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将至,難免有點霜冷感。

所有的宮妃站在宮門前,有些妃子今日穿的稍微單薄了一點,一面将手藏在袖子裏,一面暗自埋怨着顧惠懿。

而大殿玉階之上,顧惠懿神情肅容站在前方,觀她近日無一不親力親為的作風,顯然是對于這些為之祈福的僧侶格外看重。反觀站在稍後,年輕一點的宮妃則耐不住性子,時不時交頭接耳的私語幾句,随後又警惕的向前瞄了幾眼,宮妃對這些東西都沒興趣,更莫論看重此事,加上外頭的冷熱也不是剛剛好,不少人心覺無聊,人頭微微攢動起來,紛紛讨論着與今日之事無關的事宜。

細微的聲音鑽入到顧惠懿的耳朵裏,她裝作不經意的向後掃了一眼,察覺到顧惠懿的動作,這人堆中立刻安靜下來,一時鴉雀無聲。

不多時,從遠處走來十數位穿着同樣的僧侶步履穩健的朝大殿走來。

為首的那個腳程稍快,走路也大開大合,離遠看只覺得他一身僧袍纖塵不染的如月白般皎潔,衣袂生風,而這人走在這百裏堂皇的地方則被凸顯得十分格格不入,此時原本被心不甘情不願的芙嫔也難得肯沉心下來,仔細瞧去,竟生出——這樣一個谪仙之人原本不該涉足這種肮髒不堪的地方。

芙嫔無故冷笑,連她都覺得髒的地方,何苦難為人家也踩上一腳來。

當這個人近在眼前時,連顧惠懿也有些被他出塵的氣質驚豔了——在她所接觸為數不多的僧人中,無不是年紀較大,資歷較老的,所以最年輕的也該跟他的爺爺差不多,不想這次見到的姿容,卻有一副連孟雅逸都不輸的皮相,甚至,這個人周身圍繞着的清雅睿智,竟有些讓直面他的顧惠懿自慚形穢了。

他恍若不覺,只低首合十誠心念了句佛:“賢妃娘娘安好,貧僧乃是永寧寺監寺,法號玄靜。”他側身颔首,緩聲介紹道:“這幾位都是主持師兄的弟子。”

言畢,他們也雙手合十,齊聲道:“賢妃娘娘安好。”

顧惠懿點點頭,嘴角噙着一抹了然微笑:“玄靜師父言重了,早些年本宮就聽聞師父在佛學上的造詣之深,經常游走四方為百姓講經,今日得見,也乃本宮之幸。”

“娘娘客氣。”玄靜恭謹有禮,又道:“貧僧無德無能,勞煩衆位小主前來迎接,實在有愧。”他的目光向着人群望了一眼,旋即不安的回眸,像不小心被燙着了一般。

也許是方外之人顯少見到這麽多千姿百态的女子,一時窘迫難安倒也常情,以往顧惠懿只想在修習佛法的人面前昭顯虔誠,因此這一衆女眷的排場到是不小,卻不想無意中給人家吓到了,她這邊思緒回轉,又聽得玄靜問道:“不知住在書雲軒的小主是哪位?”

他這一問自然是問得前陣子失去子嗣的芙嫔,因此衆人不約而同的望向她,幾分可憐,幾分看熱鬧的神情摻雜着,而芙嫔自己被這衆多不安好心的目光瞧得渾身不自在,她輕挪腳步,悠悠出列。而當她面對玄靜這一雙蘊藏明淨寬和的眼睛的時候,她不知為何雙眸總不受控制似的一直盯着人家不說,卻又将平日研習該注意的禮儀全都用上了,十分渴望而在意的,全都是想給人家留個好印象。

察覺到異樣,她暗罵了自己一句,也覺得不妥,只平靜颔首,算是簡單的照面。

顧惠懿道:“本宮知道誦經之前有諸多條條索索需要注意,本宮以為各位師父打點妥當,一會将由以南為各位帶路,只是不知各位師父路途勞頓,需不需要整頓一晚?”

