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姬青青本來今天沒有心思前來的, 在她得知兄長要娶的人是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并且原來所謂的心上人是個女子後,她連最愛的驚鴻舞都疏于練習了, 每天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如今人瞧着都清瘦了不少, 今兒硬是被兩個姐妹拉起來裝扮,把她往漳華臺帶。
“六姐姐, 你一會兒就等着看好戲吧。瞧我和四姐姐準備的東西…”七公主姬婉婉嗓子嬌脆好聽,俏生生的眸子朝左右轉動着,懷裏抱了一個大大的木匣,她正把木匣的蓋子掀開了一些,示意姬青青往裏看。
姬青青神色恹恹的, 不為意地湊近匣子一看,黑漆的匣子底有些泛着磷光的東西在緩慢地滑動着。因為看不清楚是什麽,青青又湊近了一點。
這時,一雙雙冒着青光的眼睛朝她瞪來,還朝她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嘶嘶”聲, 她吓得大聲喊叫出來, 并迅速從跽坐着的席座上落荒而逃。
姬婉婉立馬将匣子蓋好, 旁邊的四公主姬淑兒立刻抓住要跑走的青青, 笑得蕩漾道:“六妹妹,別怕, 來…”
姬淑兒笑着安撫被吓得驚魂失色的姬青青, 一邊拉她坐下, 并在她的發間別了一朵鳳仙花。
姬青青擡眼看了看,發現今天來的時候,姬淑兒和姬婉婉頭上都不約而同別了朵鳳仙花。
“好了,這樣, 一會蛇就不會過來我們這兒了。”姬淑兒撚着帕子嬌笑起來。
幾位公主在華容宮設在素芳殿前殿空地的席座上等着,這兒有一排排結滿青綠色果兒的銀杏樹乘涼,還有石榴花、六月雪和三色堇可賞。
花影迷人眼,幾位公主一邊神色怡然地賞花嘆茶,一邊故意忽略了木匣裏頭不時發出輕微“嘶嘶”聲的生物。身旁簇擁着的多是幾位公主帶來的,伺候她們的女官和寺人。其中姬青青因為最為受寵,所以她身邊伺候的宮人數量最多。
卿卿細語笑談間,正前方大殿位置便有腳步聲傳來。
七公主和四公主估摸着是她們那位上不得臺面的嫂子來了,便一起推了推青青的胳膊。
“六姐姐,來了來了,咱們快快站起來。”姬婉婉面容明豔,一臉振奮的樣子,仿佛自己就快看到來自楚國的嫂子在她們這些大齊公主面前顏面掃地、自慚形穢的樣子一樣。
姬青青有些抱怨道:“可是父王上來宴席的時候,我們都不需要起座呀,她也不過是個連父王都沒承認的嫂子而已…”
姬淑兒眼神示意一旁的女官過來給青青整理裙擺,小聲地湊在妹妹耳邊道:“六妹妹,我跟七妹妹可是為了你啊,你想想,你都沒在父王面前這麽委屈呢,回去以後父王肯定會認為是嫂子的不對。”
“還有啊…”姬淑兒指了指青青身後華美曳地三尺的裙裾,嘻嘻笑道:“妹妹你不站起來相迎,又怎麽能讓咱們的嫂嫂看到你這件耗費千縷銀絲線織成的裙子呢?”
姬青青懷着忐忑不安的心,照着姬淑兒的指示往前輕挪幾步,好讓女官能把她的裙擺鋪開、鋪散一些,讓人一眼能注目到。
姬淑兒協助旁邊的青綢女官,幫姬青青理了理頭發。在這些姐妹之中,她和七妹妹能得幾個黃綢女官侍候,在姐妹中已經算不錯了,而姬青青卻能随身帶着一個青綢女官!
