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明滅,搖曳出長長一段影。

桐書走到梅若風跟前,一張金色面具,閃爍着冰冷的光。

梅若風泛着青白的手指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仰面看向桐書時,仍是似笑非笑模樣。臉上的指印還在,看上去有些可憐又有些好笑。

十三年了啊。

桐書隐姓埋名化名紫殺十三年,梅若風相思成疾放浪形骸了十三年,梅若雲痛苦不堪恨意交加了十三年。

十三年雪,十三年花,十三年泠泠雨落下。

“桐書!你到底還想做什麽?!”梅若雲不堪忍受地質問,他低聲咳着,好似能咳碎一身骨骼。然而梅若風沒有看他,自打桐書出現之後,便呆呆地睜着眼,目光時時刻刻都落在桐書身上。被質問的人輕輕笑了,唇下弧線微微,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想要你二人眼見辟邪山莊凋零破敗而死。”桐書冷笑,“當年你們如斯待我,我只要你二人性命,也算仁慈。”

冷冷地看着梅若雲咬牙暗恨的模樣,桐書笑得開懷:“只可惜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辟邪山莊了。”

梅若雲渾身一顫,狠狠瞪他,但是他而今纏綿病榻,根本就殺不了這昔年文弱的桐書。而梅若風,根本就指望不了那個廢物。

梅若風安靜地看着桐書,目光描摹過他的金色纏枝面具,描摹過他纖長的手,描摹過他高挑修長的身形,心中似乎漸漸浮現出一種痛,讓他覺得連呼吸都抽痛得讓人想哭。

他知道桐書恨他,先前那些被紫殺所害的人死相凄慘,足可見他心中怨憤不平。

可是他并不恐懼,他甚至覺得快意。

如若桐書願意将他每一寸血肉都割下,那麽至少他心中還有他,不管是愛,還是恨。

而自己,也就終于可以解脫了。

“你們兄弟二人害死我滿門,你以為我會讓你們痛快地去死?”桐書看了一眼梅若風,轉身卻将梅若雲拎了起來,看着梅若雲慘白的面色和倦怠的神情,桐書慨嘆道。“沒想到莊主而今如斯病重,看來我不殺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了。”言罷,他将梅若雲狠狠地甩了出去。

梅若雲感覺全身骨頭都在痛,口中更是彌漫着一股血腥氣。

他一直沒有告訴莊外的人。

他的病是肺痨,根本就不可能痊愈。

任你武功高強,是什麽雲中白鶴,面對這種事,也不過滄海一粟,無力回天。

梅若雲面色慘白地看着桐書,瘦削的面上隐藏着怨毒,看上去就像是一柄鋒利的劍,因為太剛強,反而即将被生生折斷。

這表情,與當年的桐書何其相似。

清楚地記得,是桐書與梅若風交好後的第五個月,梅若風帶桐書來辟邪山莊。

當時父母自然對氣度不凡,清雅無比的桐書以禮相待,卻不知自己的小兒子已被這美人勾去三魂七魄。乘着無人看見,梅若風将桐書抵在牆上,一個深情纏綿的吻。

當時盛夏,濃碧蒼翠,火紅的石榴花開得正盛,迷蒙地望過去,好似能灼傷眼一般。

梅若風看着桐書的金色面具,清澈溫柔的目光是面具遮不住的,面具下的薄唇微微泛着水光,誘人模樣。

枝頭風驚落,樹下人缱绻。

當晚,燈火下。

梅若風知道桐書是真的愛他,所以才甘願成他身下人,被進入的時候,桐書死死抿着唇,面色蒼白,眼中卻是水光迷離,咬得泛紅的嘴唇像是桃花的顏色,豔得讓梅若風心驚。桐書生得俊秀溫潤,卻又十分倔強,怎麽也不願發出呻yin聲。

那神情十分剛強,卻又讓人覺得脆弱。

只是不似梅若雲哪一分怨毒。

當時的桐書,雖然痛得發顫,眼中波光潋滟,卻是滿含情意的。

然而誰也沒想到,梅若風和桐書這一段情意卻被他的父母利用得淋漓盡致。

原來一開始梅家夫婦無意得知梅若風與桐書關系後,擔心桐書心術不正,便派人尋他底細。

誰知竟然意外得知這桐書是碧城派的人。

碧城派雖不如鈞天魔教一般令江湖人畏懼不已,卻也是鈞天魔教下的一支,他們辟邪山莊向來自诩為名門正派,江湖白道,怎能讓梅若風與這樣的妖孽厮混在一起?

但是比起鬧得世人皆知,梅家夫婦顯然更為隐忍智慧。

當時恰逢江湖各派讨伐鈞天魔教之日期近,若能從這碧城派妖孽口中套出一些情報,豈不是更為劃算?到時候辟邪山莊只會聲名大盛。

于是這一場謀算,成就了他辟邪山莊滿門風光,卻毀了桐書。

火海連綿。

梅若雲不甘心地看着桐書,惡狠狠道:“爹娘七年前無端而亡,定是你這妖人所為!只恨我得了這樣的病,殺不了你。”他身形枯瘦,因多病而只剩一把骨頭,看上去十分凄厲,如惡鬼一般。桐書聽他此言,淡淡笑了:“你恨我做什麽?要恨,也應當恨你身邊,你這個好二弟才是。”

梅若雲一怔,忽而怨毒地笑了:“我當然恨他,若不是他招惹了你,也不會引來這一切!”

