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隆镖局

“此話何解?”

“古二娘離開之時,我們都很奇怪,為何她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黔州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人似的。”

“是啊,她甚至還拿走了花樓的賬冊,現在連我也要被她擺布在手心裏了。”

“或許,不是她太狡猾了,而是有人在幫她。”

“沈十一?他一個司戶參軍,在我手底下,會有什麽人願意幫他呢?”

“刺史仁德,對手底下的人都很好,但人一多,難免也會忽略其中的一兩個,這一兩個人聚集起來,再加上他一個司戶參軍,不就能辦成大事了嗎?”

安戟頓然醒悟,看着眼前分析得頭頭是道的侯鎮,立即就要驚叫出來:“看——看我給的賞賜,有誰經常沒拿到的,那人應該就是沈十一的人?”

“現在來看,他嫌疑确實是很大,刺史要是也懷疑他是內鬼的話,不妨4私底下去查查看,肯定能找到這樣的人的。除了沒有賞賜以外,他們最近應該也頻繁地告假,而且不明緣由,這樣的人,更加可疑。”

“你說得有理,”兩人紛紛壓低着聲音,湊到一起說着,“我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到一個失蹤了的老女人手裏,必須得找到她!”

“刺史安排內鬼的事,我去盯着那邊商會,看看能不能找到班離出手劫道的線索,要是能成,局面對您,對我,可就大不一樣了!”

“到時候咱們就長安見了。”

安戟倒是比他還得意些,那臉上的笑啊,扯得臉皮子都松動了。

兩人正合計着呢,外頭不知道是誰竟然敲門了!

“誰?”

“刺史,是我。”

沈十一?他怎麽會在門外?

安戟瞬間慌了神,幸好侯鎮足夠淡定,一把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激動,先叫人進來再說,他自己則躲到了堂後去。

“進來吧,剛想歇會呢,你就來了。”

“攪擾刺史歇息,是我莽撞了。”

“無事,聽說你一早便回來了,令堂的病,好些了嗎?”

“多謝刺史挂懷,好多了,還得多謝您送的好藥,我母親才能如此快就痊愈了。”

“大家都是同僚,相幫相助都是應該的,對了,你剛回來,就忙着來見我,是有什麽重要的事嗎?”

“哦,”這時候沈十一才從身後掏出了一封加急文書來,遞到了安戟面前,“是長安來的加急文書,看着應該是禮部下發的,我剛一收到,就給您拿來了。”

安戟定眼瞧了瞧,又往那後邊望了望,打開了看了看。

“南诏國王将親自前往長安,拜會新帝,叫咱們準備着好生接待。”

安戟看完,又是一個頭兩個大,忍不住地扶着腦袋哀怨起來。

“怎麽了刺史,這不是咱們露臉的好機會嘛?”

“好機會?現在黔州什麽情況你不知道嗎?剛剛丢了一批軍械,現在南诏王就要往我們這邊來了,要是人死···死在了咱們地界上,你我的項上人頭還要不要了!”

安戟壓着聲音,悶着嗓子叫喊道。

“可他們只是路過,應該會帶自己的護衛吧,用不着咱們費神費力的。”

“糊塗!”安戟立馬出言教訓他道,“人家帶了護衛了,咱們更得好生招待着,要是他們挑事的話,咱們也好先應對着呀!在自己的地盤上,要是還讓人欺負了的話,咱倆也就不用去什麽長安了,自己在外頭找棵樹吊死謝罪算了!”

“對對對,刺史顧慮得周全,那我先去叫人準備着接客?”

安戟沉思了片刻,又看了一眼內屋,便招呼着先叫沈十一下去了。

“出來吧,人走了。”

侯鎮這才敢冒頭現身,盯上了安戟桌子上的那封文書。

“你看看吧,長安來的,加急文書,咱們怎麽辦?”

“刺史,”侯鎮邊翻動着文書邊分析道,“會不會——這批箭镞丢失,就跟南诏王即将入京有關?”

