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

6月27日那天,樂團練習結束,RX的人在嘻嘻哈哈地讨論一會兒要不要一起去KTV唱歌放松一下。

“這幾天進度很喜人啊,小饒也辛苦了。”梁潮把指揮棒收進盒子裏,走到鋼琴邊,很自然地想伸手順一下祝饒的頭發,被祝饒躲開了。

男人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不過很快調整好,不露聲色地:“真沒想到,小饒你彈拉赫這麽有一手,年紀輕輕,太有才華了,未來大有可為啊。”

“謝謝梁哥。”祝饒合上琴蓋,微微一笑,仿佛剛才的小插曲沒有發生過。

“跟我們一起去唱歌吧?偶爾放松一下,照現在這個進度,音樂會沒什麽問題。”梁潮說。

“我有點——”

祝饒想說“我有點事”,首提夏詩卻蹦蹦跳跳地過來了,一把摟住祝饒的脖子:“去嘛小饒!難得的!”

祝饒不太擅長應付夏詩這種性格熱烈的女孩子,還想婉拒,但夏詩已經拉着他的胳膊往門口走了。

趙叔還沒來接他,門口RX的人把車都開了出來,夏詩蹭的梁潮的車,她直接就把祝饒推上了梁潮的車後座:“去吧去吧去吧,就淺嗨一下,當團建聯絡感情了,不會弄到太晚的。”

祝饒看了一眼表,現在是晚上九點。

夏至已過,城裏的夜空看不到星星,盡是LED燈缤紛的光,路兩邊的寫字樓燈光未熄,不知道是哪些倒黴的打工人還在加班。

剛下班的人正行色匆匆往地鐵站走,主幹道在堵車。

大都市的九點是車水馬龍的,最是一天熱鬧的時候。

祝饒看着冷冷淡淡,其實挺不擅長拒絕人的。

對着夏詩熱情的臉,他無奈道:“行吧,不過12點前我要回去。”

“可以的可以的。”夏詩揮了把拳頭,“那些臭男人要是誰喝多了不放你走,姐姐幫你揍他們!”

祝饒被她的樣子逗笑了。

他眼睛的形狀很特別,狹長、柔和,眼角尖尖的,笑起來像兩彎銀鈎。

乍看不是讓人驚豔的濃顏挂長相,又淡得很有風味,主要是,很符合祝饒本人清冷素淨的氣質,有點蠱人。

夏詩晃了一下神,然後心虛,咳嗽掩飾。

——她都奔三的人了,不合适不合适。

RX一行幾十號人,定了個熟悉的ktv,浩浩蕩蕩地去了。

祝饒靠在後座上,梁潮和夏詩說話他不參與,偶爾提到他了才答一句。

打開微信,手指在項雲海那個風景頭像上摩挲了好一會兒,打開聊天窗,輸入:【我今天要晚點回去,跟樂團同事去團建一下】。

想了想,又“噠噠噠噠”全删了。

旁邊的夏詩跟梁潮聊得熱火朝天,話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轉到了相當私人的領域。

“诶?梁哥你居然沒女朋友嗎?我還以為你都結婚了。”

“我看着有那麽老麽?”

“哈哈哈,不是不是,因為你剛加入我們團沒多久嘛,而且看起來也不是喜歡跟大家聊閑事的,大家不敢問你,私底下瞎猜的。”

“沒那麽想穩定下來。”梁潮語氣淡淡的。

“确實,他們都說你看上去像那種游獵花叢的高手,這種人往往不會輕易為一株玫瑰放棄花圃的~”

“……誰說的?”

“哈哈哈哈那我可不能告訴你,我嘴巴很嚴的好嗎!”

“……而且什麽叫‘游獵花叢的高手’啊?莫名其妙的。”

“呃,就是,怎麽說呢?感覺你看起來很擅長推拉?像是很能掌握對方的心理,在這種暧昧博弈裏面比較游刃有餘的類型。”

“暧昧博弈?……你們可真會造詞,空閑時間盡上網了吧。”

夏詩嘻嘻笑着湊到祝饒旁邊來:“小饒呢?小饒有女朋友嗎?”

