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出征

“皇上饒命!”宮女桂音的尖叫聲響起, 她悅耳如莺啼的嗓音變得凄厲刺耳。

潮濕雨季的天空劃過一道光亮的雷電。

不多時,宮女桂音身上的血染髒了臺階。

蘭硯繡着五爪龍紋的墨色錦袍濺上幾滴猩紅血點,少年站在雨霧中, 冷漠幽然地凝望着宮女桂音的屍體被宦官拖走。

回到景仁宮時,少年冷白的肌膚覆蓋着潮濕冰涼的雨水,濕漉漉, 黏膩。

他發上的青玉簪在雨水的沖刷後透露出晶瑩剔透。

蘭硯擡眸, 瞥見洛洛的侍女若菱露出驚恐的神色, 她哆嗦着退後。

少年俊美剔透的面龐無法遮掩他冷酷陰鸷的殘忍模樣。

蘭硯一步一步, 踏上景仁宮寝殿前的階梯, 幾滴猩紅的血順着他的衣擺滑落, 在臺階上綻開詭谲的花瓣,很快,被雨水交融沖刷,順着臺階, 滴滴答答。

蘭硯推開景仁宮寝殿的門扉,沈熙洛正坐在月牙桌案旁, 她指尖繞着垂在衣襟前的一縷發絲,心神不寧地繞着, 春日漸暖,少女已換上了春衫衣裙, 薄紗覆肩,肌膚細膩凝白, 一截束素越發纖細,薄衫衣襟下, 身段袅娜。

聽到推門聲,沈熙洛匆忙擡臉, 看到蘭硯渾身濕透。

她目色遲疑,接着,拿起一張帕子走向蘭硯踮起腳為他輕輕擦去臉上的水漬。

少年垂眼,為了方便她的擦拭,俯低身軀,他松開染了血的薄劍,睫羽蔫蔫地低着,嗓音悶沉,“洛洛。”

“嗯?”沈熙洛擦過他冰涼潮濕的薄唇,她仰眸。

“你會怪我麽?”蘭硯恹恹道,“我殺了你準備留下的宮女。”

沈熙洛抿了下唇,她蹙眉,低首道,“我沒想到桂音是金氏太後派來的細作,若我知曉,我不會留下的。”

皇上蘭硯手段瘋魔,即便不是為她,他遇到細作,肯定也是會果斷地殺掉。

“好了,鳳至,不提此事了。”沈熙洛輕輕眨眼,有意揭過去。

蘭硯低着眼眸,幽深漆黑的眼瞳映着少女的模樣,她面上帶着笑容,但她的肩膀輕輕顫抖。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一個“無辜”的人被皇上蘭硯殺死的畫面。

“洛洛,她不僅要做一個打探消息的細作,她還想誘引我。”蘭硯出聲,帶着一些急迫,解釋道,“我不喜歡她,洛洛,我一點也不喜歡其他女子。”

沈熙洛指尖一頓。

她将帕子按在蘭硯的臉上,毫不顧忌他的皇上身份。

“沒事的。”沈熙洛輕緩口氣,輕輕說,“鳳至,我一直知曉你的為人。”

蘭硯下颌線微繃。

洛洛不知曉,殺人于他,如常人飲水一般尋常。

并非他已習慣,而是他生來就不在意生命的死去。

他與洛洛口中的鳳至,是不同的。

沈熙洛撩開帕子,望了眼蘭硯,她眸光嬌俏,“鳳至,你先換身幹淨的衣衫,若不然,我不讓你進內室休憩。”

“洛洛,我這便換。”少年乖順道。

沈熙洛在他轉身時,忽然擡手,抓住他的衣擺,她想了想,輕輕道,“鳳至,下次手段莫要如此兇殘,好不好?”

蘭硯脊背一僵。

沈熙洛臉有點紅,緊張道,“就是,比如可以先将犯錯的宮人打入牢獄中,你不必親自動手。”

因為蘭硯總是自己承擔一切殺伐,所以世人覺得他是個殘忍嗜血的瘋子皇帝。

“好。”蘭硯低低道,“洛洛與我所說,我皆會做到。”

少年更衣,褪下濕漉漉的衣衫,沈熙洛剪着月牙桌上的燈燭,燭火搖曳光輝,沈熙洛眸中影影綽綽,她想着,鳳至最近在她面前,是不是……過于乖巧了。

竟有些小心翼翼的。

但作為一個心儀的少年突然變成尊貴皇帝的她來講,難道不應該是她更小心翼翼嗎?