“你的意思是,有人要殺他?然後嫁禍給咱們?”

“不排除這種可能,也或許,有人正是想利用這個機會,來混淆視聽,以達到自己真正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除了這個,還能為了什麽?”

安戟湊着腦袋貼過去,兩人四目相對,其實心裏早就已經有了答案了。

“哼哼!侯紀紳,你小子還跟我玩兒上貓捉老鼠了?”

“刺史英明,什麽都瞞不過你,我正是覺得,這件事或許是針對成南王而來。”

“那你預備怎麽辦?”

“這取決于刺史希望我怎麽辦,我是您的人,您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安戟看着言辭謙卑的他,咧着嘴角就笑了出來,卻實實在在地露出了一股冷氣來,侯鎮也絲毫沒從他口中,聽出半分玩笑的意思。

難道是自己玩兒脫了,安戟警覺了?

他擡頭試探,安戟卻早已收起了表情,轉而正臉看起了他來。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放之任之。”

“就這樣?”

“是這樣。”

安戟玩味地打量起了他來,他甚至開始懷疑,侯鎮到底是哪頭的人,他竟然連成南王也不管了?

“不留退路?”

“這就是退路?”

“何意?”

“賭陛下相信成南王的忠心,寧死不屈從認罪。”

“要是陛下狠下心來呢?”

“那咱們做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侯鎮的話倒是讓安戟眼前一亮,他竟然都忘了,自己謀算再多,都抵不過皇帝生殺予奪的一句話。

自己,只是棋子而已。

而他侯鎮,身為棋子,卻早已有了這樣的自覺。

他不賭運,不賭命,他只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忠心,要皇帝想殺他都不能名正言順地殺。

皇帝的顧忌,不在某一人,而在天下萬民!在天下的悠悠衆口!

所以這小子敢拿着自己的命去搏,去賭,原來他不是瘋了,他是看透了。

安戟這次的笑,顯得就真誠多了,他是真的很想笑一笑,笑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明明白白、幹幹淨淨的盟友。

“意義?我現在找到了,跟你一起玩兒這場游戲,真是刺激!要是有一天你能回去長安,我給你置辦宅院,保證不讓你在佛寺道館裏風餐露宿的。”

“多謝刺史擡愛,那我就還是先去查商會的事了,至于王爺···”

“随他去吧,萬事,終有歸宿,他的歸宿,咱們決定不了。”

“小人告退。”

看着氣定神閑離開廳內的侯鎮,安戟顯得更加滿意了起來,自己只當他是個長安落魄公子,搭救一番,說不定将來會起到些什麽作用,沒想到啊,他的作用不可估量。難怪呀,長安那麽在意你,托我一定好生照看你呢。

“侯紀紳,托你的福了,我也要光耀門楣了!”

侯鎮除了門,本想直奔獨孤千葉所住的驿館而去的,可又想到今早時分的事,便又挪動不了腳步了。直接沖到商會去找段沖也不現實,站定在街上,他半天挪動不開腳。

“去城門口看看,說不定會遇到的。”

轉臉,他便直奔向了城門口,那裏往來出人之人衆多,說不定會碰到什麽遮遮掩掩的心虛之人呢,碰碰運氣吧。

剛準備動身,他便又折返去了一趟趙回聲家,把他給薅了起來,帶着他一起去。

“哎,是不是還是覺得我好啊,跟我在一起待習慣了吧?怎麽樣,我是不是比你那個小司馬懂事可愛多了?”

“不是,”侯鎮直接開口否認道,“因為你有錢,城門口有一家羊肉湯粉,味道一絕,我想邊吃邊看,又沒錢,所以來叫你了。”

“你——你個壞蛋!”

“過獎了,在下正是如此。”

“臭不要臉的,撐死你!”

“那就先多謝趙財主了。”

趙回聲本來是美滋滋地跟着他出門去的,沒想到這個好吃鬼竟然是打的這個主意,想騙自己的錢!白吃白喝!