“……嗯?”祝饒從手機屏幕上擡起頭,“沒有呢,我沒談過戀愛。”

明明還沒到目的地,夏詩就興奮得不得了,一副喝了假酒的樣子。

祝饒總算知道之前排練的時候她表現得有多收斂了,還得是玩起來才見真章。

“那姐姐教你啊,我跟你說,如果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千萬不要太主動,但也不要太被動——戀愛這個東西啊,講究的就是一個拉扯,要欲拒還迎~”

梁潮忍不住笑了,意味深長地:“夏詩,你這難道不是應該用來教女孩子的嗎?小饒可是個男生,你讓他欲拒還迎?”

“哈哈哈,小饒不是普通的男生,小饒是小帥哥、是美少年,怎麽能跟普通男生一樣死皮賴臉去追女生,當然要矜持——矜持的帥哥是最迷人的哦!”

“這樣啊。”祝饒目光劃過窗外後退的行道樹,似真的在虛心求教般問道,“那夏詩姐姐,‘拉扯’一般是怎麽個拉扯法?”

“比如暧昧期的時候,偶爾黏糊,之後忽然冷淡一點啦;或者回消息不要那麽勤快,有時候讓對方等一等,過一陣子再回複,這樣更容易加速推進暧昧期!

“哦,不過這種拉扯只限于暧昧期哈,談戀愛了就別再這樣了,別讓人家女孩子患得患失哦。”

祝饒微微勾了勾嘴角:“好,夏詩姐姐好厲害。”

他手機上的微信界面還沒關,那邊的人仿佛跟他有心電感應般,跳出來一條消息。

項雲海:【趙叔今天有事,我來接你,還有十分鐘到,你排練應該結束了吧?等我一會兒。】

祝饒:“……”

趙叔有事?

趙叔那麽敬業的人,結婚紀念日都沒請過假,這會兒忽然有事了?

撒謊也不用心點編。

祝饒打字:【不用了,我跟樂團同事出去玩去,估計得挺久,你沒事就先回去吧。】

……

三條街外的十字路口,庫裏南吃着紅燈,項雲海一眼瞧見這條消息,鼻子差點沒氣歪。

“……這小兔崽子。”

本來京城996的互聯網公司就多得不行,他從北邊來祝饒的排練廳要經過軟件園,現在正是軟件園的程序員們下班的點兒,一路給堵得沒脾氣。

結果好不容易快開到了,這臭小孩輕飄飄一句話就讓他回去?

——他偏不回去。

項雲海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前幾天已經幹過一次了,再來一次也不會怎麽樣。

再次打開了手機上的追蹤裝置,GPS地圖上紅點閃爍,他也不在乎會不會被祝饒發現自己跟蹤他了,在紅燈變綠的一瞬間,就踩下油門,循着GPS上的紅點而去。

RX樂團的人預定了某個口碑很不錯的連鎖KTV,要了整個KTV最大的一個廳,容納幾十上百人不在話下。

夏詩當真是樂團裏的氣氛擔當,一坐下就在機器前唰唰唰地點歌,一眨眼已經點了一整排。

一群專業做古典音樂的人,進了KTV倒是很能放下身段,什麽夠俗夠嗨就點什麽,夏詩拉着幾個樂團裏比較活潑的樂手一邊唱歌一邊又蹦又跳,調兒都跑到姥姥家了。

有個大哥痛苦地捂住耳朵:“哥哥姐姐饒了我吧!你們不是搞音樂的嗎?!”

夏詩舉着麥克風哈哈大笑着回複,聲音透過音響,自帶混響跟回音,餘音繞梁:“我們是搞器樂的!還是搞土鼈古典的!不是一回事哈!你看讀書的時候人玩聲樂的帥哥美女願不願意搭理我們就知道了呗~”

吵吵鬧鬧。

祝饒坐在最靠裏的位置,梁潮原本站在門口,環視包廂裏那一群宛如猴子回了花果山一般放飛自我的同事一圈後,嘴角抽了抽,走到祝饒身邊坐下。

“喝點洋酒麽?”梁潮笑道,“放心,不是要點KTV的天價洋酒,這家KTV老板我認識,給我們的酒水價格不賺錢的,都是原廠價。我上次來的時候還在他們這存了幾瓶XO跟威士忌,來點兒?”