沈熙洛卻一點也沒有小心的情緒,最開始蘭硯帶她到皇宮時可能有一些,但早已消除。如今,在她心中,她喜歡的漂亮少年就是皇上蘭硯。

蘭硯換了幹淨的月白衣袍,從沈熙洛背後擁住她,少年黏人地吻着她的脖頸,沈熙洛鬓發酥癢,她不由得發出清脆的笑音,少女放下剪燭的小剪子,帶着無奈,“鳳至,莫要如此急迫。”

“洛洛,不可以嗎?”他氣息綿長,低啞誘惑。

景仁宮內的燭火很快熄滅。

“……”

潮濕雨夜,宮內禦花園的靡麗花瓣被雨水澆灌,濕黏成片,花蕊無助顫栗,枝葉晃動不止,直止一夜雨停。

*

因無莺莺燕燕,宮內向來清冷。

金氏太後走在廊道上,身後宮女太監恭敬跟随,她發飾尊貴,長袍曳地,向來帶着威嚴慈悲的面容多了些疲倦。

本以為宮內有了沈家娘子後,皇上就會近女色了。可竟然變本加厲,對接近他的女子越發殘忍。

“我佛慈悲,罪過罪過。”金氏太後嘆息。

忽然,她聽到禦花園中傳來細碎的笑音。

“去看看,是誰在那裏。”金氏太後吩咐小宮人。

沒過多久,小宮人回來,“禀太後,是沈娘娘。”

雨過天晴,芬芳盛開,沈熙洛正與若菱一同觀賞禦花園中的花卉,金氏太後帶着宮人走進禦花園。

“沈娘娘興致不錯。”金氏太後語焉不詳。

世家連連受到打壓,金氏太後多有疲倦,一貫慈悲的僞裝也淡了不少。

“太後金安。”沈熙洛行禮。

金氏太後斂了斂目,平和道,“皇上總是歇在景仁宮,沈娘娘若為了皇上龍體着想,應當多勸勸皇上。”

沈熙洛垂眼,眸色平靜,禮貌乖順,“太後說的是。”

金氏太後見她低眉順眼脾氣柔和,心中想,這沈娘娘不過是憑借妖媚的模樣走了好運。

金氏太後道,“聽說桂音走了,不過,她鄉野出身,确實讨不了皇上和沈娘娘的歡心。”

“原本再過幾日,就是開春選秀,只是蠻族戰事吃緊,只得暫緩,待戰事平息,宮中選秀過後,沈娘娘可要多勸皇上福澤後宮。”

“多謝太後關心。”沈熙洛淡淡道。

她知道,蘭硯是不會讓選秀順利進行的。

若真的選秀了,那他很有可能……将那些入宮的女人都殺死。

沈熙洛心一跳。

她睫羽輕顫,想到,還是阻止選秀的事情發生為好,免得讓蘭硯平添殺戮。

金氏太後主動要與沈熙洛多敘談一會兒,話裏話外,勸說沈熙洛讓皇上多多接受女色,告訴沈熙洛,皇上身上帶着瘋症,與常人不同,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平息體內的瘋魔,金氏太後本想看着這位嬌媚的小娘子對皇上生出畏懼,但很快沈熙洛稱自己在禦花園已久,身體疲累,便帶若菱離去了,沈熙洛走的快,瞧不出她是否有害怕。

“這沈娘娘越發跋扈了。”金氏太後的宮人憤憤道。

金氏太後蹙眉,慈悲道,“宮內只有她一人獨寵,無怪乎她受盡恩寵,以後總會不同。”

正如她身為先帝寵妃,先帝那時對她也是萬般寵愛,獨寵她一人,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先帝總要平衡後宮,讨好皇後,那時皇後背後的李家要比金氏一族強盛,且掌管兵權,皇後厭惡金氏,對她多有蹉跎,後來,皇後被廢,還是因振威大将軍的出現奪了李氏的兵權,先帝這才有機會降了李氏的罪。

那顏尚将軍,焉不是下一位振威大将軍?