“掌櫃的!五碗羊肉粉!”

剛一坐下,侯鎮就輕車熟路地點起了餐來。

“你一個人吃,還是咱倆一起吃?”

“哦,對了,你也要吃的哈?再加一碗!”

“好嘞,六碗羊肉粉!”

趙回聲被他氣氣得眉毛鼻子擰到一塊去了,就是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話來罵他,你罵他吧,他還挺高興的嗎,跟你在誇他似的,簡直是死不要臉!

“吃吧,撐死你個餓死鬼!”

“多謝趙財主請客,我的肚皮會記住你的。”

“哼哼!還是不用了,我的錢袋子,不允許我這麽做!”

侯鎮倒是不管這些,凡是都要先吃飽了再說,剛剛忙着對付獨孤千葉,後來又忙着幫安戟出主意,肚子裏早就沒食兒了。

“好吃,快吃快吃,待會就坨到一起去了。”

他倒是龇牙咧嘴地吃得相當開心,趙回聲卻在心裏暗自懷疑起來,這小子跑這麽遠來吃一碗粉,還特地叫上自己,到底是為什麽呢?

夾起一根粉,放進嘴裏,趙回聲卻怎麽也吃不出他那股香勁兒來,不管怎麽嗦溜,看起來都有些難以下咽的樣子。

反觀侯鎮,連幹兩碗,愣是沒帶一絲停留的,直到第三碗,他才慢慢地緩下勁兒來,細細品嘗着。

“好吃哈?”

趙回聲都看得有些入迷了,要不是侯鎮一聲飽嗝打出來,他都還得沉醉其中再看看呢。

“這羊肉水粉,有點長安的味道。”

“切,我說呢,你怎麽這麽喜歡這裏的粉。說正事吧,叫我來,幹什麽來了?”

趙回聲還能不知道他那肚裏的小心思?瞞都瞞不住的!自己就是最了解他的人!

“看看,看看咱們黔州城門口的大好風光!”

“等誰呢這是?誰這麽倒黴?”

趙回聲立馬探出腦袋去,在城門口那邊探查起來。

“不知道啊,看看再說吧,咱們在明,人家在暗,任人擺布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你還讓人擺布了?”

“城外的那二十幾具屍體,你忘了?”

他一說,趙回聲倒是有些頭緒了。

“怎麽,找到疑犯了?什麽人吶,膽子如此之大?”

“沒有啊,先看看吧,說不定能看到些什麽呢。”

“這能看出來什麽,光盯着,連個目标,連個範圍都沒有?”

侯鎮倒是想啊,但商會也不是他們這種人進得去的呀,不盯着城門口,他總不能去盯着人家班離一個姑娘家吧?

“那你說,什麽範圍,什麽目标?”

沒想到趙回聲還真有些頭緒,轉臉就開始思索回憶了起來。

“那個胡人,倒是咱們插不上手的,不過···跟着從長安來的那批人,應該也不是什麽簡簡單單的護衛吧?這些人死了,沒人查嗎?”

“對呀!既然貨是金吾衛的,那人會不會也····”

“不會!”趙回聲斬釘截鐵地反駁道,“人家金吾衛是什麽人,怎麽可能打不過這些小喽啰!”

“也是哈,那就只有——镖局!”

“镖局!”

兩人異口同聲,紛紛想到了這個答案。

“西南一帶的镖局,漢中的長隆镖局為最盛,要是從長安走貨到黔州來的話,一般人都是選擇長隆镖局的。”

趙財主倒是記性好,一下就想了起來。

“镖局走貨,以保證安全為首要責任,如今貨丢了,人沒了,他們必定要傳信回漢中的總部報告,并且還要向長安的送貨人進行賠償。”

“信使!”

趙回聲又突然想了起來,他們家之前就走過貨的,用的也是長隆镖局的镖師。

“這是什麽?”

