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醉花樓
侯鎮下意識地選擇了後退,他想退進這間屋子裏去,他想躲起來,可不管他怎麽躲,溫括都已經站在那裏,瞧見自己了。
一身破落,滿地狼藉,就連身後的燭火,也是忽明忽暗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熄滅了。
“侯公子?”
溫括先開口叫了他,那聲音,依舊溫柔如水,跟他以前哄自己的時候,一模一樣,沒有變化。唯一變了的,也就是他自己這個人了。
他明明長大了,卻再也不敢像小時候那樣肆意張揚地展露自己的心意了。
所以他只能一步退,步步退,直到他叫住了自己,侯鎮才感覺到眼前這一切是真實的。
“司馬大人,您怎麽來了?”
心裏的糾結還是沒讓他失了分寸,這些年他早已經學會了,該怎麽去讨好別人,又怎麽跟人保持距離。
“我可以進來嗎?”
溫括幾乎是扒在木栅欄上問的。
“你要進來?”
侯鎮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卻也讓他立馬反應過來,自己失儀了。
他趕緊跑過去開門,迎他進來,還不停地道歉,說自己最近累壞了,都有些口不擇言了。
“阿鎮,”溫括笑眯眯地看着他,也叫出了一個讓他無法回應的稱呼,“這是你家?”
“是,是我···我···我沒想到你會···”
“我不請自來,還望你別介意,是安刺史告訴我,你住這裏的。”
“這麽晚了,你一個人來的嗎?”
侯鎮剛一問完,那邊的栅欄外便出現了一個身影,是溫岐。
“我本想着邀你去酒樓吃個便飯的,可他們說,你已經回家了,所以我就找了過來,阿鎮,你會介意嗎?”
溫括的臉現在就印在自己面前,侯鎮卻像是被定了身一樣,動彈不得,更張不開嘴,他就這樣站定在原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晃悠。
“不···不介意,你等會,我進去拿點東西。”
侯鎮慌裏慌張地跑進屋裏,拿出了侯灏坐着的那唯一一張椅子,遞到了溫括面前。
“司馬,你坐。”
侯鎮站在一旁,竟然忘了給自己也端個坐的出來。
“好,謝謝。”
溫括沒有一點意外,反而他還覺得,今天這趟算是來值了!
先前不管自己在別人嘴裏聽到過多少次的關于他的事情,都不如自己親眼來瞧一瞧看得真實。這就是他這些年生活過的地方,那個在這裏生活過的人,也正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
溫括想過,他可能會不太待見自己,覺得自己闖入了他的生活,打破了他的平靜,但他還是厚着臉皮地來了,他放心不下,心裏終究還是惦念着他。
不管自己如何狡辯,如何想要為自己此行黔州,找到一個合理又高尚的理由,他侯鎮,都還是不可避免地幫他下定了這個決心,讓他此刻身在此處。
“司馬來···是為了···看我?”
“哦,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委屈我?跟我沒什麽關系的,司馬不必放在心上。”
“我是覺得,撥曲娅跟你關系不一般,所以想着先跟你道個歉,再麻煩你幫着跟她說一聲。”
溫括試探着他,卻也有些害怕,害怕他就這樣承認了他和那個女人的關系。
“她跟我只是相識的朋友,再者說,觸犯大唐律法,本就該抓,是您網開一面,放過了他們,他們該謝謝你才是,怎麽會心懷怨恨呢?”
“是嗎?你們只是朋友啊,那就···沒事了。”
溫括很滿意他的回答,也更加堅定,自己此行不虛。
“那個···刺史怎麽說,撥曲娅還有她那些族人,會被怎麽處置?”
“安大人說,他要上書陛下,請陛下決策,畢竟這也算是南诏國和我大唐之間的國事,大唐黔州百姓也不算無辜,尤其是那幾個人,實在是罪大惡極!南诏還并未在明面上作出什麽有損□□國威之事,只是點煽動人心的巫蠱之術而已,可以從輕發落。不過之後陛下會作何決斷,他就不知道了,到時候要是真有事,撥曲娅應該也不會跑的,她是個有心之人。”
“這是安戟原話?”