金氏太後多日疲憊的面龐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想來不久後,宮中就會出現顏家的女子作為後妃。

無論皇上多麽想要鏟除世家,但利益交錯難解難分,古往今來,怎會改變,皇上所做的,終歸是倒行逆施,不得善果。

沈熙洛離開禦花園,樹影婆娑下,少年長身玉立,他幽靜走出。

方才金氏太後與洛洛的談話,他都聽到了。

蘭硯陰戾地瞥了眼金氏太後的方向,随後,追上洛洛。

沈熙洛發現,蘭硯今日格外的黏人。

先是在宮道上遇到她後,就直接抱着她回了景仁宮,之後,一直與她在一起,不肯松開她的身子。

沈熙洛被他鬧得疲倦,更是無力推開他。

少女鋪散的青絲枕在榻上,眼尾暈出緋色,鎖骨潮紅。

汗津濕露,失神動魄。

漫長的依偎讓沈熙洛誕生一種少年要将她融進骨肉裏的錯覺。

春衫、小衣在地上帶着不堪的褶皺。

蘭硯今日,格外沉默,卻格外放肆,百種花樣。

少女的纖細足踝繃緊。

懸在空中的絲弦顫抖。

纖細的腰腹覆蓋涼風。

沈熙洛順從地承受着他落在唇上的吻,心中想到,估計,是因他快要帶兵出征了,所以才這般黏人。

窗外。

宮內養魚缸中,紅魚的尾巴曳動,蕩起漣漪,紅魚格外焦躁,甩動不止。

*

時日流轉,朝堂上反對顏尚将軍的人在蘭硯的鎮壓下全部噤口,恭恭敬敬地為顏尚将軍送上軍需銀兩,距離顏尚将軍出征讨伐蠻族的日子越發近。

蘭硯準備的事務愈發繁忙。

他還是顏尚将軍,一人應對兩種身份。

沈熙洛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與若菱打發,戰事的到來,人心惶惶,且阿兄沈子骞來信說他因為戰事不得不暫留在一個小郡縣,無法前往長安,沈熙洛心底憂慮,雖然那小郡縣有朝廷的人保護着,但蠻族入侵迅速,幽州附近的郡縣連連陷落,當蠻族繼續擴張,那阿兄所在之地,很快就會被攻破。

景仁宮中,沈熙洛垂眼練字。

墨色的筆痕在宣州紙上滑動,沈熙洛一遍遍地書寫着,以此靜心。

時間流淌,夜間到來,沈熙洛獨自洗漱入睡。

深夜。

少年擁住在榻上沉睡的沈熙洛。

沈熙洛從睡夢中睜眼,困倦地催他,“鳳至,多多歇息。”

“好。”蘭硯心底幾多欲.望,暫且忍下。

他對洛洛的渴望……越發強烈,仿佛無法填平的溝壑。

蘭硯眼底暗意灼熱,他擁緊沈熙洛的身體。

但洛洛對他,總是順從。

似乎,對他沒什麽脾氣。

他反而害怕。

因為在洛洛心中,蘭硯和鳳至是一樣的,而她更喜歡的,是鳳至。

“……”

蘭硯殚精竭慮,短短時日內,一舉将世家鏟除完畢。

世家手中之權已無法動搖燕朝,幽禁在王府中的明和郡王被蘭硯放出,但此時,已無人敢投靠明和郡王,明和郡王仰仗的世家們,也是自身難保。

明和郡王出府拜訪衆多人,皆被拒絕。

明和郡王的府邸依然冷清。

只有金氏太後悄悄拜訪過明和郡王。

金氏太後離去後,明和郡王蘭承與幕僚詳談已久,終究決定采取險中取勝的手段。

金氏一族早就做好了宮變的準備,所以有一支軍隊潛藏深久,即便世家的權勢被鏟除,這一支軍隊也未受影響。

很快,明和郡王以自己為頭領,率領大軍逼宮。

宮變當晚。

明和郡王帶着大兵包圍皇城。

景仁宮被烏泱泱的禁衛軍守護着。

宮內其餘地方的情形,沈熙洛并不知曉。

只是,明和郡王逼宮的情況下,宮內沒有傳出預想的厮殺聲,反而一片寧靜。

越是安靜,越是心驚肉跳。

沈熙洛指尖扣進細嫩的掌心中,在景仁宮內枯坐,雖然知曉明和郡王一派不過負隅頑抗,大勢在蘭硯手中,這場宮變很快就能平息,但她心底依然克制不住地擔憂。

“姑娘,這麽久了,你說若是結果不好……”若菱焦心。

沈熙洛蹙眉,打斷若菱,輕輕道,“不會的,世家已被鏟除,明和郡王掀不起什麽風浪。”