“镖局為了确保路上貨物不會被人劫走,所以他們除了派出镖師随行在隊伍裏保證安全之外,還回特別命人送信到目的地和沿途各站口,吩咐人準備接應。大的镖局更是有好幾重的保險措施,對于貴重的貨物,有時候甚至會走兩條看起來一模一樣的陰陽路線,來迷惑劫匪。”

“兩條線?也就是說,有人送了貨,有人走空趟?”

“就是這個意思,我爹之前請長隆镖局護=護送貨物的時候,也會加錢,讓他們多開一條路出來,免得真貨讓人劫走了,損失難以彌補。”

“照你的意思,咱們很有可能上了當,貨根本就還沒到黔州來?那會啊阿史那故意騙咱們的,還是他也被蒙在鼓裏了?”

“這個嘛···咱們得去找找長隆镖局的信站,裏面有專門為這趟貨送信的信使,只要找到信使了,咱們就能知道,從長安出發的時候,是不是走的陰陽兩條路了。”

“那還等什麽,趕緊去找人吶!”

侯鎮想得簡單了,趙回聲剛一說完,他就坐不住要去找地方找人了。

“等等!”趙回聲啞着嗓子将他拉了回來,“人家也是有規矩的,不是你去了,人家就會把東西交到你手上的。”

“那怎麽辦?咱們就在這幹等着?要不去商道上等着看吧,說不定能把人堵到呢。”

“嚯!侯大爺好氣魄呀!長隆镖局的人你都敢堵?好啊,你去堵,堵了之後沒兩天,人家就上門尋仇來了,十個人把你一個人住在家裏,給你打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的!再說了,人家在長安是有靠山的,你說動就動啊!”

“誰呀?知道背景嗎?”

這個還真難住趙回聲了,一時間他也沒想起來,長隆镖局背後到底是誰。

直到轉眼間,看到了城門口正在換防的士兵,他猛地一下想到了什麽。

“哦!對對對,我想起來了!”

“誰呀?”

“好像是先帝的近身護衛,當年在洛陽受了傷,先帝念其忠勇,所以就特賜黃金百兩,讓他回家養傷養老去了。結果呢,他扭頭就去開了镖局去了,一直開到現在,生意越做越大,都已經成了西南第一號了!”

聽他這麽一說,侯鎮倒是想起了些什麽來。

“是不是當年洛陽圍困王世充的時候,與尉遲将軍一起,搭救過先帝的那個小兵?”

“小兵嗎?不是将軍啊?”

“不是!”侯鎮非常肯定地說道,“他就是當年我爹手底下的一個小兵,當年先帝還是秦王的時候,奉高祖皇帝之命,于洛陽會戰王世充的殘餘勢力。後來有人趁着先帝外出,告發尉遲将軍謀反,後經指正,實屬誣陷。先帝便命人取來金銀,跟尉遲将軍賠禮道歉,将軍很是感動,于是決定誓死效忠先帝。當日,先帝便在我父親手下點了四個小兵,帶着他們和尉遲将軍去探查王世充的軍營情況。”

“哦!這個我知道了,後邊的我知道了!”趙回聲迫不及待地打斷他道,“先帝遇戰,皆上沖鋒在前,身先士卒,那次于陣前挑釁王世充的軍士,結果引得人家傾巢而出,前來追擊先帝。先帝帶着身邊侍衛和尉遲将軍一起,且戰且退,不僅成功脫險,還将敵人引入了包圍圈裏,全殲了他們!你說的那次戰役,是這個吧?”

“你也知道?”

“嘿嘿,”他還有些不好意思了呢,“我也讀過書的,先帝的英勇,我也是知道一些的。就是沒想到啊,這個長隆镖局的掌櫃,竟然是你爹的老部下,而且——他竟然只是一個小兵?”

“先帝論功行賞,不論出身,不論品階,有功則賞,士卒皆死戰禦敵,所以每逢戰事,多勝少敗。”

侯鎮說着說着,就不由得嘆了口氣。

要是父親沒有那麽糊塗,自己現在,會不會好過很多呢?

