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送六公主的車, 剛在二人談話間出了城樓的門,在往城門外犬戎使者的方向去。那車馬一出了城樓門,外頭零星伏擊的犬戎人便撤退了。

車內的姬青青身着紅嫁裳, 黯然神傷, 不發一言。

思闕飛快地步下城樓,不等城樓下衆女官如潮水般湧來的阻攔, 趁着宮門還未及關嚴,一把搶奪了立在城門處騎兵的座駕,一躍而上。

小時候在楚國跟着司馬仲父學過騎馬,學過武,雖然這些年疏于練習, 剛開始騎的時候有些摸不着感覺。

但當身後湧來了一群從宮門越出的追逐着她人時,她硬生在極短時間內摸準了感覺,手抓缰繩腿夾馬腰背也開始直挺起來,并開始作死策馬加鞭。

姬夷昌在城樓之上看着她駕着馬,風姿飒爽地從他眼皮底下經過, 青筋都幾乎要暴突出來, 差點就要親自跳下去把她抓回來了。可趙程及時拉住了他。

“殿下!殿下!請您冷靜!此時萬萬不可大意啊…”趙程差點兒要拉不住姬夷昌, 他迅速揮手讓旁幾個身材魁梧力氣大的甲士過來幫忙。

那一下, 七八個一等一的将士竟然被太子殿下甩得七仰八倒。

趙程這下子算是完全見識到神功玄冰天煞的厲害了。

可在分神間,他迅速拉回神思, 又命十幾個甲士拉住太子。

“殿下!!您這回好不容易才讓大王中計, 成功奪得了部分軍權, 在這種時候,您萬不可大意,弄砸了計劃的任何一部分,大齊便要遭異族伏擊了!!”

姬夷昌将竭力拉住他的那夥兒将士抖落下去, 那些将士如同蝦蟹般仰躺在城臺。

趙程将要認為攔不住之際,姬夷昌突然滲着一身寒氣旋過身,寒風随旋起的戰袍覆面而來。

他咬牙切齒冷道:“孤有分寸!!別把孤當智障好嗎?!”

說完,他大步拂過,下去依照原計劃,命公子奚那隊人馬準備就緒,于半路埋伏起來。

趙程看着太子殿下那個孤冷的身影,突然想起來之前為了一塊糕而将他關禁起來的殿下。

其實趙程想說,這事攤上姒思闕,還真的說不準哇。

此時姒思闕的馬已經追到半途了,前方六公主的車馬馬上就要駛出城坊,往臨淄南城門駛去,可卻在路過一條環繞城門外彙入內的臨淄河道邊的時候,前方的車子突然不穩起來。

然後不到半瞬,思闕便見車裏跳出一個紅色的影子,然後整倆車子便于道上突然緊急剎住。

那個從車上滾下來的火紅色身影突然撐起手站定,沒多久,在車上下來的宮人追在她後頭把她抓到之前,她瘸着一條腿依然飛快地往後跑,在正對着她駕馬而來的方向迎面跑來。

姒思闕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見姬青青時的情景。

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被水撒濕了鞋子會感到焦躁不安,面上有不适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平日被宮人好生嬌貴地供着、哄着,半點棘手事情都沒有遇到過的有點兒小脾氣的姑娘。

如今的她,身穿公主儀的嫁裳,小臉上被磕得滿是血痕,腿被摔傷了,依舊提拉着裙裾不管不顧往後頭沖。

就在思闕晃神迷惑間,姑娘已經沖到她的馬前了。

姒思闕趕緊拉緊了缰繩,馬蹄高高地揚起剎住。

思闕想要下馬拉起受驚的人,可姬青青已經先她一步從泥地上扒拉起來。

姒思闕以為姑娘如此拼是想通了,為的是逃命,逃開遠嫁犬戎,成為犬戎人禁.脔的命運。

殊不知,姑娘是揪準她而來的。

原來方才前方車輛抖動的那下,是姬青青看見她從後方追來,一時欣喜過望想要下車,結果那些奉了太子死命辦事的宮人不肯,姬青青在車內與人展開了一場激鬥之後才不慎滾下車的。