“時間久不過是皇上在平息風波罷了。”

只是,皇上蘭硯向來被認定為瘋魔,不比明和郡王蘭承賢良,當明和郡王舉兵宮變,也不知長安中的其餘勢力是否會選擇投靠明和郡王,擁護明和郡王登上帝位。

沈熙洛憂心忡忡,卻不願出口道出這等擔憂,生怕破壞了蘭硯的勢。

烏雲密布,天色陰沉。

宮內靜谧肅殺,景仁宮外禁衛軍身上的精鋼盔甲反射出凜然的寒光。

沈熙洛掐緊掌心。

忽然,門扉外,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沈熙洛猛然站起身,殿宇推開,卻是一個白面無須的老太監。

“雜家朱翰采請沈娘娘安。”朱翰采屈膝行禮。

“可是皇上有什麽消息了?”沈熙洛急促問道。

“沈娘娘,雜家是為皇上打探消息的人。”朱翰采面白無須的老臉上布滿愁容,他不安道,“皇上叮囑過雜家,莫要向沈娘娘透露。”

“只是此次宮變,皇上未像往常一般快速處置,雜家恐生大事,只好來求助沈娘娘,能接近皇上的人,唯有沈娘娘,所以也許只有沈娘娘才能救得了皇上。”

沈熙洛臉色發白,她嬌嫩美麗的面龐染上脆弱,咬緊唇瓣,眼底浮現堅韌,凝下溫婉的嗓音道,“你且說發生了何事。”

“沈娘娘,皇上近些日子,興許中了南疆人的蠱毒。”朱翰采背部生冷汗,匆忙告訴沈熙洛,“那蠱毒會影響皇上的神智,讓皇上漸漸地失去理智,最後,淪為傀儡一般的存在,而母蠱在明和郡王手中,所以,皇上極有可能變成聽命于明和郡王的傀儡。”

“皇上本不欲将此事告知沈娘娘,但今日宮變,雜家唯恐皇上被害,只好求助于娘娘,倘若皇上當真因明和郡王手中的母蠱變成了沒有神智的傀儡,那也許,只有娘娘才能喚回皇上的神智。”

沈熙洛腦海中掠過蘭硯近日的怪異。

他似乎在忍耐着什麽。

是因為……蠱毒麽。

她雖然發現他的不對勁,但沒有深究。

總覺得,鳳至現在恢複了皇上蘭硯的身份,所以與之前存在不同,是正常的。

心底深處,認為鳳至和蘭硯是兩個存在。

沈熙洛走出景仁宮的殿宇,望向金銮殿的方向。

她身影踉跄了一下,險些摔下臺階,被若菱匆忙扶住。

沈熙洛平複呼吸,她臉蛋蒼白,指尖顫抖,脖頸緊繃。

“姑娘……”若菱想到沈熙洛可能要去金銮殿,性命攸關,危機重重,便趕忙勸說道,“皇上一直不讓姑娘知道,定然是不想傷害姑娘,現在禁衛軍在這裏,姑娘可莫要亂走。”

沈熙洛唇瓣顫了顫,沙啞道,“若他被明和郡王操控,你我,焉能有好下場。”

何況。

她……很喜愛他。

早已不是因為他有着一張俊美漂亮的面容而對他特殊。

而是喜歡他。

少年對她百般誘惑,她心知肚明地淪入蠱惑。

“沈娘娘,若早些将皇上從明和郡王手中救出,醫官能夠幫皇上控制體內的蠱毒。”朱翰采焦急道。

“只要沈娘娘肯,雜家拼了命也會護送沈娘娘到金銮殿。”

“帶我去金銮殿。”沈熙洛攥緊指尖,沉聲道。

陰雲聚攏,空氣潮濕,黏膩。

沈熙洛換上了宮女的衣裳,悄悄跟着朱翰采到了金銮殿附近。

金銮殿外,大軍無影無蹤。

既無包圍也無厮殺過後的屍體。

沈熙洛蹙眉,問朱翰采,“這是怎麽回事?”

朱翰采道,“沈娘娘,明和郡王帶來的士兵,本無法形成宮變之勢,是皇上放寬了,這才讓他們有了可趁之機。”

沈熙洛指甲攥得掌心生疼,她心中翻湧波瀾,臉色蒼白如紙。

蘭硯向來殺伐果斷,不留情面,怎麽做出如此仁善的舉動?