玄靜搖頭:“待貧僧等準備就緒,戌時即可。”他複又一拜,無不恭敬:“有勞娘娘費心。”

顧惠懿不想在這件事上多有耽誤,聽到玄靜的意思與自己不謀而合,方展眉一笑:“如此便好,請師父自便吧。”

——–

用過晚膳。

顧惠懿将雙手來回洗了三遍,又用茶漱了漱口,然後一口吐在了痰盂裏。

等以南将痰盂清理幹淨後回來,她發現顧惠懿已經在佛像前端坐正身,合掌,喃喃念道:““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她說完這句話,便合上雙眼,再不理其他。

而以南也如往常一樣,靜靜的候在旁處,時不時的望向顧惠懿已經供奉了一月有餘的銅像。

是的,銅鑄的佛像。

因為皇上一直以來都讨厭後宮鋪張浪費的風氣,加上最近又天災不斷的,所以即使一向最張揚的淑妃也會去注意這件事,雖然她宮裏的花銷要比別的宮裏大了一些,但即便如此,也一直采取皇上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所以連以南有時候都很佩服淑妃,因為她完美的游走于邊緣,還讓皇上如此寵信于她,而比起自己的娘娘來說,皇上所厭惡的即是她所厭惡。

在論及她有了每日禮佛的習慣,以南一時忘了深想,只盯盯看着宮人将一尊佛像擡了進來,而後張口便道:“娘娘不一直都讨厭這些神佛論的東西,何時轉了性要潛心禮佛了?”話音剛落,以南便自覺口無遮攔,連忙屈膝道:“奴婢鬥膽猜測,娘娘恕罪。”

顧惠懿當時的雙眸在這句诘問落下的那瞬間變得迷離,像是在回憶,又像在哀傷,通過這雙眼睛,以南似乎也能跟着追溯到另一個畫面,熟悉而真實。

“其實……”顧惠懿幽幽說道,也絲毫沒注意還在屈膝的以南:“從思兒去的那天起,本宮便覺得這世間沒準真的存在批判萬物的神佛。”

顧惠懿将這話說出口的時候,她不顧及尚留在殿內的宮人,也不顧及剛把佛像送來的小太監,因此,以南清晰的看見所有人臉上同時都出現了誠惶誠恐的表情,因為在宮裏久了,普遍都知道誰在主子心情不好的時候接近,同活膩了沒什麽區別,于是這些人也很識時務,在不驚擾顧惠懿還在回憶的同時,紛紛告退。

而顧惠懿更是不在意,她一動不動的斜靠在一處,只像同自己講話一般,神情落寞:“以南你說,是不是有時候本宮造的孽造的多了,所以才會把罪過懲罰在孩子身上?”

以南不知所答,屋子裏靜默了片刻,這時顧惠懿緩緩回頭,看着還在屈膝的以南,不解其意的問道:“你好端端的,這是做什麽?”

以南的臉色白了幾分,心底滿溢着悲傷,她以前就認為得不到的未必是一件壞事,得到了又失去,才更加可悲,尤其是最近看着顧惠懿的精神狀态多多少少都被帝姬的事有所影響,她就更加肯定了這個事實,于是這種可憐的神色滿布在臉上,真真正正的觸碰到了顧惠懿的逆鱗。

以南不再沉溺在回憶,微微朝着顧惠懿的方向望過去,她身姿依舊挺得端正,虔誠的緊閉雙目。

以南還記得兩年前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宮女沖着娘娘說:“顧惠懿,你是怕了吧。”以南不覺遙望着似乎要遠離塵世間一切的人,扯出一抹苦笑。

她怕了。

這才是她真正的怕了。

——-

這夜間,顧惠懿腦海翻滾着很多過往的畫面,不斷回憶,不斷交織,只覺得足足有一兩個時辰了,腦海中的畫面還很充盈,然而她還是全無睡意。

顧惠懿披衣而起,稍稍穿戴整齊後,便信步走出了依如宮。

她在想,是不是到了這時候,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還能可以聽到玄靜誦經超度。

趕至書雲軒的時候,沒有她想象中的燈火闌珊,顧惠懿略有失望,有漫無目的走了幾步,此時夜間一片黑暗,月色也比之前沉暗許多,但她也不願多此一舉的提燈籠行走,但夜風冷硬,露寒也重,這風直吹入骨子裏還帶着三分潮氣,顧惠懿只加緊裹了裹外片披着的鬥篷,這時遠處有倆三人影從小巷裏面走了出來,顧惠懿無需仔細分辨便可看清這幾人,只因他們的僧袍色都是白的,十分紮眼,并且走在前面的那個還提了小宮燈,顯然他們見到前面有人也是有點不小的吃驚,但看清來人之後,紛紛都喊了幾聲阿彌陀佛。