現下她雙手死緊地握緊姒思闕的手,清靈的眼裏含了淚。

“思闕…”喚完她的名字,姬青青的眼眸亮了亮,随即又笑了:“我第一次喊你的名字,請原諒我不能喊你嫂嫂…”

“那個…”她低了頭,狼狽的小臉上滿是黏上泥污後的暗影,又像是羞澀暈紅的,“其實我并不氣你,真的。”

說完,青青又擡起了她那雙亮盈盈的眼睛,很專注地看着思闕。

“我願意,犬戎我願意去的,真的…雖然你為了我…我很高興,真的高興…但我為了你,呃,不是,我是為的咱們大齊,是樂意去的,所以你不要難過,不要追來了…”

姬青青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反正此刻的她心情喜悅,就像倒豆子似得,一股腦兒有一句就倒一句出來,說話顯得有些沒邏輯,也沒有關系了。

她欣喜地抓着她說話,話還沒說完,身後追趕而至的宮人們便合力将她拽離了。

攥緊思闕的手被逼松開,姬青青最後的表情停留在望着思闕滿臉笑容被紅蓋頭蓋下塞回馬車的一幕。

前方車馬繼續加快前行,姒思闕愣了好久,等到車子快消失在視野裏,這才回過神來慌忙躍上馬背,重新策馬往城外追趕。

其實姬青青話說到這裏,姒思闕确實是沒必要去追了,畢竟青青乃大齊的公主,身受大齊萬民供奉,為了齊國的安危,而又是自願去獻身的,她作為一個寄住他國的來客,實在是沒什麽立場去阻止她。

但姒思闕想起剛才青青摔下馬車,瘸着腿眼神閃亮的模樣。興許她起先出發的動機并非為了齊國安危,純粹是因為少女藏心間的一段情,也許她會因為這段荒唐錯亂的感情而逐漸長大,肩負起自己責任和擔當的一日。

但斷然不能是因為她,而懵懂地去獻身。

想到這裏,姒思闕再度抓穩了缰繩,堅定不移地朝前趕去。

犬戎使者和他的一支精銳兵就護着他守在臨淄城門外的一處小丘旁,使者手臂上還纏着厚厚的紗布坐在車辇上。

不一會兒,城門大開,便有一支大齊的甲士整齊劃一地運着身後一箱箱的朱漆木匣。而跟在甲士隊伍後頭的,便是一頂華貴的粘着孔雀翎的車辇,裏頭坐着的便是犬戎頭領想奪回去的女子,姬青青。

帶頭的将領下命讓人擱下一箱箱的匣子,并且上前與犬戎使者道:

“我國太子為表對犬戎族的歉意,特意讓末将送上這些。”

說完,讓身後的人将其中一匣子擡了前來,敲開匣子上頭的鎖,打開一看,滿匣的珠翠亮瞎了犬戎人的眼睛。

爾後,又擡前一匣子來,打開一看,是滿滿一匣的新鮮黃羊肉。

犬戎族人頓時滿意了。

這些犬戎人位于中原西北方一帶游牧而居,好勇鬥狠,時常和別的族群争鬥開戰,也不過是想要掠奪財物和食物,如果對方主動獻上財物和食物,他們也沒有開戰的願望。

但這個本來便是中原人的犬戎使者不同。他自生來在中原,因為時局一些困境才不得不遠赴犬戎,為犬戎族頭領所用。

他們犬戎人吃飽穿暖了不想打仗,可犬戎使者卻不願意一直跟随他們過游牧四海為家的生活。

他要把中原這裏最美的公主帶回去給他們的大頭領,企圖把中原這裏的文化和一切令人向往的東西植入他們頭領的思想裏。一旦犬戎人統領了中原,他複國複族的願望才能實現。

犬戎使者拖着傷臂上前問:“公主在何處?”