他是否已被蠱毒影響,所以才會做了有利于明和郡王的選擇。

沈熙洛望向金銮殿,她緊咬唇瓣,一步步逼近。

金銮殿內。

殿內只餘蘭硯和明和郡王蘭承。

蘭硯站在龍椅前,他鋒利指骨不緊不慢敲着薄劍,劍柄上懸挂的精巧劍穗輕輕晃動,時日久了,嶄新的劍穗變得有些舊,但他愛不釋手,從未将其從薄劍上解開。

明和郡王蘭承瞥了眼蘭硯劍上的劍穗,心中劃過譏諷,一個無情的怪物,竟然這般愛護一個劍穗,而這劍穗,也正好是摧毀他的切入點,若不是他常常帶着這種兩情相悅的貼身之物,明和郡王蘭承也不會确認金氏太後的方法是否可以起效。

“兄長,朕已讓禁衛軍退去,兄長可還有什麽要說的?”蘭硯平靜道。

蘭承冷聲,“我朝向來立長不立幼,太子死後,這皇位本應是由我繼承,而非你,在父皇病重彌留之際,你到底與他說過什麽,竟讓他将皇位繼承與你?”

這件事是蘭承的心結,當年,雖然蘭硯手段狠辣,很快就在衆皇子中占據優勢,但他作為一個從外面回來的早已死去的皇子,若非容貌依然是蘭家人的容貌,那他的身份甚至值得懷疑,最後先帝竟然将皇位權授予蘭硯,而非他蘭承。

明明,他長子蘭承才是臣子們愛戴,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兄長與朕鬥了這麽多年,想知道的,竟然僅有此事?”蘭硯眼底浮現一抹憐憫。

蘭承愣了下,蘭硯向來沒有正常人的感情,也會有憐憫這般的情緒嗎。

他在何時,變了?

不過,有蠱蟲在,也許不過是蠱蟲對他的影響。

蘭承道:“莫要廢話,論心機,我承認,比不上你。”

興許,蘭硯生來就注定是一個在權勢鬥争中勝利的怪物,毫無感情,手段狠毒,心機深厚。

“父皇只是問了朕一個問題。”蘭硯淡淡道,他沒有過多的感情,所以毫無波瀾,陳述着,“若是登基,你會做什麽。”

蘭承臉色陰沉,帶着懷疑。

“莫非,你的答案讓父皇很滿意?”

不可能,蘭硯這樣的瘋子,怪物,對于這樣的問題,怎會讓父皇滿意?

多年的心理折磨,蘭承難以維持冷靜,他狠狠道,“你到底回答了什麽?!”

“朕只憑心意行動,所以告訴父皇,會讓燕朝太平。”蘭硯随意道。

蘭承愣住,他難以相信,“這是你騙父皇的……”

龍椅前的少年睥睨着蘭承,他冷白的肌膚冰冷,氣質雍容尊貴,不可亵渎,他悠悠笑道,帶着嗤意,“朕的确如此想,如此做。”

蘭硯作為獸奴,最後離開鬥獸場,是屠了整個鬥獸場。

鬥獸場這樣的東西,本不應在太平盛世存在。

只是,無人會相信一個殺伐狠辣的瘋魔少年,所為的,是天下太平。

蘭承目眦盡裂。

一個瘋子,竟然、竟然做的是開明的君王,那他蘭承,以後在青史上将背負多少叛臣罵名。

蘭承神色陰晴不定,他摸了摸袖中的母蠱,決定徹底操縱蘭硯。

這時,少女明媚擔憂的聲音響起。

“皇上!”

金銮殿大開的門扉中,嬌俏的少女穿着粉裝宮女裙,像春日初綻的桃夭,焦急跑進來。

蘭硯眸光微動,沈熙洛剛踏進殿宇,少年就出現在她身旁,摟住了她的腰。

他低眉,語調埋怨,桃花眼卻帶了亮色,“洛洛,你怎麽來找我了。”

蘭承看向空蕩蕩的龍椅,他愣了一會兒,接着,望向沈熙洛和蘭硯時,眼底浮現陰暗。

青槐……被蘭硯殺死了。

他卻在與他喜愛的女子相會。

蘭承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居高臨下道,“來的正好。”

蘭承望向沈熙洛,“沈娘娘,你可知,他最近為何越發殘暴?”

