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時不見,總錯覺以南似乎又變得标志了一些,那腰身一直也稱得上玲珑有致,再瞧着她緩緩邁進來的步子一步一步的也很穩妥,以南停在距她三步之遙的位置,随即規規矩矩做一個欠身禮,這才将頭擡了起來,與之對視。柔修儀卻沒有詢問的意思,只先滿意的點點頭,目光雖沒有上下打量着,但還是帶點篩選珠寶的眼光:“不錯,賢妃娘娘□□出來的人果然與尋常婢子不同,到有不輸娘娘的美貌。”

以南被莫名其妙的誇獎驚得微愣,她素知柔修儀快人快語,但第一次落在自己身上還是不由帶有餘悸:“修儀娘娘言重了,若論賢妃娘娘之慧又怎是奴婢這等卑賤之身可比及的?”

柔修儀眉尖一挑,十分讨厭這種打啞謎的說話方式。

以南将這細微神情收入眼中,直接道:“打擾修儀娘娘休憩了,今日奴婢來此是為賢妃娘娘帶一句話。”她的視線向殿內輕輕瞟了一眼,繼而道:“賢妃娘娘說,後天辰時伊始,所有宮中嫔妃都要去宮門處迎接永寧寺的玄靜大師,萬望修儀娘娘不要如今天這般誤了大事。”

話即出口,柔修儀更是不悅——不過是一群祈福超度的老和尚,用得着所有宮妃大張旗鼓的去迎接?

以南似有所料一般,連眼皮都不擡只接着道:“賢妃娘娘的意思是,最近宮中往生冤魂太多,誠心禮佛方得佛法庇佑,心誠則靈,不能有一絲怠慢。”

這話算是捏到柔修儀的軟肋了,再怎麽說,她不能不顧及年僅六歲的女兒,而且這世上神鬼之事她一直持有中立态度,既不全信,也不深信。柔修儀暗暗嘆一口氣,心思又飄遠,不知道現在乳娘喂她,她會不會好好吃飯……

“還有煩請修儀娘娘給芙嫔小主帶句話,由于小主的書軒閣是需要比別處更加細致,所以希望小主可以養足精神,以便應對。”以南趁着柔修儀微有神思的空隙,迫不及待的将最後一件也匆匆告知,她懂得察言觀色,自然明白也柔修儀不願讓她久留的事實,繼而暗松了口氣,福身道:“修儀娘娘,奴婢要帶的話已帶到,奴婢告退。”

柔修儀散漫了擺了擺手,不過從座位上起身的功夫,忽聽內室傳出劇烈的嘔吐之聲,接着聽到‘哐啷——’的動靜,是內室房門被大力打開的聲音,這時有守在附近的宮人将早先備好的銅盆送了進去,然後便是一陣又一陣止不住的嘔吐,有一次柔修儀照顧過喝醉了的芙嫔,她脫力趴在銅盆上吐的樣子,幾乎要把腸子都給一并吐出來了。

柔修儀微有無奈卻沒有半分厭惡之情。

其實芙嫔這樣吐了喝,喝了又吐的作風與她當年剛進宮時何異?倔強且又自虐,柔修儀似乎有種從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奇妙,她剎時間生出來顧影自憐的感覺——宮裏的女人,難為。

陪天雙用過午膳,柔修儀用了好些法子才将她哄睡着。

柔修儀細心的将翻開的被角掖好,而後起身捏了捏自己發酸的肩膀和脖頸,行至大殿時,正見芙嫔一語不發的盯着一處深思着什麽,她的雙手扣在一起規矩的放在前方,脊梁也挺得筆直,雖然仔細望去臉色還是泛白,但比起早晨剛醒來時那般狼狽不堪,現在這一派安然的作風到還是跟她以往總端着的那副從容的姿态如出一轍。

細碎的腳步聲喚回了芙嫔的游離,她如夢初醒般回眸,看見柔修儀微笑的端詳自己,她頓時立顯窘迫,猛然站起,竟有些手足無措:“娘娘、臣妾……”她平時也不是這麽沒有規矩的人,一想到最近接二連三的醉倒在旁人的宮裏,還攪鬧了柔修儀的清淨,非但如此,柔修儀不僅不遷怒怪罪她,反而像姐姐一樣照顧她,胸中混雜着感動和懊悔,她有點語無倫次,不知該怎麽解釋才好。

亦或者,她根本無顏在見柔修儀。

芙嫔垂着頭,聲音藏匿不住沮喪:“臣妾越矩多時,請娘娘責罰。”

“這是你第三次醉在我的宮裏?”比起芙嫔看起來痛苦不堪的悔恨,柔修儀的樣子看着卻十分輕松,而芙嫔再聽柔修儀的自稱,一時更是咂舌。

柔修儀見芙嫔不答話,只自顧自的走到窗邊将原先為了散酒氣的窗開始一扇扇盡數合上,也不多話。

芙嫔轉過身,望着柔修儀事不關己的背影有些急了:“娘娘,您若是懲戒臣妾這幾日的放肆,臣妾總還能好過一點。”

“你是有意還是無意?”柔修儀将最後一扇窗合好,原本外頭冷風刮過的聲音也阻絕在外,視線暗淡了少許,又暗又靜的地方,氣氛也有些凝固。

芙嫔心中一塞,失魂落魄的搖了搖頭:“臣妾有意每次都想大醉一場,但是對于酒後的失态……臣妾對不住娘娘。”