“是啊,可咱們現在哪能那麽容易見到以前的那個小兵啊,人家現在可長隆镖局的大掌櫃了,咱們就是擠破了腦袋,估計人家也不會搭理咱們吧?”

“也是,還是算了吧,別到處去惹事了,別到時候人沒見到,還讓人羞辱一番,連臉都沒地兒放了。”

趙回聲也不禁跟着砸吧起嘴來,以前他就老聽侯鎮說,他要回長安他要回長安,他心想,長安不就是多了些亭臺樓閣嘛,到底有什麽好的。現在他算是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原來他記憶裏的長安,跟我,是不一樣的。

他想回去的,不是長安城,是他以前的家。

“不過這個镖局倒是一個新的突破口,要是在商會和···別的地方都沒什麽突破的話,這裏倒是可以請安戟去賣賣老臉,問問看。”

侯鎮還是沒說破他對于沈十一的懷疑,畢竟當年收趙回聲來黔州衙門的人,就是他沈十一,現在自己要是挑明了對于沈十一的懷疑的話,老趙估計是暴跳如雷,說不定什麽時候還會說漏嘴。

“商會應該還是能找到東西的,不管是西域胡商,還是長安、太原的客商,都是可以找到蛛絲馬跡的。要是有人真的密謀參與了劫道之事,肯定會有異常表現的。這個段沖我知道,別的不行,套話、擾亂人心這些東西,他拿手得很!”

“現在就看,是誰跟這些商客有關聯了,是班離還是···”

“你有懷疑對象了?”

趙回聲問起,侯鎮卻不敢回答他,只能言說起了其他。

“我關心的,是他們到底要拿這批軍械做什麽用?還有,為什麽阿史那帶着幾個金吾衛來黔州,卻要用镖局來押送箭镞?難道兵部和金吾衛就調不出這麽幾個人手來了嗎?”

“是啊,誰知道這些家夥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啊?而且我看吶,那些金吾衛一點都不慌不忙的似乎軍械丢了,對他們來說,是件輕松事一樣。”

趙回聲的話倒是讓侯鎮又醒了過來,連日來特意避開成南王府,已經讓他忘了,此次劫道事件,最大的受害人,就有可能是他。整件事,或許本來就是沖着他來的。

阿史那彼幹和褚世安,名義上是代天子來巡查黔州新發現的金礦的,可來了好幾天了,他們愣是連金礦都不去看一眼。倒是這個商道劫案,他們上心得很。

就連侯鎮自己有時候也恍惚了,他不知道長安究竟要搞什麽鬼,到底要給李侗安上什麽罪名,這個李侗,到底有什麽保命的必殺之計。

“哎呀,真是煩死了!”

他也焦躁地開始抓耳撓腮了,趙回聲就顯得更沒什麽頭緒了。

“哎呀,我就是個仵作,仵作就是驗屍的,我什麽時候又得跟着摻和這種雜事了,真是惱人心吶。”

“哎,對了,我一直沒問你,仵作這種手藝,一般都是家傳的,就算是你爹讓你學這個,那你又是跟誰學的啊?”

說起這個,趙回聲倒是有一番故事要講了。

“我爹說啊,商戶人家,最是借運生財的了,誰知道哪天運氣用完了,就要流落街頭了。他要我學門手藝,将來要是趙家敗落,也不至于讓我餓死街頭。後來他給我找了好幾個師父,學過木工,學過雕刻,學過丹青筆墨,但我都上不了手。直到後來,我娘說起,說我親爹原先吶,是個仵作,後來才入的行,做的衙役。我就接觸到了仵作這門營生了,沒想到我學得還挺快,後來有一次跟我爹一起出遠門走貨,他受了傷,我還救了他呢。原先他也是不願意的,說是讓人知道了,以後娶不着娘子,可看我認真,又學得入神,漸漸地也不再叛逆了,他也就默認了我當了這個仵作了。”

“你爹真好。”

“我也是這麽覺得的!我爹向來慣着我,我喜歡什麽,他就給我什麽!”