“皇上中蠱毒一事上,沈娘娘可是幫了大忙,蠱毒混在內務府送給娘娘的香料中,娘娘用了,而皇上日日夜夜留宿在景仁宮,皇上所中蠱毒,自然是越來越深。”

沈熙洛臉色發白,她肩膀顫抖,厲聲,“不可能,我分明沒有使用內務府送來的香料。”

“那蠱蟲可不是一般的蠱蟲,無色無味無聲無息,專門針對皇上所制,引子是刺客從皇上身上取下的血,唯對皇上生效,難以察覺,香料未點燃,蠱蟲就會爬出來,沾染到其他地方,沈娘娘在宮中,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總要使用宮中之物。”蘭承如願以償地看到沈熙洛望向蘭硯的痛苦神情。

“鳳至……是我排查不仔細。”沈熙洛蒼白着臉,顫抖自責。

“洛洛,我沒事。”蘭硯心疼,他指腹擦掉少女眼角的淚水,低啞道,“洛洛,相信我。”

沈熙洛心中本驚恐無措,卻在少年幽深漆黑的桃花眸中,漸漸鎮靜。

蘭硯,定然不會這般輕易地就中計。

沈熙洛咬住唇瓣,蹙眉思考,慌亂的心漸漸冷靜下來。

他不是無辜的失憶少年鳳至。

望着郎情妾意的畫面,明和郡王蘭承訝異,沒想到,蘭硯當真動了兒女私情,蘭硯原來是有感情的,可惜,蘭硯被皇家抛棄,回來後,蘭硯與整個皇家,再無親緣溫情可能。

當年,蘭硯被困在鬥獸場時,明和郡王蘭承其實去見過蘭硯,弟弟的屍身被送到亂葬崗後,蘭承心中煎熬,悄悄帶人到亂葬崗,要為弟弟收屍,卻沒找到屍體,皇子若要查一件事,是很容易的,所以很快,蘭承找到了蘭硯所在的鬥獸場,鬥獸場對于達官貴人,格外歡迎,蘭承坐在鑲嵌寶石的上座,坐立不安地享受着美酒供奉,望見鬥獸場中的蘭硯。

見到獸奴和野獸厮殺,蘭承一陣作嘔,只覺得這是無間地獄,最終,卻沒有救走弟弟蘭硯。

蘭承害怕救了蘭硯後,下一個出現在鬥獸場中的人,會是他自己。

蘭承容色陰沉,等待着時間流轉,當母蠱的操縱徹底起了作用,蘭硯就會完全淪為他的傀儡。

他會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蘭硯為他人生帶來的折磨将會終止。

可時辰徒勞流動。

蘭硯卻毫無變化。

少年溫情脈脈地安撫着尋他的少女,甚至還在逗弄她。

蘭承臉色難看,“不可能,你……”

蘭承忽然想到一種情況,他恐懼地退後一步,“你沒有中蠱毒,你只是在引蛇出洞……”

“兄長答對了。”蘭硯難得對蘭承露出笑容,少年的笑靡麗,充滿惡意,他一只手擋住沈熙洛的眼睛,另一只手用薄劍挑斷了蘭承的筋脈。

蘭承慘叫,軟倒在地。

蘭硯面無表情,眼瞳濃黑,折磨着蘭承,“讓洛洛害怕自責,自當千刀萬剮。”

“……”

叛臣明和郡王伏誅。

巫蠱之事暴露,宮內用人進行了新的清洗,金氏太後以白绫了結性命,卻被救下,關入皇陵,永生永世不得離開。

對于金氏太後而言,失去士族的權勢,家族凋零落敗,大兒子蘭承死去……種種一切,這對她,是最大的折磨,難以承受,神智越發不清。

*

日影交晃,連綿的春雨褪去,晴日大好,大軍即将出征。

出征前夕,京華長安舉辦了燈會。

宮內也跟着挂了花燈,但皇宮偌大,宮中的燈會顯得零散冷清。

沈熙洛在宮裏瞧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正要回景仁宮休息,蘭硯卻出現在她面前,照理說,大軍出征前夜,他會很忙。

