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釁

祝饒并不慌張。

他淡然地看向項雲海,兩人隔着巨大包廂的一整個對角線,目光在射燈下紅綠交織的霧氣中相碰。

項雲海此刻的樣子,讓祝饒不由想起他們初識時,那個一身銳氣未褪的、如同飓風驚雷一般的男青年。

飓風在向他席卷而來。

祝饒的心跳得有點快,咚咚,咚咚,猶在耳畔。

有一點點緊張,不過更多是興奮。

他跟梁潮兩人一起坐在包廂的最角落,祝饒在裏側,梁潮在外側,身體緊挨着。

KTV音響的效果不錯,但那幾個麥霸都不約而同放下了麥克風,只餘伴奏在空響。

沒人認識這個貿然闖進來的男人是誰,怪異的氣氛下,也沒人率先開口問。

項雲海穿過一團團一簇簇的人走到梁潮跟前,一米八七的身高低頭俯視人的時候壓迫感很強。

梁潮被酒精糊滿了的腦袋一個激靈,清醒了不少。

“您是——?”他站起身,拿出往日作為樂團指揮的風度。

“我還要問你呢。”項雲海單手插在口袋裏睥睨沙發上坐着的男人,這些年他那破脾氣改了不少,人前一聲聲的“項總”塑造出了一個斯文貴氣的項雲海。

可人的表象再被社會打磨,骨子裏的軸心是不會變的。

項雲海烏黑的眉挑起,高眉骨深眼窩的長相在這種時候尤其顯得肅殺:“你是RX樂團的人?你的私生活如何我管不着,但我勸你,你們那個圈子的事就爛在你們那個圈子裏,不要帶出來自找晦氣。”

“……?”

梁潮半張着嘴,壓根沒反應過來眼前的陌生男人在說什麽。

他打量這人——個兒很高,講話帶點兒京腔。這人直勾勾盯着他,眼裏冒着火,看着挺駭人,可他壓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得罪過這麽一號人物。

也不知道,自己難得一次吐露真實性向,是怎麽叫這個外人知道的。

外人倒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外人,瞪着他火花亂迸,單方面地。

梁潮不知所措,只能求助地看向祝饒。

祝饒卻還好整以暇端着杯子在喝酒。

剛闖進來的男人明顯是來興師問罪的。

RX的人都知道祝饒這個“新銳鋼琴家”背後是有人的,至于這個背後的人到底是何許人也,又跟他是什麽關系,沒人清楚詳情。

眼下這個情況……倒像是……

梁潮意識到某種可能,忽然一個激靈。

——他向來是個識時務的人,這次倒怕是在無意中惹火上身了。

這邊梁潮腦子裏還在電光火石,項雲海見他半天不騰地兒也不給個反應,眉頭壓得更緊,愈發覺得這眼鏡衰仔就跟監聽器裏聽來的一樣,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叫你讓開。”項雲海僅剩的那點涵養告罄,陰恻恻道。

全場只有祝饒最淡定。

甚至适時地添了一把火:“老項,這位是RX的指揮,梁潮梁哥。”

然後又對梁潮笑笑:“梁哥,這位是……嗯,我鄰居家稍微有點交情的哥哥,項雲海。”

項雲海:“……”

梁潮:“……”

項雲海臉色黑如鍋底,梁潮則心裏叫苦不疊,他總感覺自己攤上事兒了。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彙聚在這個角落,好奇的,吃瓜的,心驚膽戰的,沒搞清楚狀況的……然後又都震驚地看見祝饒端着威士忌一杯一杯接一杯往下灌。

項雲海無心再搭理梁潮,梁潮也很自覺,迅速朝後讓開了。

逼仄的沙發和茶幾之間留下了一點過道的空隙,項雲海大步穿過去,劈手奪了祝饒手上的杯子。

祝饒的動作這才止住。

他剛才喝得急,酒又順着下巴尖流下去不少,在鎖骨處彙聚成了一汪金色的溪流,再江河入海般順着鎖骨的弧度向下,沒入衣領底。

襯衫基本變成了半透明,若不是包房內光線昏暗,近的遠的,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都一目了然。

金色的威士忌像熱油,噼裏啪啦澆在項雲海心頭的那撮火上,給他燒得火光沖天,直沖天靈蓋。

項雲海要被氣瘋了。

他不顧三七二十一,揪起祝饒的胳膊,就把他往外邊扯。

夏詩本來坐在包房小臺子上的吧臺椅上,從項雲海過來以後就在偷偷觀察這邊。她不像梁潮想得那麽多,也沒有梁潮的精明算計跟明哲保身,見狀第一反應是站起來攔住了項雲海,有點兒着急。

“哎哎,這位……這位哥,有話好好說,您這……”

——您這怎麽跟強搶黃花大閨女的山匪似的啊?

夏詩話到嗓子眼兒了,看到項雲海那張沉得快滴墨水的臉,理智又讓她咽了回去。

她心疼地看了一眼祝饒被攥得緊緊的手腕,小聲勸道:“真的,這位哥,有話好說。小饒是鋼琴家,您不能這麽抓他的手啊。”

項雲海抓着祝饒的手松了些,夏詩也連帶松了口氣,打圓場道:“您是小饒的……呃,鄰居家哥哥……?還是什麽?不好意思啊,但是小饒畢竟年紀小,跟我們出來我們要看顧着點兒……”

不是她非得多管閑事,主要這人來勢洶洶,她怕祝饒出什麽事兒。

“我是他哥,不是什麽‘鄰居家哥哥’。”項雲海打斷了夏詩力求委婉的話,“你們也知道他年紀小?給他喝了多少洋酒?他喝醉了打算怎麽辦?”