“其實也無妨。”柔修儀自然的落座于上位,眉眼瞟向旁處示意芙嫔也坐下,見芙嫔始終懸着一顆心,柔修儀笑意更深,而那笑容卻柔和的恰到好處:“我這地方偏僻,我又好酒,平日裏那些妃子都樂意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根本無人肯與我分享,遇見你,這地方到熱鬧不少,可是每次聽你吐的那麽難受,到是有點烏煙瘴氣的。”

芙嫔一時語凝,只得道:“臣妾無意冒犯。”

“如我這般性格直爽且又好酒之人,有些話我不妨與你直說了。”柔修儀的美目剜過她,語氣一淩:“你冒犯的不是我,而是酒!”短短幾個字,她卻越說越激動,最後說完,長長的吐了口氣,又聳了聳肩,頗為心痛的道:“第一次你找我喝酒,你那櫻桃小口,只對着酒盅淺嘗辄止的抿了一口,我說你自矜身份,放不下架子,你可還記得吧?”

芙嫔雲裏霧裏的點點頭。

柔修儀身子向前挪了一分,擺出兩根手指,認真道:“第二次我勸你,你就像馬上要出師的徒弟一樣,連想都不想直接将酒盅裏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像個坊間酒鬼喝酒盡了興的深舒口氣,并且三兩杯下肚之後,還不滿足于此,而那天,也是你在我宮裏大醉的第一次。”

芙嫔面露羞赧聽着柔修儀如數家珍般,一件件抖露出她所有喝酒的經過。

柔修儀活動活動了手指,而後單手撐起了下颚,大有惋惜之意:“中間都暫且不表,就拿昨夜來說,我平常不過用內務府稍稍制成大一點的酒盅,而你是整碗端起來往肚子裏灌,現在想想幸虧你沒有酒後撒潑的習慣!”

芙嫔現在喉嚨間都感覺被燒的火辣辣的,她不自然的捏了捏袖角,試問道:“臣妾還記得娘娘說,昨日是珍藏的九醞春酒,娘娘可是覺得……”她本來想說心疼了,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合适,只好硬生生吞下去半句話。

“哦!”柔修儀有點小竊喜:“那不是九醞春酒,而是我用普通女兒紅兌的白水。”

芙嫔一怔,不知作何反應,半晌,方展露苦笑:“如此,也不算臣妾辜負了一壇好酒。”

柔修儀淡淡道:“其實,你只想無故尋個理由大醉一場,若是可以,甚至連白水都可以輕而易舉的麻痹你。”

“臣妾……”芙嫔再次語凝,但此次,卻含了悲苦:“臣妾只要一靜下來,就能想到在腹中死的不明不白的孩子,多少次夜裏,臣妾都是被一個血肉模糊的肉球凄厲的尖叫聲驚醒,他告訴臣妾,他好痛,他還不想死……”芙嫔傷心了太久,此刻可以用很冷靜很清晰的口音敘述:“有多少次,臣妾真的很羨慕娘娘,天雙生的冰雪可愛,臣妾就在想,漫漫長路,竟再無所依,再無可念。”

芙嫔冷冷一笑:“在宮中大多數的時候,活着真比死了好。”

柔修儀靜默片刻,複才道:“懷胎講究機緣,我聽聞你時常腹痛,是因為母體虛弱挂不住孩子的緣故。”

“娘娘相信麽?”芙嫔的眼神裏渙散着絕望:“臣妾是不相信的,不管那些太醫跟我說了多少,臣妾都不相信!前一陣臣妾總以為騙自己騙的久了,會可以很容易的摒棄掉真正去相信的,熟料,卻在心裏結了個果子,每想一次,就會給果子澆一次水,施一次肥,慢慢長得茁壯了,才發現這果子的真像原來就是‘不相信’這三個字發出的芽。”

柔修儀也想不出如果少了天雙的人生她會變成什麽樣子——光是這樣想想,她就快有窒息的感覺了。

罷了……

再勸無果的東西,柔修儀不會在費口舌,只道:“後天辰時,所有妃嫔都要去宮口迎接來超度的和尚。”她看芙嫔心不在焉,末了,補充了句:“這是賢妃的意思。”

“不想去。”芙嫔脫口而出,嫌惡的別過了頭。

柔修儀頓了一頓,才勸道:“你這一年雖然跟賢妃走的近,且為一派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但有些事,沒有你可以為喜惡選擇的餘地。”

芙嫔的手不自主的抖了一下。

“明則姐妹,實為主仆,你應比我清楚賢妃的手段。”柔修儀冷硬的說出了這句話,雖然念及她失子有不忍心的成分在,可如若芙嫔繼續這樣我行我素的下去,她不日便會與她腹中的孩子落得同樣的下場,甚至更慘。皇上給予的寬容已然足夠,如果還拂逆顧惠懿的話,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再無所依。

芙嫔蟄伏三年,風光一年,這風光的原因也全都是因為顧惠懿肯為她引薦,見她觸動,于是柔修儀又道:“皇後淑妃不在,現在後宮一人獨大,且她是協力後宮的第一日,今天她已經吩咐了以南将這件事告訴你,如果你仗着失子亂了大小分寸,除非你了無生意,否則……”她緩緩站在,走到芙嫔身前鄭重的凝視她:“該說的我也言盡于此,其餘利害,你自己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