皎潔明亮的月色罩在肩膀,沈熙洛被蘭硯抱着,繞開宮中的禁衛軍,悄悄離開皇宮。

仿佛,少年只是一個闖入皇宮,帶走他喜愛少女的江湖俠客。

“鳳至,不要緊麽?”沈熙洛忐忑,高空的風吹動發絲,交疊在一起,淡淡的龍涎香和軟玉暖香融合,沈熙洛凝眉,思考着,認真道,“你明日要整軍出發,皇上還要刻意病重,這時失蹤,恐怕會惹起躁動。”

“我想與洛洛待在一起,這樣是不好的事麽?”蘭硯悶聲,“之前,我也是這樣找洛洛的,并無任何影響。”

沈熙洛臉紅,一下子想到他作為鳳至時,對她做出的各種大膽誘引。

“洛洛,把我當成鳳至,好麽。”俊美少年央求道。

在他是鳳至的時候,洛洛雖然也會為他的活計擔憂,但并不會重視到忘記與他相處。

春日夜,長安街巷挂滿花燈,朦胧光影連成一片,浮生幻夢。

花神娘娘被人們擁護着在街道上走過,衆人言笑晏晏,熱鬧非凡,百姓安樂。

士族被打壓殆盡,貴族嚣張跋扈的氣度收斂了,與百姓一同游逛燈會。

街道上,還有許多灑脫的江湖人士在走動。

沈熙洛帶着蘭硯,體驗了衆多事情,一起看花燈,猜燈謎,去河邊放花燈許願,在歌樓聽小曲……人間煙火,有身畔少年相伴,何其幸事。

到了夜半時分,沈熙洛困倦,少年背起她,在布滿花燈的街道上走。

沈熙洛趴在他的肩膀,聽到蘭硯低聲,“洛洛,我總怕你有一日會離開。”

沈熙洛撩起眼皮,困倦的情緒消退了些,她詫異,“為何?”

少女身軀壓在脊背,蘭硯脖頸線條繃緊,他寬闊的背漸漸灼燙。

“洛洛良善,而我,在最開始欺騙洛洛,我是蘭硯,不是鳳至。”

雖然洛洛并不沒有因為他僞裝失憶而厭惡他,但他反而害怕。

總怕,洛洛哪一日起,會變得計較,離他而去。

蘭硯抿緊唇線。

“但我……并不讨厭蘭硯呀。”沈熙洛輕輕的聲音響起。

蘭硯的身體繃緊,他克制着呼吸,一點點,聆聽少女的話語。

“他身為皇上,卻願意以平民百姓出身的顏尚将軍這一身份,去征讨蠻族,維護天下太平。”

沈熙洛垂眼,溫聲說,“他這般好,我很喜歡。”

接着,沈熙洛摸了摸蘭硯的臉,“蘭硯,也許,你是一個瘋子。”

“但我喜歡你這般肆意自在的瘋子。”

“好。”蘭硯啞聲。

蘭硯将沈熙洛放下,要将她抱起,回皇宮。

沈熙洛卻攔住他。

少女眉眼彎彎,“鳳至,我今日帶足了銀兩,我帶你去客棧。”

沈熙洛挑了間價格不菲的客棧,點了上好的杏花酒,與蘭硯一同品嘗。

少年少女,面頰染着酒意。

沈熙洛醉了,嬌柔依偎着蘭硯。

蘭硯卻很清醒,他俯眼,修長指骨一下又一下地勾着沈熙洛的發絲。

最後,他将她抱在懷中,細細地親吻她潮紅的面頰,與她帶着酒液醉意的唇瓣交纏。

雖然,沈熙洛帶着蘭硯住這間客棧付了較多的銀兩,但客棧的木床比不得宮中,吱吱呀呀的響扯着。

“洛洛……”

“倘若日後長安有變動,你可以從密道中離開逃走。”蘭硯扣緊沈熙洛的手,與她啞聲道,“此前,我帶你去過,那些機關,你已知曉,若遇到不好的事,朱翰采會帶你去密道入口。”

向來無情的人,忽然在離別之際,有了牽挂,思索着,倘若她過得不好,要怎麽辦。

聽到他的話語,沈熙洛在身魂顫栗中,眼角發紅。

濕潤的水霧氤氲在睫羽,少女嗓音顫抖,“我會等你。”

雖然他強大,但戰場兇險,人在千軍萬馬前,也可能顯得渺小。

但總不能讓他不去,他是平定蠻族最好的人選。

“洛洛,待我歸來,顏尚将軍的身份可以暴露給世人。”蘭硯吻着她,含混道,“天下清明,我将娶你為後。”