要知道,青綢女官很多都是身份顯赫的家族出來的,只會分派給太子又或是王後,或者一些得寵的夫人使喚的。平日裏她和婉婉得見這些青綢女官,幾乎都要平起平坐了,是跟在青青身邊,才有機會狐假虎威一番而已。
姬青青端着架子,站着的時候頗為不情願,眼睛也不願意看臺階上緩緩下來的人。還有另一層原因是,她接受不了自己日夜思慕的人,突然成了女子裝扮在她面前出現。
夢裏那雙勾魂奪魄的桃花眸,帶笑彎起的眼尾處一點紅得如心頭血似的殷紅小痣,她的一言一笑都拉扯着她的神經。然而這個人今天卻成了女子!成了她的嫂子!
這感覺太難受了!
姒思闕在衆人眼中出現的時候,梳着個望仙九鬟髻,發間珠翠相映,拖着長長的摻織金絲的裙擺蜿蜒了整整三十九級石階,身後是一溜兒的青綢女官在幫她提裙掖擺。
衆人觀那仿佛從九天下凡的神女,當場就看愣了。她體迅飛凫,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眸間勾魂攝魄,微微抿唇一笑就令人瞬刻淪陷。
三位公主都看得失了神,忘記自己剛開始是要直起身子來給嫂子看裙擺的。
此時見人家單是裙擺就延綿了整整一座宮階,三十九級臺階,光要提裙便花了十幾位青綢女官,頓時連吱聲都不敢吱了。
新嫂子看起來也相當和善,見她們三位公主都站起來迎她,便笑着讓淩月往每位公主手裏塞了一個金镯子。
“幾位公主請入座吧,無需多禮。”姒思闕笑着朝幾位公主擺手示意,自己就在主人席坐下了。
姬婉婉和姬淑兒懷揣着金镯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覺自己被當成下人般賞賜了,臉色頓時不好起來。
姬青青捏着金镯子,眼睛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主席座上的人,她以為自己可以無視她的,沒想到還是忍不住在意,忍不住去看了。
好一個“牆頭佳公子”,她倒是長得真美啊,美得…都不知道要讓多少女官,和像她這樣身份高貴的女子陷進去了…
姒思闕端坐在正前方,帶笑悠然地抿着茶湯。
她剛才目光一掃而過,自然也察覺到了姬青青那對她執迷着的情感,還有她身旁那兩位公主對她不懷好意的眼神。
雖然姒思闕以前是從不會在意自己立牆頭吹埙的事會讓多少過路的女官和女奴為她着迷,但姬青青确實是她有意撩撥,故意擾亂其芳心的。
剛才她看見姬青青的時候,見她眼窩下微微發腫,眼眶微紅,是有些始料未及的。
原來真有人為了楚質子身份的她,執着至此。
所以接下來和幾位公主話家常的時候,姒思闕都有意無意地,暗地裏多關心了姬青青一些,還悄悄讓淩月下去探聽六公主睡眠的問題,打算用太子的名義送她一些安神好眠的熏香,如今她這個身份,實在是不宜明面上給她太多關懷。
而姬婉婉和姬淑兒,和這兩位聊起天來就相當有趣了。
“嫂子,我聽說楚地沒有曳地的長裾,婉婉剛才還替嫂子擔心呢,想說嫂子會不會穿不習慣咱們大齊這麽長的裙裾而摔着了啊,但見阿兄給您撥了那麽多女官伺候着,就放心了。阿兄他真寵您啊。”
“嫂子,您在我們大齊,或許真的不大習慣吧?聽說你們那邊,宮裏的人都沒本事養活,要餓肚子是嗎?在我們大齊,吃不完還得扔呢。”
姬婉婉和姬淑兒二人兀自你一言我一句,聊得倒是很熱絡,思闕一直在旁茗茶,始終笑晏晏地看着二人,不作任何表示。
“是啊,是啊,嫂子以前實在是太慘了,幸虧來了我們大齊讓你吃飽飯,現在長得多好呀是吧。對了,嫂子您這發髻挺新穎的,是出自哪位巧手的女官啊,婉婉那兒正缺一個人手呢…”
姬婉婉笑着起座,說着說着竟然走到姒思闕的位置前,挨靠着她,看她今天好看的發式,打起了她身邊的青綢女官的主意。
姬淑兒一聽,立馬也從自己的座上起來,也來到思闕的另外一邊坐下,親昵地拉她的袖擺道:“嫂子,您別聽婉婉的,她宮裏的嬷嬷一大堆,都是一頂一梳發的能手,她缺什麽人哪。倒是淑兒那邊,有個女官要調走了,以往淑兒的頭發都是她梳理的,現下可發愁了。”
說着,姬淑兒垂下了眼簾,一副憂愁的模樣。
姐妹二人都明争暗鬥着,想要從新嫂子這兒訛一個青綢女官。
青綢女官手藝好、伺候細致這個不用說,要知道,能讓青綢女官伺候着,回頭讓別的公主看到,都會羨慕不已,身份都擡高不少。
“對了,這樣好不好,淑兒給嫂嫂送一匣珍貴的玩物,嫂嫂就賞給淑兒一個女官可好?”