侯鎮有些不敢相信,那個死鬼,什麽時候如此明事理,懂人情了?
“你覺得呢,這像是他說的,還是我說的?”
溫括靠近一步,笑着問道。
侯鎮不敢挪動身子,只能不停地咽着口水,眨巴着眼,努力地讓自己不去看他。
“我···我覺得挺對的,我替撥曲娅先謝謝你們了。”
溫括看着他手足無措的樣子,頓感欣喜,看來你跟那個人,是真的沒什麽關系。
“對了,剛剛來的路上,我和溫岐的馬,都累得走不動道了,你看能不能···讓我們借宿一晚,我們明天一早就走?”
侯鎮當然是想他留下來的,但轉眼一看自己這破屋子,怎麽可能住得下這麽多人嘛,頓時就為難起來。
“哦,要是不方便的話,也沒關系,我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畢竟你們家還有女眷在,我們兩個大男人在這兒,難免遭人非議。”
說着,溫括就要起身,但就是他擡頭的那一下,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抽打了一樣,一下子就癱軟下來,蹲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怎麽了!”
侯鎮趕忙上前去扶起他來,剛要抽開他的衣裳查看,就被溫括給攔了回去:“舊傷,不礙事的,我們就先走了。”
“哎,等等!”
侯鎮連忙上前去攔住他,将他拉了回來,解釋道:“司馬誤會了,不是我不讓你們住在這裏,只是···家中屋舍狹小,我怕委屈了司馬,您自己心裏也嫌棄得很。”
“怎麽會,侯公子如此淡雅閑逸之人,想必所住之處也定是內有乾坤的,我不介意的。”
“好吧,那你們進來吧,我···安排安排吧。”
溫括滿意極了,回頭揮手叫溫岐趕緊進門,卻沒想到一轉臉,看見了一個正惡狠狠地盯着自己看的小孩子。
“這是···”
“哦,這是我弟弟,侯灏,叫人吶,這是新來的司馬大人。”
侯灏根本不想搭理他,轉頭就進屋裏,橫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沒給外人留一點地方。
“大人別介意哈,他就這樣,小孩子,不好管教。”
“沒事,活潑些好,活潑些免得心裏裝多了事。”
溫括被迎進了門,看着眼前雖然簡單,但依舊井然有序的房間,溫括頓感溫馨,原來他還是這樣一個追求細致的人,跟小時候一樣,沒怎麽變。
“那···咱們怎麽住?要不···我臺平睡一張床,你們倆擠一擠?”
這個決定溫岐很快就擺手否定了,他不能跟溫括睡一張床,會壞了規矩的。
那就只有侯灏了,可那小子···
“我跟你吧,侯公子會介意嗎?”
溫括自己主動說道,侯鎮聽後也是既驚又喜,但又不敢露在明面上,所以只能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接受了這一切。
熄了燈火,整個屋子裏,便只剩下了四個老爺們兒的呼吸聲,但整個屋裏,其實根本沒人睡得着。
溫括躲在他身後,打量着他側躺下來時的影子,他去想伸手夠他的腰,卻害怕,怕他躲開,回避自己。
其實他不知道,窩在裏頭的侯鎮,才是最不好受的那一個,他只能盡力平和着自己激動不已的情緒,不能回頭看,更不敢低頭去想。
夜半,他趁着屋內無聲,應該是都睡着了,翻身出去,給溫括的馬喂些草料。
在翻過他身前的時候,侯鎮還特地多停留了一會,他想多看看,再細看看,眼前這個人,真的只是更清瘦些了而已。
他滿意地從他身上下來,輕輕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裏,才終于松了口氣。
“真是難熬啊,憋死我了。”
侯鎮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臉,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溫括今晚會突然造訪,難道他是來試探自己的?他是認不出自己了,想來确認一下?