桐書慨嘆着說道:“原來你不知道,你的肺痨是梅若風讓你染上的。”

梅若雲聞聲,渾身一顫,眼中烈火如鬼火一般,好似要将梅若風灼燒成灰燼。

梅若風聞言,低低地笑了。

當年之事後,梅若風一蹶不振,後來在出門時被人敲暈,挑斷了手筋,之後雖然接好了,卻再不如往日裏一雙巧手,于是梅二爺再也沒為任何人寫過一句詩。

他知道有可能是重傷躲起來的桐書做的,心裏也認為自己當真是活該。

誰知卻無意得知當年之事,是兄長在背後出謀劃策。

難怪,當年只有他,未曾反對。

梅若風當時自然是恨的,于是有一日遇見個得肺痨的人後,鬼使神差有了個念頭。

然後他将那人用過的杯子和梅若雲房中的調換了。

于是雲中白鶴折翼堕泥。

梅若雲得知全部真相,狠狠地看着梅若風,他真的沒想到,竟然會有個如此陰毒的胞弟。

又是一巴掌,梅若風的頭偏了過去,眼神卻很平靜,只是靜靜地看着桐書。

“大哥,這些年小弟處處與你作對,今日便送你一程。你且睡吧,別再醒了自取其辱了。”梅若風低聲呢喃着,然後猛地抱住梅若雲,将匕首捅進他腹部。鮮血噴濺出來,梅若雲睜着一雙清冷的眼,眼中血絲浮現,他死去的時候,面上還殘留着不可置信與怨恨,更有一種悲傷。

梅若風好似精疲力盡一般放開梅若雲,踉跄着站了起來,鮮血染紅了他的手,也濺上他平庸的眉目,匕首落地時“哐當”一聲。

然後他勾着一抹笑,回身看着桐書:“我等了十三年,而今,你終于來殺我了。”

當梅若風接到紫殺帖時,他就知道紫殺一定是桐書。

因為紫殺帖最後印上的紫砂痕跡,是當日梅若風為讨桐書歡心專門而畫的。

猶記當年,二人手把手,蘸了紫砂勾出一抹豔痕。

桃花入酒,桃香在側。

一片莫辜負的好chun光。

只剩他們二人了。

桐書沉默着撫上面具,在火光烈焰間,緩緩掀開自己的面具。

梅若風有些恍惚,似乎當年在那個元宵燈會上也是如此。

那時是燈火迷離,而今是烈火熊熊。

那時桐書唇角含笑,而今只有譏嘲。

那時梅若風走上前去,與他十指相扣,而今他坐在地上,等他殺了他。

那時,面具後有一張驚動明月,俊秀出塵的臉,而今面具掀開,卻看見面上醜陋的火燒的痕跡。

梅若風低低苦笑。

桐書走上前去,将金色纏枝面具扔在地上,他的眼神冰冷而血腥,看着梅若風,桐書笑得如從深淵中走出來的厲鬼一般:“梅若風,你說你想怎麽死?”

梅若風看着這個曾婉轉溫柔的青年,不由一笑,多年輕浮散漫的面上浮現出一片癡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桐書面色猛地一沉,他掐着梅若風的脖頸:“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我,會處處讓着你嗎?!”

梅若風只是笑,眼中流光明滅,好似還在碧海青天之間沉浮,眼中也只看得見那滿城燈火依舊,喧嚣繁華,火樹銀花。

還是,下不去手。

桐書猛地将他甩開,蹙着眉頭。

原本一張堪入詩畫的臉被火燒成這樣,猙獰無比。

不複當初,連這張臉都在提醒着,他們二人,早已是天涯與海角。

就如那年自己回到碧城,卻只看見血肉橫飛,屍山血海,原本靠窗繡花的娘親被人捅了三刀而死,父親死無全屍,才出生七個月的阿妹連手腳都沒了。

鮮血染紅了窗外桃花。

他焉能不恨?!

想到這,桐書笑得有些凄厲,他扯過梅若風,狠狠一口咬在梅若風的脖頸上,鮮血溢了出來。梅若風倒抽一口涼氣,有些倦怠的面上彌漫着清淺的笑,眼中琉璃色流轉,如夢一樣。

桐書拿起長劍,抵在梅若風心口,然後松口,輕輕地,落下一個吻。

鮮血迸濺出來時,梅若風笑了。

桐書咬着牙,眸中恨意難言,卻隐隐有些痛的神色。

他忽然想起了,

很多年前,

高樓華苑間,清風明月。

梅若風說:“我願伴你看十三年雪,二十年月,不求長生榮華,只願生死相依。”

火海中,不知是誰,輕輕淺淺一個笑。

十三年雪落,歸心歸恨亦歸仇,唯獨一個愛字,不敢說,不能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