趙回聲得意得都快眉飛色舞了,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侯鎮的落寞神情。

“老侯,你怎麽了?是不是想起你爹了?”

“不算吧,他行刑那天,我都不敢出門去看,一隊官差守着我們家門口,平時都不讓我們随便出去,但行刑那天,倒是可以放我們出去了。大哥去看了,他說,爹死了,咱們要離開長安了,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可能——以後我們就要在那裏安家了。”

侯鎮說得淡然,但趙回聲卻在他的話裏,聽到了無盡的哀傷和落寞。

“我那時候已經在長安的校場考校結束了,先帝說我頗有我爹年輕時候的風采,可後來沒過多久,太子之事東窗事發,父親的計謀也跟着被發現。我們家,包括我,都成了長安城裏的笑柄。”

說着說着,他自己都笑了出來。

“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回去,到底算是一種束縛,還是一種解脫。但我就是想回去,我要所有人都看見,我們侯家,還有人在。要是有一天我能回去長安,我還想去先帝的陵前祭拜,我想告訴他,當年他饒恕我和我的家人,如今,我們又回來了,我沒有讓他失望。”

侯鎮憋着那口氣,不知道看向的何方,最後連那聲嘆息,都及其收斂。

“回家吧,回家咱倆喝兩杯,順便等等消息,現在你也不好去王爺哪裏,不如醉一場,反正明天照樣過!”

“是啊!明天照樣過!就算是死了,又能這樣,小爺我都多活了十年了!”

侯鎮站起身來,高呼到。

周遭路過的人,紛紛側目看向他,都遞來了鄙夷的目光。

“哎呀,還沒喝呢,你就醉了?趕緊走趕緊走,別在這丢人現眼了!”

“那你去叫司馬來,我們一起喝。”

趙回聲瞬間不樂意起來,一把手撒開了他:“你們倆吃我的喝我的,現在還打算在我家搞什麽——那什麽嗎?”

“什麽那什麽?說什麽呢你!我們可都是正經人!你一個讀過書的人,嘴裏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呢!我們不就是喝酒嗎,這不是你說的嗎?”

“我···我是說了啊,只許喝酒啊,不許幹別的!”

“放心,不會當着你的面幹壞事的。”

“嘿,你!”

侯鎮一聊到蹭吃蹭喝的時候,精神頭也一下子就來了,不僅要喝酒,還要吃燒雞,吃烤魚,什麽都要!

“你剛剛不是吃了四五碗粉了嗎?”

“我又餓了啊!”

“餓死鬼!撐死你!”

趙回聲一向大方,尤其是在吃的上頭,更是絕不含糊。

三個大人一桌,侯鎮還非得給他兩個弟弟妹妹安排一桌,趙回聲又得給兩個小孩子單獨安排吃食。有時候想想,他還真像是他們侯家的備用管家一樣,不,是奶媽!天天圍在他們一家人身邊轉悠!

“你說說你,吃了我多少白食了!自己吃就算了,還帶着一家人都來,不知道的撞見了,還以為那是我自己生的孩子呢。”

“放心,我們幾個以後都會孝敬您的。”

“你——們?”

“對呀,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認你當我的幹哥哥的。”

“滾滾滾!不需要,小爺我一個人好得很!”

見他倆又吵了起來,溫括趕緊站出來圓場道:“來,讓我們感謝趙大為的豐盛款待,讓我們喝上了這頓酒!”

“看看,還得是人家!司馬跟你呀,差了就不是···不對!是你跟人家,差了不是一點半點的!多學着點吧,以後出了我家這門,再這麽不要臉,小心讓人打死啊!”

“好了好了,別吵了哦,你不是喜歡吃嗎,吃吧。你呢,喝酒吧,你能喝酒的吧?”