不會的,要是他真的還認識自己,他肯定會跟自己講以前他們在一起的事的,可是他沒有說,他只是路過而已。
他不想再跟自己有什麽瓜葛了,畢竟世事無常,誰也不是十幾年前的那個自己了。
他慢慢蹲下,靠在牆角,一邊撿起喂雞鴨的食料喂給他的馬,嘴裏還一邊不停地嘀咕着,提醒着自己千萬別想太多了。
但心裏的那團火焰,就是怎麽都壓不下來,自己隐忍這麽多年的情感,如今送上門來,卻也只能看着,不能···
“哎,年少正當時,奈何無用處啊!”
侯鎮嘆息着哀嚎了兩聲,便起身走向了井邊,打起一桶水,脫掉上衣,直接從頭頂淋透下來。
“你在幹什麽?”
剛要撫平一下自己燥熱的身體,沒想到這時候溫括就突然冒了出來,吓了他一大跳,連忙拿着盆,将自己的下身擋住。
“你···你醒了?”
他有些驚慌,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站,甚至連放在一旁的衣服,也不敢伸手去拿。
“醒了之後,發現你不在屋裏,所以出來看看。怎麽了,跟我擠在一張床上,熱得很吧?”
侯鎮慌亂間點了點頭,剛要說點什麽,溫括就朝他走了過來。
侯鎮緊張極了,以為他是想做點什麽呢,沒想到他就只是将衣裳拿過來,遞到了他手裏,走前還沒忘了囑咐他道:“年輕人,別憋着,容易憋出毛病的。”
溫括的話在此時的侯鎮看來,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嘲笑,他在笑話自己,沒見過世面,也沒吃到過什麽好貨,所以忙不疊地就趕了出來,要親眼看自己的笑話。
他的身體瞬間就冷了下來,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侯鎮定在原地,無比懊悔。
自己怎麽就在他面前丢了這麽大的一個人呢,以後簡直都沒臉見人了!
拿開臉盆,剛要擦拭身體,他就又從裏頭從容地走了出來,遞給了他一件衣裳,幹的,也是幹淨的。
“別着涼了,夜裏涼。”
溫括像是在自己家一樣,沒有一點要客氣些的意思。
“多謝。”
“是我該謝謝你,叨擾了,害得你還睡不着。”
侯鎮不敢看他,只覺得自己現在像一個被人看光了的小姑娘一樣,不好意思,更顯得羞澀。
那些情情愛愛的事,侯鎮其實自己在心裏也設想過多次,只是每次在想要去實幹的時候,他還是會敗下陣來。他想要自己面前那個人是他,而不是別人。
但現在,當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出現在自己面前,還跟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的時候,侯鎮反而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
“回去睡吧,明天你還得回去呢。”
“你趕我走?”
溫括的話讓他再次愣在原地,他眼含委屈地看着溫括,那小眼神就差自己說出話來了,我沒有要趕你走,我是怕你吃虧!
“不敢,司馬想住多久都可以。”
侯鎮還是選擇了謹慎的客氣,他不敢去試,更不敢輕易得罪了溫括。以如今他們倆身份上的差異,他也只能如此謹小慎微地拘着跟他相處了。
“明天我請你,咱們去小醉花樓瞧瞧,怎麽樣?我聽大為說,你很喜歡去那裏?”
溫括略帶試探性的話,讓侯鎮更加不敢松懈下來,他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得再把撥曲娅又牽連了進來。
“好,都聽司馬安排。”
“阿鎮,你別怕我呀,我很兇嗎?你對安戟就不是這個樣子的,為什麽你老是拒我于千裏之外?”
溫括慢慢向他走來,侯鎮能感覺得到,但他不敢向前邁出一步,只能定在原地,等着他來。
“哈哈哈哈,我說呢,怎麽安戟如此相信于你,原來你真的是一個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好幫手,要是我,我也會離不開你的。”
溫括那些意有所指的話,在侯鎮看來,更像是一種試探,他是不相信自己,覺得自己在黔州幫着安戟幹了好些壞事嗎?他是從長安來的,那他來這裏,是為了找到安戟的罪證,從而取代他,還是他只是一時興起,想來試試看自己這個舊相識,敢不敢跟他真的相認?