那名将領讓隊伍偏移開,隊伍末尾的那輛孔雀翎車辇的幕簾被宮人掀開,裏頭端坐着的公主蓋頭被人一把掀開,露出了驚詫之色。

這行為于生性不拘的犬戎人而言并沒什麽,但在中原,尤其是像六公主這樣尊貴血統的女子,被人在大庭廣衆之下掀開面簾視人,是相當失格的。

姬青青惱紅了臉,不知所措地垂下了頭。

而不遠處目睹中原公主美貌的那群粗糙的犬戎将領,卻不可遏止地發出一陣陣調笑和吹哨聲。

這當真是一群頗野蠻無禮的猴子了。

姬青青忍住內心的屈辱低垂着頭,盡量避開那些人的目光。

幸而她聽不懂那些犬戎人的鬼方語,如若聽懂的話,這會兒該連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那些圍視美人的犬戎巨漢兀自三五成群地聚頭,用着粗鄙不堪的話在互相讨論着這位來自中原的美人兒。

原來在犬戎族,男人之間的妻妾共用都是經常的事情,就連犬戎新上位的大頭領,也是把未開苞的美人開苞之後,就毫不吝啬地把自己享用過的美人丢給自己看重的将領享用。

那美人兒在将領間輪回了一圈之後,大頭領就不怎麽管她了,便任由那些将領用膩了之後,繼續丢給下一級的犬戎士卒。這樣一層層下去,基本上頭領能嘗的女人,他們這些底下的士卒也能享用一番。

此時他們正興奮繪聲繪色地說着一些有關那美人兒的不堪入耳的葷話呢。

姒思闕駕着馬趕至,便堪堪看見了這個場景。

她在楚國的時候跟着司馬磊,是學過一些異族的方語的。像是中原西北面犬戎的鬼方語,正南面百越族的部分小語種,她也略懂一二。

現下那些犬戎人口中不堪入目的言辭,她聽懂一半,靠猜的一半,大概就懂了全部的意思。又見姬青青在人群中慌措無依的樣子,立刻就策馬朝前去,一邊駕馬,一邊掏出甲袍內藏着的陶埙,對着天際飛過的一群大雁吹奏起來。

不一會兒,天際一字兒排開的雁群突然在路過聽見激越埙聲的這片地兒盤旋起來,一個接着一個,開始加速向下俯沖。

那些犬戎人起初不怎麽留意到半空出現的狀況,可當被雁群直面襲擊那會兒,都是被啄擊得掩面咆哮起來。

犬戎人身軀高大壯實,但力氣和勁道大這點兒優勢在對付不同方位襲擊而來,揮動羽翅便能巧妙躲避的大雁來說,似乎不怎麽起效。

加之有埙聲的作用,那些雁群襲擊速度之快,犬戎巨漢們壓根就看不清大雁們從何攻來,都被灰撲撲的羽毛遮擋住在空中亂劃一通,不少同族在亂擊亂打中被自己人誤傷了。

姒思闕趁機躍下馬背,大步往前,将自己身上的甲袍卸下來,披到慌亂無措的姬青青身上,把紅菱紗重新覆回她的臉上,并且拉着青青就往回走。

此時守在不遠處正備伏擊的公子奚,派了前探的人目睹了此情此景,回來反饋。一陣驚愕,也顧不得按照太子所說的,一定得等人路過峽谷再行夾擊,已經匆匆搬兵往回趕了。

犬戎使者藤翀見自己手底下的犬戎人全面被不知從何而降的雁群襲擊,立馬穩住心神,高聲用鬼方語發出了號令。

那些犬戎人在慌亂中聞得藤先生的號令,不知不覺就鎮靜下來,一個挨疊着旁邊的一個依次站好,直至隊伍中站成了一個巨大的矩形陣。

站在陣型外圍的犬戎人竭力替後方的人遮擋着雁群的襲擊,站後方的人手執長戟從間隙中刺出,硬生将那些襲擊的大雁刺中入腹。

不一會兒,地面上灰羽遍布,更有不少大雁屍體和着鮮血倒在了地上。

姒思闕拉着姬青青駕馬往回跑至一半,回頭看見此情此景,心髒微窒,立馬勒緊馬頭原地停下,并且掏出陶埙吹奏起另外的曲韻,試圖将剩下那些未被刺死的大雁喚醒神智。

又一曲韻律迥異的埙曲從後方響起,大雁們徹底喚醒過來,忙不疊地飛走了。

姒思闕看了一眼那一地的慘烈,又看了看坐在自己懷中的姬青青,咬了咬牙,還是策馬往回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