溫括一邊給侯鎮夾菜,一邊給趙回聲倒酒,倒是挺開心的,還挺···挺活潑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高興勁兒。

席間,趙回聲不停地拉着溫括,跟他将這些年侯鎮幹過的醜事,什麽幫人抓雞,結果不小心看見了人家老大娘洗澡,結果人家就非要嫁給他。還有什麽在花樓抓賊,誤入了人家的待客房間,結果差點被客人當成接客的了···

溫括邊聽他講,邊笑得直不起腰來,侯鎮呢,本來還想攔一欄他的,可那張大嘴呀,他根本攔不住,索性就讓他說去了,反正都是些陳年往事了,不值一提!

“說吧,我已成經典,整個黔州,再也找不出像我一樣的風流人物了!”

侯鎮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借着酒勁兒撒酒瘋呢,嘴裏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大堆!

“你什麽時候風流過了,啊?你不就是個來蹭飯的嗎?還說得跟自己幹過什麽大事一樣,簡直是···”

“不要臉!”

侯鎮接着他的話說道。

“對!不要臉!說的就是你!”

侯鎮醉沒醉他不知道,但看趙回聲這樣兒,他應該是已經醉了。

“我先扶他進去,你好好在這待着啊,等我回來。”

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溫括也顧不上這些了,抱上趙回聲就往屋裏挪。

“你看着不重啊,怎麽這麽沉吶!”

“沉?我是黃金嗎?我就沉了?你說謊!小壞蛋!”

說着說着,你小子就開始動起手來,在溫括懷裏一點也不老實。

溫括也不客氣,一掌就給他推到在了床上,蓋了層毯子,他就麻溜地跑了出去,外頭還有侯鎮呢,要是着了風可怎麽辦吶!

可到了外頭,侯鎮卻不見了人影,兩個孩子也早早地就去客房睡了,他會跑哪兒去呢?

他不會是自己也摸着黑,進屋睡去了吧?

溫括開始一間一間屋子的找,找了好久,沒想到竟然在兩個孩子的房間外面,看到了侯鎮。

“你怎麽在這兒啊?不是喝醉了嗎?”

“我酒量好,不會醉的。”

“那你就不能騙騙我?”

溫括的話讓他很難回應,他也只能笑笑,轉臉繼續看向屋內。

“有時候我覺得,這兩個孩子就像是我的戰利品一樣,他們活着,我就有了活着的意義。要是那時候我就自私地放棄了他們,估計現在,我也會活得很爛吧。”

“阿鎮會一直都是個很好的人的。”

“要是可以的話,我也想對你好,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那一天了。”

“胡說!”溫括忍着已經到了眼眶邊上的淚,厲聲叫住了他,“會的,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我信你,你也要信你自己。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今局面,不是你想退就能退的了,所以,大膽往前走吧,沒什麽好害怕的,你不是已經一無所有過了嗎,更何況現在你還有我了。”

“對,我有你了,我還有希望,我還有···”

說着,侯鎮就靠了過來,緊緊貼到了溫括眼跟前。兩人像是頗有默契一般,享受着這一切,無人打攪,但也沒什麽逾矩之行。

很快,侯鎮就松開了他,兩人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各自告別,回了自己的屋裏。

“真甜吶!”

抿着小嘴,侯鎮就這樣甜甜地睡了過去。雖然他平時看起來挺兇狠冷漠的,但其實心裏,也跟那兩個孩子一樣,為一點點小事就歡喜得不行。

苦苦等待着段沖探查的結果,沒想到還沒等來他的消息,班離就先找上門來了,看着也是一副神色凝重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事了。

“那個···你如何知道,我在趙家的?”

“猜的,整個黔州,就這處宅子可以跟王府比肩了,應該是趙家。而你嘛,跟他也算是狐朋狗友了,在一起也正常。”

“是是是,狐朋狗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公主說得在理。那你專門跑一趟,是來找我的,還是···”

“找你的。”

一大清早,侯鎮人還沒清醒呢,她就上門問話了,弄得他手足無措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