姬淑兒狡黠地跑回原來的坐席,抱起席上的一大匣子,又走到姒思闕跟前。
姬婉婉見四公主把匣子抱了來,心照不宣地閉了嘴,微微笑了起來。
“好啊,四姐姐這匣子玩意,婉婉想要姐姐都不送,現在居然舍得拿來送給嫂子。那女官的事,婉婉不跟四姐姐争了。”
這二人,人家也沒說答應,就兀自認為青綢女官真的會送她們似得。
姒思闕又抿了一口茶,二人細微的表情變化都盡收眼底,但她只覺得好笑,不戳破。
只是擱下茶碗,悠淡地道:“這發式我也挺喜歡的,只可惜啊,也不是我身邊的女官幫弄的。是昨天我無意說了一句喜歡姬馨姑姑的手藝,早上那會,姬馨姑姑便派來女官,說是姑姑讓她來幫忙弄和昨日一模一樣的發式。”
“那位女官得了姬馨姑姑的真傳,倒還真的梳得跟昨天差不多呢。要不四公主和七公主喜歡的話,下去問問姬馨姑姑,向她要來那位女官?”
思闕笑着說完,那二位公主臉色便複雜起來。
姬馨姑姑是何人?統領整個齊宮青綢女官的大統領女官,身份更是壓她們一輩的長輩!
這麽一個人,竟然會來給這個新嫂子梳發??
兩位公主都啞然了,她們什麽身份,敢開口向馨姑姑要人,那不是拿自己的臉去丢嗎?以她們的身份,連到馨姑姑跟前去都不夠格呢。
“哦,對了。”姒思闕又捧起茶碗,晃了晃裏頭的茶湯,“剛才你們說我大楚沒有曳地長裾麽?忘了告訴你們,原先早年其實是有的,但後來我們楚宮所有的貴族女子都自願請命不穿了。”
“就是嫌穿着太礙事,而且與其織造那麽長的裙裾,還不如換一身合身的裙子,把多出來的布料換來一些糧食贈給普天之下衣不蔽體的人呢。你們常在齊宮不常出去走動興許不知道,這麽說來,你們齊地除了王城附近百姓被驅趕不敢靠近外,別處似乎窮苦的人可比我們大楚多多了。”
“還有啊,當年齊國侵略我大楚境地,要硬占我們隴州,我們楚宮首要顧着底下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是楚宮上下全體一致同意減免宮中供應的糧食的,先緊着前方保家衛國的甲士和那些快要餓死的人了。我在楚宮就是少吃一些飯,餓不死。”
“倒是來了齊國當質,這兒營事房的人一個扣一個,到後來我這裏幹脆連糧都發不上,差點就餓死在齊宮了呢。來到齊宮以後才發現,許多身份低下的女奴,連肚子都不能夠填飽,還得幹許多活,我在想哪,既然你們有吃不完要扔的糧食,怎麽就不能節省下來了,是覺得宮裏餓死些人比較光榮嗎?”思闕笑盈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