“呃……”夏詩啞口無言。她也沒想到祝饒會悶着頭喝那麽多酒,不由責怪地瞪了一眼梁潮。

梁潮偏開了視線。

項雲海餘光瞧見,冷笑一聲,然後頭都不擡地:“這位小姐,勞煩讓讓,我要帶祝饒回去了。”

如果項雲海真是祝饒的哥哥,那夏詩自然也就沒有立場再攔。

她跟項雲海小聲道了歉,就往旁邊讓,項雲海身後的祝饒卻忽然出聲了:

“他不是我哥。”

夏詩:“?”

祝饒被酒精浸染後的聲音懶懶散散:“我沒有哥哥,這人胡說八道呢,他對我圖謀不軌。”

夏詩:“!!!”

“……”

項雲海感覺自己氣得青筋暴跳,腦門兒冒煙。

“你給我閉嘴。”他有點壓不住火了,壓低了聲音回頭警告祝饒,殊不知他這舉動在其他人看來更顯可疑。

只是礙于項雲海氣場太強,一時也沒人敢說什麽。

夏詩猶豫了一下又擋在了項雲海跟前,眼神警惕:“呃,不好意思,請問您可以證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嗎?”

“項雲海。”項雲海扔了一張名片出去,夏詩下意識伸手接住,“具體的你可以聯系你們樂團經理或者音樂會主辦方,他們應該知道我跟祝饒的關系。”

“那……項先生能不能請您在這裏稍等一下,我确認一下哈。畢竟小饒還是學生,我們也不太放心。”

夏詩盡量委婉地解釋,其實她心裏不是很信得過眼前的男人——這人跟祝饒長得一點兒不像,還有這種捉奸一樣的行為舉止……

……總之,挺難以令人信服的。

所幸對方也不是完全不講理.

只見這高大男人聽她說要确認後,雖然臉還是黑,倒也沒有再強行要拉祝饒走。

他拽着祝饒找了個沒人的沙發坐了下來。

男人按鈴找服務生要了個毯子,把祝饒結結實實往裏一裹,分毫不透。然後攬着祝饒的肩,将人圈在自己懷裏。

這種圈地一樣的行為,夏詩怎麽看怎麽覺得哪裏怪怪的。

她也有個哥哥,兩人從小打架互怼到大,她哥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她。

如果她哥當真這樣,那結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怎麽都得當場惡心死一個。

夏詩看向梁潮,後者的酒完全醒了,同樣一臉若有所思。

最後夏詩照項雲海說的,打電話找經理跟主辦方确認了下,意料之外又預料之中的,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以及一句警示:“你們可別得罪這個項先生,人是我們金主爸爸。”

“确認過了?”項雲海擡眉。

“呃……嗯。抱歉啊,項先生。”夏詩尴尬道,随後轉向祝饒,“小饒,你是不是跟哥哥吵架鬧別扭了?一家人沒什麽說不開的,啊。”

祝饒還沒說什麽,項雲海率先站起身:“失陪了。”

随後拽着祝饒,大步離去。

這個點的KTV,走廊上群魔亂舞,魚龍混雜。

服務生端了果盤和酒水行色匆匆地穿梭,燈光黯淡處有年輕男女抵在牆上忘我接吻,“啧啧啧”的口水聲肆無忌憚。

項雲海五心煩躁,加快了步伐,想盡快帶祝饒遠離這個盤絲洞,後面的人卻一點兒不老實。

他抓着的手腕一直在動來動去,時不時還撓一下他的掌心,像小貓帶了倒刺的舌頭,輕舔一下,渾身酥麻。

項雲海抿唇,唯一的回應是收緊力氣,繼續大步朝前走。

走廊上什麽樣的人都有,沒有人關注這一高一矮的男人和少年。

祝饒擡眼看着前方高大挺闊的肩背,眼神很清明,并無醉态。

項雲海寬闊的肩背他看了七年,從前他大多時候是休閑打扮,現在因身份變化,常年商務風,純黑的襯衫跟挺拔的西褲像某種魔術鬥篷,包裹住其下的烈焰和尖刀,勾勒出時光沉澱後沉穩溫潤的骨骼。

但歸根究底,烈焰還是烈焰,尖刀仍是尖刀。

祝饒曾沉迷于男人那身貌似沉穩的筋肉骨骼其下的鋒利,更沉迷鋒利擦身而過,削了冷鐵卻不折玫瑰的溫存。

現在,他依舊盼望親手掀開那層魔術鬥篷,揭開歲月靜好的虛幻面紗,去挑釁其下的獠牙。

“哥哥……”

鬼哭狼嚎叢中,祝饒輕聲喚道,因酒精和冰塊的原因,嗓音微沙。

項雲海神奇地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捕捉到了這點微渺聲線,腳步頓了頓。

祝饒小時候還是挺常管項雲海叫哥的,這幾年不知為什麽,很少這麽叫了。

他現在都是有事說事,幾乎不帶稱呼,心情好了叫一聲“老項”,心情不好,就是“哎”、“喂”,甚或陰陽怪氣的“項總”。

這讓項雲海總不時産生一種兒大不由爹的沮喪。

叫“哥”都難,更遑論“哥哥”這種過于親昵的稱呼了。

項雲海覺得心尖子都被小貓舌頭舔了一舔。

還好他只是短暫地怔愣了一下,沒忘記剛才的火氣。

甚至當他聯想到這是祝饒喝醉後反常的表現,即便不是他,這崽子也可能逮着別人叫“哥哥”——比如那個眼鏡衰仔——後,他那股剛滅下去點兒的邪火又竄上來了。

他直接大步把祝饒扯出了這家KT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