他是在玩弄自己嗎?覺得自己冒犯到他了?
侯鎮有些生氣了,剛剛站在水池邊上你侬我侬的意境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他的臉上開始爬滿冷酷陰鸷的表情。
他帶着審視的目光擡起頭來,看着眼前笑嘻嘻的溫括,冷冷道:“溫司馬,你要是沒事的話,明早就回去歇着吧,黔州霧氣重,您要是剛來就病倒了,朝廷會找咱們的麻煩的。我也只是幫着刺史辦些小差事,至于您說的那些大本事,我沒有,更不敢拿出去使。”
說完,他就徑直走到門口,打開門,請他進去。
溫括突然一下懵了起來,自己不是在跟他調情嗎?他這是做什麽?覺得自己侮辱他了?可我明明沒有啊,我說錯什麽話了?
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倔了,簡直是不通人情!
溫括也壓着心裏的怒火,轉臉就快速進門而去,進去時,他還故意撞了他一下,侯鎮整個身體也随之被重重地砸在了門上。
他想停下腳步去問,但剛剛他那個态度還是讓他心裏不爽,所以兩人幹脆話也不說,就這樣你一邊我一邊的躺着,陷入了一股莫名的冷戰中去。
他們甚至都沒有明說些什麽,只是在暗自較勁的時候,自以為自己為他做了好多,而對方,卻根本不領情!
第二天早起,侯鎮便在院子裏練起了棍法,比起那些需要花錢買,還容易被官府查辦的兵器,棍子就易得到多了。
他揮舞着長棍,在院子裏耍出了一套幹淨利落的棍法,行雲流水,身量輕盈,一點不像是在黔州這種地方待久了的野路子,更像是長安城裏的金吾衛大将軍!
“好棍法!”
溫括也跟着早起,一醒來便看見他在院子裏揮汗如雨,再一想到昨天夜裏兩人莫名其妙的不愉快,他趕緊就跑了出來,一邊幫他喝彩,一邊說着不太熟練的恭維話。
“見過司馬。”
可他卻像是還在生氣一樣,不跟溫括正面交流,除了冷冰冰的客套,還是客套。
“今天去衙門嗎?”
溫括知道,應該是自己昨天玩笑開得太過了,他才會如此生氣的,所以還是不肯放棄,繼續讨好他。
“衙門有案子,趙回聲會來找我的,鬼火案,您不是已經跟刺史報備了嗎?”
他的話讓溫括無路可接,不知如何是好,溫括也不明白,自己不是跟他聊着風花雪月嗎,他怎麽突然就不對勁了?而且昨晚的事情,本來應該照着他預想的,兩人花前月下,在這無人又寂靜的環境裏,敞開心扉聊起往事,最後再幹柴烈火才對呀,怎麽一大早起來他還是沒消氣呢?
“那個,既然你要好好歇息兩天,那我就不打攪了,我也回去,修整兩天再說,畢竟···畢竟水土不服嘛。”
溫括說話的時候,他甚至直接從他面前走過,連看都沒有要看他一眼的意思。
“那就不送司馬大人了,咱們日後府衙再見。”
溫括剛要氣上心頭,不知道怎麽的突然一下又想通了,孩子這不會是吃醋呢吧?覺得自己調戲了他,心裏別扭了?
難怪呀難怪,我說他怎麽突然之間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還是自己心急了,昨天就不該鬼使神差地跑到這裏來,還是應該循序漸進才是,孩子又沒見過什麽世面,肯定是被吓着了。
這樣開導自己一番之後,溫括也不覺得難為情了,看着眼前別別扭扭的侯鎮也乖巧起來了。
“好啊,以後有案子了,還請侯公子繼續指教一二。”
叫上溫岐,溫括大搖大擺地就走出了這裏,留下侯鎮一個人,在原地喘着粗氣。
幸好,幸好自己昨晚定力足夠,不然現在可就是一場災難了!自己以後還怎麽有臉去衙門找安戟要錢呢,門都不敢出了!