“好啊。”祝饒靠在椅背上,随口道。

梁潮有點驚訝:“我還以為你會拒絕。”

“為什麽?”

“你看起來是個乖孩子,哈哈。”

祝饒随手抓起桌上裝骰子的筒搖着玩,筒裏的骰子彼此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其實他這麽多年的社交生活少得可憐,上大學之前項雲海一直給他請的家教,沒去過學校。讀大學以後也因為精神狀況不好,休學了一年,到現在連同班同學都認不全。

他幾乎沒有什麽年齡相近的朋友,更沒有屬于自己的圈子。

——就算是現在,他也并沒有什麽“叛逆”的欲望。

但如果……能讓項雲海的心情跌宕起伏一下,也還不錯。

祝饒的手機放在旁邊,一直是鎖屏界面,但屏幕下方始終有一個banner提示:【主控已開啓監聽和追蹤模式】。

項雲海在他手機上裝了監聽跟追蹤裝置的事他早就知道了,項雲海還以為他不知道,小心翼翼地瞞着他。

他大概能猜到,項雲海瞞着他是因為項雲海覺得這事有點變态,上不得臺面。

可他不介意,甚至偶爾會有一點扭曲般地樂在其中。

那種被密切注視着、哪怕陰暗見不得光,也不放手的控制欲。

讓他沉迷。

酒水很快就上來了,啤酒洋酒汽水,擺了滿滿兩大桌。

梁潮幾兩黃湯下肚,話都變多了,拉着祝饒說個不停,祝饒心裏好笑——這人酒量還不如他,就拖着他喝洋酒。

他百無聊賴地再次看了眼手機屏幕,又過去了一刻鐘,算算時間,項雲海應該快到了。

梁潮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還是別的什麽,邊說着話,身子邊往祝饒這邊挨,祝饒微微皺眉,也不後退。

他仰視梁潮,露出一個腼腆的笑容,又端起一杯威士忌:“梁哥,幹杯。”

球型的冰塊在威士忌杯裏晃動,碰撞杯壁,叮咚作響。

梁潮渾然不覺有異,眼睛亮了亮:“幹杯,小饒。”

兩杯洋酒虛虛一碰,梁潮直接幹了。

而祝饒的那杯,只有五分之一進了他嘴裏,剩下的五分之四都流到了身上。

天熱,他穿的白襯衫料子輕薄,前胸到小腹的布料全都被威士忌浸濕,化作一層半透明的绡紗裹在身上,餘下的、金色的酒液仍順着下巴滴滴下落。

這樣子不大體面,梁潮的腦袋宕機了,盯着祝饒發怔,後者還一臉天真地抹了一把嘴,随手把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解了。

“小饒,你……”

斯文男人的眼鏡上染了霧,喉結微動,下意識擡起手。

祝饒仍舊一臉天真,餘光卻在瞥手機上那個代表【監聽】的紅點:“梁哥是單身?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呀?”

“啊,我……”梁潮渾身一凜,感覺自己接收到了某種信號,壓低嗓音道,“其實我,跟他們不太一樣。但是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能感覺到,你是能理解我的,你或許是我的同類。”

他說得隐晦,在祝饒耳裏,倒是含義分明。

祝饒對着梁潮微笑。

梁潮在同性戀的圈子裏多少算是個正經人,遠沒有大衆刻板印象裏的部分男同那麽放浪形骸。

這“正經人”此時不由也有些暈眩:“小饒,其實我已經空窗很久了。我知道,這個圈子很亂,但你看我的樣子也明白,我跟那些随随便便的人不一樣。感情這種事情,寧缺毋濫,我自己清清白白,也想找個幹幹淨淨的——”

被酒精沖昏了頭腦的梁潮仍在兀自傾吐內心,原本嘈雜的包廂卻在此時靜谧下來,前面正嗨着的氣氛組戛然而止。

包廂門被人推開了。

項雲海擰着眉,一臉山雨欲來地站在包廂門口。

他在包廂內環視一圈,目光鎖定了角落裏的祝饒。

以及祝饒旁邊的梁潮。

然後山雨欲來就變成了狂風龍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