顧惠懿不由奇道:“本宮見這誦經已畢,幾位師父在這又是在做什麽?後宮女子居多,不比別處,還望師父多加注意,切勿閑言碎語的,擾了師父清修。”

顧惠懿這話說的針針見血,這幾名和尚少不經事,也被說的漲紅了臉,其中一個向前一步,不好意思的說道:“娘娘,小僧等是因為誦經完畢後卻找不見師叔,所以以為他迷路了,就出來找找。”他擡眼一瞧,借着燈火看顧惠懿的臉色微有不善之色,誤以為她動了怒氣,又誦了一句佛號,連忙道:“請娘娘恕小僧無知之罪,這就退下。”

幾人的身影逐漸模糊,慢慢變小。

顧惠懿深深忘了一眼書雲軒,轉身而去。

這一路無聊至極,顧惠懿內心紛亂至極,還是不能平複下來半分,快回到自己宮的門口,有一團身影驀地竄到了顧惠懿面前,顧惠懿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了嗓子眼,她本能的連連後退好幾步,出于本能反應,她幾乎要擡腳踹過去。

“娘娘……娘娘是我呀!”怪異而又青澀的嗓音無端讓顧惠懿有莫名的熟悉感。

顧惠懿稍稍放下警惕,這便是依如宮附近,再則,她好歹是大将軍之女,想到這,她便又朝前走了幾步,直到對面之人竭盡全力的解釋道:“娘娘,奴才小樂子,我師父是趙公公,奴才曾經還給你帶過信呢,你忘了麽!”

顧惠懿仔細回憶着——是黎安不肯信任她拂袖而去的那天。

“娘娘,奴才可找到你了!”小樂子喜極而泣的激動了起來,還不待顧惠懿問他什麽,他也不多做耽擱,直接道:“娘娘,有山賊跑到了永寧寺上,皇上險些遇害!”

“什麽!”顧惠懿心驟然麻成了一團,她太過緊張一時亂了分寸,而兩手懼抓住了小樂子的胳膊,大聲質問道:“皇上有沒有事!”

小樂子被顧惠懿兩只手的指甲給扣到了肉裏,一時疼的眼角泛起了淚花,然而還是徐徐道:“娘娘且放心,師父給奴才傳來的消息說,現在前朝已經動蕩,亂賊也已伏誅,皇上龍體無礙,只是前朝都跟着震動了,後宮也瞞不了多久,尤其是天後娘娘那,這期間師父說,後宮諸事一切全賴娘娘您,皇後明日一早啓程,三天後便會回宮執掌此事。”

顧惠懿輕輕嘆了口氣,她不再緊張,手指頭也漸漸松了力氣:“趙良近身伺候皇上多年,你師父的意思,便是皇上的意思,既是皇上這樣說,本宮自當盡力而為。”她慢慢冷靜下來,想了又想,覺得事出蹊跷,又問:“趙良說沒說,皇上什麽時候回來?”

小樂子尴尬站在原地,支支吾吾的。

顧惠懿今夜的一顆心亂成七上八下的,小樂子還如此吞吐,便直接把顧惠懿的怒火盡數勾了起來,她冷眼看向小樂子,厲聲道:“還不快說明天你自己便去慎刑司領三十個板子!”

“娘娘息怒。”小樂子心裏難為,最後幹脆一跺腳道:“皇上安然無事是因為一把匕首要刺過來的時候,是淑妃娘娘替皇上擋了一刀!”顧惠懿的臉沉了下來,小樂子知顧惠懿心中不好過,但也将心一橫,死命的閉住眼睛把最後一件事也全盤托出:“雖然亂賊被牽制住,但是淑妃娘娘的心口插了一刀,奴才不知道具體,但皇上說,要等到淑妃娘娘可以上路……。”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方預告~

下一章芙嫔番外,包括她的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