兩人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相互試探中,保全了自己的底線和顏面,他們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也慶幸着自己沒有邁出那一步。
“大哥,你昨晚出去做什麽了?我就說這個地方你住不習慣吧,你看你,還非得來。”
“你不懂,陋室有芳香,迷人心,更讓人失心智。”
“芳香?我就聞到了一股子雞鴨屎尿的味道,你竟然還覺得香?”
溫括拍了拍他的肩,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自己繼續回味着昨晚撞見的侯鎮那一身的春色,實在是讓人印象深刻。
那個小孩子,是什麽時候長成現在這幅如此誘人的模樣的,還真是···讓人欲罷不能啊。
“紀——紳,我來都來了,當然要好好照顧你了。”
溫括還挺得意的,沒想到自己設想了這麽多年的東西,竟然真的要實現了,而且現在他就近在眼前!
“咱們現在去哪兒,刺史那邊···還要不要過去瞧瞧?”
“不去了,咱們去···小醉花樓。”
“大哥這是想開葷了?”
溫岐不由得謹慎起來。
“我請不動他,那就換個人去請。”
“換誰?那個祭司嗎?”
“阿岐真聰明,去多準備點銀錢,咱們要請侯公子,好好玩玩。”
“可你來黔州之前不是說了嘛,你是來斷案争名的,現在···”
“侯鎮就是我的名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侯家就算是如今落敗了,那也是曾經到過別人到不了的輝煌的。”
溫岐雖然不懂,但他知道,大哥是不會做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的,他很知道,如何保護好自己,他僞裝得,一向很好。
小醉花樓算是黔州最大的消遣之地了,不管是像安戟這樣的朝廷命官,還是當地豪紳,都熱衷于此。
所以侯鎮并不常來,至于趙回聲說的,他跟撥曲娅的“奸情”,那只不過是他暗地裏保護過她幾次罷了,兩人的交往其實并不深。
侯鎮不願意惹出過多的麻煩事來,再加上他本來就是打着安戟的名頭幫她解決的麻煩,自己要是還在事後處處宣揚的話,估計安戟也早就跟他分道揚镳了。
也就是趙回聲那個不怕死的,整日裏拿着他知道的那點侯鎮的秘密,到處瞎顯擺。
這次溫括宴請,還是在小醉花樓,他也必定不會缺席。
“人來了?來齊了?”
剛一進門,他就探着腦袋四處看,他是一向不敢進這種地方來的,也就是這次是溫括邀約,他才敢跟家裏的老管家說明,出得門來。
“還沒呢,他估計是不太想搭理我吧。”
趙回聲根本不知道溫括昨晚起來侯鎮家裏,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麽,還以為溫括真的是在惋惜呢,趕緊就接着話茬吹噓起來:“不是我跟你說啊,溫司馬,咱們老侯,在整個黔州地界,那也是數得上號的美男子!就你今天這大張旗鼓地在小醉花樓宴請,要是讓那些富家小姐們知道了的話,肯定會痛哭流涕而死的!”
趙回聲那嘴呀,一向是沒個把門的,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連點顧忌都沒有,這不,他剛一調侃完,侯鎮就來了。
“說我呢?誰要撞死了?”
侯鎮進門的時候就不敢看溫括,現在坐下,更是不敢靠他太近了,一個麻利的轉身,他就溜到了趙回聲身邊來。
老趙當然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了,心裏還樂呵呢,果然是新人不如舊人香啊,還得是我最得咱們紀紳的心!
“侯公子,今日倒是攪擾你休息了,你不介意吧?”