*

第二日,春光明媚。

皇上病症又犯,在行宮休養生息。

顏尚将軍帶着大軍出征。

蘭硯面戴修羅面具,心底如撕裂般疼痛,此去将別離數月,他失魂落魄着,卻不能讓手底下的士兵們發現。

沈熙洛站在長安城的城門,遙遙地目送着蘭硯離開。

她攥緊手中的虎符,心情酸澀。

蘭硯在離開前,将兵權交給了她。皇帝不在長安,兵權在她手中,蘭硯對她,如此坦然真誠。

沈熙洛回到皇宮,去了蘭硯的寝殿太和殿。

接下來幾日,她都在太和殿休憩。

無人敢攔沈熙洛。

沈娘娘在宮人受盡尊敬。

沈熙洛情緒低落,滿是擔心。

她現在出入自由,甚至可以随時離開皇宮,且手握兵權,無比安穩。

但……

她總是不放心。

阿兄,蘭硯,都在蠻族入侵的前方。

家國動蕩。

她焉能安懷。

沈熙洛記挂着,想念着,于是,她想起到太醫院,詢問蠱蟲的事。

雖然明和郡王已死,蘭硯也沒有被蠱毒操控,但沈熙洛心底有些不解,若按照明和郡王所說,蠱毒已下,那蘭硯為何安然無恙。

他會不會,瞞着她什麽。

就像他為了能多親近她一會兒,會瞞着她受傷的事情一樣。

這般記挂着,沈熙洛倒從為皇上診脈過的醫官口中問出了些事宜。

醫官躬身,對這位尊貴的沈娘娘戰戰兢兢道,“沈娘娘,雖然控制心神的蠱毒對皇上不起作用,被皇上克制住了,但皇上為了得到解藥,試了不少的蠱毒,雖然不危及生命也不至于失去神智,但終歸是毒,會影響皇上的身體。”

沈熙洛心驚,她在心中算了時日,惶然道,“他還未恢複,可有注意事項?”

“沈娘娘,可要勸皇上莫要動怒,減少殺伐之事。”醫官愁眉苦臉,“煞氣會引起皇上體內的毒性,他為了試藥,以及此前,林林總總,中過不少毒,殺戮之事應當越少越好。”

可他偏偏去的地方,是戰場。

沈熙洛抿緊唇瓣,神思恍忽。

“沈娘娘?”醫官喚道。

沈熙洛想了想,問,“可否教我一些與皇上體內毒性有關的事?”

“沈娘娘命令,微臣自然會告知沈娘娘,但教導之說,并不敢當。”醫官誠惶誠恐。

沈熙洛願意了解皇上的身體,醫官反而松口氣。

醫者仁心,醫官對沈熙洛道,“沈娘娘,皇上一向不喜歡醫者,還請沈娘娘多多照顧皇上。”

沈熙洛眸光輕晃,溫聲詢問,“你可知皇上為何不喜醫者?”

醫官暗想,這位沈娘娘地位特殊,不能忤逆。

“娘娘,這與皇上早些年的事有關。”醫官将身體躬得很低,當今皇上不喜醫者,太醫院的醫官皆知,都畏懼于皇上,從來不敢勸皇上接觸醫者,生怕殃及小命,但若是沈娘娘,應當不同。

“皇上曾經離宮……是因當時為皇上診斷的太醫被先帝廢後收買,本是風寒請了太醫,那太醫卻下了致命的毒藥,之後,将脈搏奄奄一息的皇上診斷為死亡,整個太醫院,當時畏懼李氏一族,無人敢出聲解釋。”

沈熙洛怔忪在原地。

那時,他不過一個小孩子。

再怎麽沒有感情,也會留下傷痕。

醫官低頭行禮,拜別離開後,沈熙洛拿起醫官留下的與皇上身體中毒藥有關的醫書,細細讀過,牢牢地記在心中。

蘭硯連宮中熟悉的醫官都不怎麽相信,何況到了沙場,以他多疑的性子,恐怕會懷疑軍帳中的醫者有細作,寧願靠着身體的自愈,也不會讓醫官看病。

翌日,沈熙洛下了決心,打算啓程追上蘭硯。

少女一件一件地整理着衣衫,望向窗外金烏。

空氣中花香彌漫。

風夾雜暖意,融融拂面。

春光正好,自當與所愛的少年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