,我也要放肆一次成全我自己,我這樣想着,便又朝前走了兩步,他轉身欲走,而我緊跟着他,箭步沖上前去,一把扯過他手裏的宮燈,然後‘呼’的一下,給吹滅了。

四周暗了下來,我與他此刻具像是黑夜中行走的鬼魅。

但其實,我不能與他鬧太大動靜,也不能讓人有跡可循,這樣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着想着,又覺得大不了就這樣讓人發現罷,死在一處,也挺好的。

“出家人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笑顏如花,站定到他的面前,露出貝齒,帶了點少女的調皮:“玄靜大師,你願不願意救救小女子?”

夜涼如水,本該清冷的月光有着說不盡的綿長,他比我足足高了一頭,我踮起腳尖,只想看清楚那月光下如玉的容顏,而我則沒有半分該有的矜持,只因為如果我真的命不久矣,我也可以帶着這份記憶,就此死去,心甘情願的死去。

“小主玩笑了。”

“我沒有玩笑!”我有些郁結:“你難道不知道你為何會來這誦經超度?”

“那小主……”玄靜有些害怕我。

“我只想問你,如果我能出了這宮,抛棄這所有的身份,你願不願意為我還俗?”我迫使他看着我,一個嫔位的妃子,在調戲一個前來為我孩子超度的和尚,這一刻,我像個流氓。

不,我就是個流氓!

也許他一個大男人被我這樣不分皂白的逼迫也騰出了些許的情緒,應該是不願在于我糾纏了吧,他的聲音輕而冷,似冰天雪地中飛舞盤旋的雪花:“若是能出了這宮,小主在與我說這些也不遲。”他利落的轉身離去,而我也不在糾纏于他,他拿我不能出宮作為軟肋和要挾,其實……

我的心情無端好起來。

我已經瘋了一次。

再瘋一次又能怎麽樣?

隔天,玄靜等人便去了太後那裏,我想太後潛心禮佛這麽長時間,應該有很多深刻的佛法需要跟他探讨,而離開我這個地方,他應該很愉快吧。

只是我發覺,今天的宮裏隐隐有些不對勁,說不清楚怎麽了,顧惠懿也很反常,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總之抛開所有的雜念,我盛裝打扮了自己,然後去求見了她,我這一次兵行險招,哪怕萬劫不複!

當我單獨面對她的時候,我所有的謹慎都是多餘的,她的重心并不在我身上,見我一反常态的開始裝扮自己也不甚為意,只是疲倦的擺了擺手,示意我沒事退下便好,我把将要蹦在胸口的話給生生咽了下去,我小心的走近一步,她的神思倦怠而悲涼——那一刻我在想,她真算不得個美人。

這時她察覺到我的異常,餘光輕輕瞥了我一眼,眉頭微皺:“你吞吞吐吐的,意欲何為?”

我知道她已經不耐煩了,在她面前我永遠都是個不入流之人,我心中苦笑,也不再拖泥帶水,只聽‘噗通’一聲,我卑微的跪倒在地,将額頭緊緊貼在地上,形如當初:“求賢妃娘娘成全。”

顧惠懿處在心煩意亂的當口,連多看我一眼都不大願意是,她加重了語氣,反嘲道:“芙嫔,本宮又能成全你什麽?”

皇上出了事。

雖然是猜測,但我幾乎可以篤定,因為除了早夭的帝姬,能牽扯顧惠懿喜怒的只有皇上一人,思索間,我已俯身拜下叩了三個頭,每一下都重重的砸了下去,沉悶的響聲在這方寸之地突兀的回蕩着,再擡起頭,額上已被磕出了紅印子。

顧惠懿的神色微有迷惘:“你這是做什麽?”

“請求娘娘可以幫助臣妾假死出宮!”我每個字都說的極其幹脆,同時,我終于見到了顧惠懿眼中那巨大的震驚,須臾間,他恢複了冷靜,薄唇輕啓,聲音雖然很小,卻不容人質疑:“你今日對本宮說的話,本宮全當什麽都沒聽見。”她凝神望着我額上還未消退的紅印,嘆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奉勸你斬了其餘的心思吧,你退下吧……”

奈何我不肯起身,依舊執着:“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如娘娘這般愛慕皇上。”

顧惠懿瞳孔睜大,有些嗔怒:“芙嫔你放肆!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麽!”我想她是為我好的,因為我在做一些不融世俗,倒行逆施的事。

“求娘娘讓我假死出宮。”眼簾中似乎刮來一片白色衣角,我更貪戀的幻想着,又補充了一句:“帝後不在,淑妃也不在,普天之下,只有娘娘一人能夠幫我,但請娘娘念在我為娘娘鞍前馬後的一年多成全臣妾。”

“假死?”顧惠懿幽幽的笑了起來,她在嘲笑我的天真:“你怎麽假死!”

“辛太醫可以幫我!”我斬釘截鐵的說道:“太醫院的辛明!”

顧惠懿又是一陣慘然的冷笑:“你知不知道……”她沒說完後半句,又認真的瞧我我的臉,想從中發覺我是否有着玩笑的成分,而我在她欲說還休的後半句參悟出來她一定知道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比如我的孩子。

可我現在想報仇的心早被想要自由的渴望給磨平了,我搖了搖頭,淡淡的敘述了一個事實:“娘娘還記得當日淑妃小産?當時臣妾不懂為何辛明這樣膽小的人肯為淑妃冒着欺君的風險,直到那日,臣妾發現辛明懷中藏着的是一個女子的小像。”我想到當時面如土色的一張小臉,簡直覺得辛明就是個情窦初開,少不經事的少年,其實那張小像并不像誰,只是我說出淑妃這兩個字的時候,那種慌張和狼狽無從逃遁,我更加肯定罷了。

有時我不得不佩服顧惠懿的冷靜與睿智,因為當我闡述這件事的時候,我甚至都沒說出緣由,顧惠懿便直接說出了我本欲表達的計劃:“辛明膽小,你是想要以此挾辛明給你假死藥?”

這世間本無‘假死藥’那種神奇的東西,我私下問過鄒小儀,她說只有一味可以快速致人昏睡的藥物,且那種東西掌握不好藥量,稍有不慎,我便再也醒不過來了,但我不怕,一想到我也許可以掙脫這個牢籠,我便充盈着無限的信心和希望,現在,我絕不可以服輸,這不該我認命的時候。

我靜靜等待着顧惠懿的答案,而她覺得這件事實在太铤而走險,不過我不明白她到底在擔憂什麽,到時候我假死躺在地上,她只需要配合辛明證明我死了,然後把我釘在棺材裏就好,難道她只是單純的覺得欺騙皇上讓她有負罪感?我不大明白,而顧惠懿的意思也與我想的如出一轍——她不肯幫我。

我又對着她拜了三拜:“臣妾多有叨擾,如此,臣妾告退。”

我看得出顧惠懿眼裏流露出的淡淡哀傷,我想她是懂得,懂我為何要不惜以命相抵,當我走出依如宮,站在臺階下,癡癡望着宮殿林立的盡頭——人吶,有時候就這麽傻,明知不可為卻偏執的一意孤行。

而這世間最尊貴的土地,我希望從今而後,再也不會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