“司馬大人賞光設宴,我求之不得,怎麽會介意呢。”
你看你看,還嘴硬呢,要是是我做東宴請的話,咱們老侯就絕不是這樣一幅視死如歸的表情。
趙回聲接着得意地在心裏暗自竊喜着,雖然沒開口,但臉上那眉飛色舞的表情,也已經很能說明他的心情了。
“侯公子怎麽沒帶你弟弟一起來,小孩子來了也熱鬧熱鬧嘛。”
溫括這個提議當即就被趙回聲給否定了,在侯鎮還沒開口回答的時候,他就立馬跳了起來,反駁道:“可別呀司馬!他弟弟那可是個混世魔王!誰要是敢跟他哥過不去,他就能咬死人家!還是讓他在家待着吧,咱們也安生點,你說的吧紀紳?”
就連侯鎮自己都點頭表示了贊同。
“哎,怎麽不等等我!”
外頭,一陣蹩腳的官話一響起,大家就知道,是安七七來了。
“哎,你不是要議親了嘛,來這裏,新娘子不介意?”
“害,沒成!人家到最後都沒看上我,我還是再接着逍遙兩天吧。”
這時候安七七才看見了坐在角落裏的溫括,趕緊跑過去奉承道:“司馬,聽說你也去了陀山?那我怎麽沒遇到你呀?要是在半路上咱們遇見了,司馬也就不會被那幫蠻人追着跑了。”
“哦,我···我就是跟着紀紳去看看情況,沒想到啊,這陀山竟然如此民風淳樸,确實是給我吓一跳呢。”
紀紳?他竟然這樣叫他?你小子,不會找了刺史,又找司馬當靠山吧?
趙回聲不禁向他遞來了懷疑且審視的目光,看得侯鎮渾身發毛,哪哪兒都不舒服。
“作甚?”
他後退半步,跟趙回聲之間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你小子知道拜門頭不能連着拜兩回的道理吧?”
“知道啊,問這個做什麽?”
“刺史,那是黔州的老人物了,他一個新來的司馬,你跟他走那麽近做什麽?要是安戟誤會了,以為你小子改換門庭了,你們全家以後在黔州,還怎麽過啊?”
原來是在說這個,侯鎮還以為自己那點小心思被他發現了呢。
“放心,安戟知道我的,再說了,司馬不也是他手底下的人嗎,他還在乎這個?”
“你可上點心吧,他不說,不代表不介意,你別光想着跟他走了一趟陀山就成了他的心腹了,你可得注意點,別讓人挑撥離間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着的。”
兩人竊竊私語了半天,溫括看在眼裏,卻也沒去打攪,不用想也知道了,肯定是在聊自己,而且還不是什麽好事。
趙回聲那臉上啊,簡直是寫滿了懷疑和猜忌,溫括又不瞎,只要睜開眼就能看出來他在想什麽了。
“哎,咱們吃什麽?”
安七七倒是實在,一來就準備點菜上菜了。
“你倒是不怕刺史知道了你來這兒吃吃喝喝,回去要了你狗命哈。”
“別怕別怕,刺史正忙着跟長安邀功呢,老侯,這次你又要掙筆大錢了!”
他倒是不顧忌這些,有的吃喝就樂得自在,沒心事自然就沒煩惱了。
剛點完菜,正等着呢,樓裏突然就冒出了一批人,往他們這個雅間走來。
他們剛進來時,溫括為了展示自己毫不心虛,所以特地把他們這間房門敞得開開的,所以一打眼就瞧見了對面的情況。
“這是···”
他初來乍到,所以對這個地方還不是很熟悉。
“掌櫃的,她是安刺史的人。”
侯鎮不慌不忙地說着,他看着倒真像是十分了解這裏的樣子。
“是嗎,我就聽人說呢,說刺史跟這花樓有點什麽關系,沒想到啊,他竟然就是幕後之人?”
“是啊,安家會做生意,他自然也不會在黔州這樣的偏安之地虧待了自己。”
侯鎮說這話的意思,還頗有點遺憾的味道在裏頭呢,趙回聲也忍不住地笑話了他兩句,說他是時候到了,想娶親了!
侯鎮沒有反駁,反而跟着樂呵了起來,看那樣子,還真像是思春的小郎君呢。
溫括有些心慌起來,不會自己惦記了這些年,終于長大成人的小乖乖,要讓人搶走了吧?會是那個撥曲娅嗎?還是···眼前這個趙回聲?
黔州這不大點的地方,你小子倒是玩兒得挺開嘛。
溫括坐在他身後,衆人皆望向來人的方向,只有他,一直盯着侯鎮看,心裏也想着與他有關的事。
自己當初也是被迷惑了心智了,來了黔州,什麽正事都沒幹成,圍着他轉的糊塗事倒是想了,也做了不少。
溫括自己都笑了,活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想奮進一回,還在這兒遇見了老相好,自己還當真是沒那個當大官的命啊!
“喲,趙大人,安大人,來得挺早啊!侯公子也來了呀!這位是···”
掌櫃的熟絡地跟在場諸位打着招呼,唯獨不認識一個,那就是初到此地的溫括了。
“州裏新來的司馬,溫大人!”
趙回聲用着一種極其誇張的語氣,隆重地介紹了一番溫括。
“喲,溫大人吶!想必是出身太原溫氏吧?久仰久仰,今兒您怎麽大駕光臨了,也不提前知會小人一聲?”
得,趙回聲還以為自己已經夠誇張了呢,沒想到在老手面前,自己還是過于淡定了。
“掌櫃的果然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啊,我們坐在這麽裏頭的位置,你還是一眼就瞧見了。”
“司馬大人有所不知,這侯公子可是我這樓裏姑娘們心心念念的小郎君吶!他一來,姑娘們保準知道!”
“是嗎,侯公子倒是人緣廣泛嘛。”
“那你們可需要點兩個姑娘作陪,小人這就去叫?”
掌櫃都話還沒說完呢,侯鎮就站了起來,沖着樓下的姑娘,打起了招呼。
侯鎮性子一向低調,但這時候不知是怎麽了,他竟然得意地站了起來,沖着樓下偷看自己的姑娘們抛起了媚眼,還一個勁的扭着身子招搖!
那底下的姑娘們哪見過侯鎮今天這幅模樣啊,紛紛湧到了樓梯口,堵在那裏,沖着他使勁招手,連聲尖叫,場面瞬間變得不可控制起來,掌櫃的的臉也跟着綠了。
在場衆人,除了安七七,見此情景,都露出了極其不耐煩的表情。
掌櫃的連忙叫散衆人,安撫好了侯鎮,再叫人趕緊上菜!他要是再多招搖一會兒,自己今天的生意可就算是完了!
“沒想到啊,你還有這麽放蕩的時候?”
“去!什麽叫放蕩,這叫釋放天性!我也是人,還是個到了年紀、正值青春的男人!還不興我鼓弄鼓弄我自己了?”
“行行行,你弄吧,我倒是要看看,你兜裏有幾個錢,夠你這樣鬧騰的。”
趙回聲一邊駁他,一邊還使勁往他碗裏夾菜,侯家有點什麽好東西,他都留給自己的弟弟妹妹吃了,他自己平時肯定是吃不上這麽好的東西的,今天可得好好補回來!
更何況,還是花的溫括的錢!不吃白不吃!
正吃着喝着呢,那邊樓上便傳來了幾聲驚叫,衆人紛紛尋覓過去,沒一會便從一個房間裏,跑出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看樣子,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吓出來的。
“鬼!有鬼!”
他邊跑邊喊,但沒跑一陣,便被剛剛那個掌櫃的派人給抓了出去,還捂住了嘴。
“這是怎麽了?”
溫括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夾在嘴邊的菜也沒完全吃下去,眼神便跟着衆人一起,往樓下看熱鬧去了。
侯鎮發現了他嘴角的菜葉,雖然只有一點點,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來的。
趁人不備,他伸出手去,将菜葉輕輕抹掉了。
等溫括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将手收了回去。
兩人默契地沒有做聲,繼續端坐席間,看着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