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火螣

溫括趕緊掩飾起了自己的失落,轉頭就問了其他:“咱們現在過去?”

“等等看,有人會出來的。”

“人?那裏那麽大的一團火,人怎麽可能在裏面呆得住?”

溫括有些不敢相信,就算不是鬼火,這樣一團火焰,也能給人活活燒死了。

“南诏有一種秘術,他們管這叫——辟火螣。”

“螣?螣是什麽東西?”

溫括突然發現,原來侯鎮即便是在黔州這種地方,心裏也還是裝着不少新奇的見聞的。

“被祭司馴化的蟲子,品相特殊,對生長環境要求也很苛刻,只在南诏國的深山密林裏有。南诏少祭司上任的第一課,就是去抓這種蟲子,然後馴服它們。”

“這種蟲子帶在身上,就能辟火嗎?”

“不是,”侯鎮轉過臉來,滿是耐心地看着他,解釋道,“用蟲子屍體的汁液搗碎了塗在衣料上,就能辟火。”

“所以這種辟火的衣服,很是珍貴咯?”

“嗯,除了祭司少祭司,很難有普通人能拿到,更別說外人了。”

大家齊齊看向那邊的火焰升騰處,依舊是綠光一片,倘若真的如侯鎮所言,這是南诏人在用秘術進入火堆中間搗鬼,那來的人,必定是南诏極其重要的人物。

“我過去看看,你們在這等着,別瞎跑,夜深了。”

剛要擡腳出去,溫括就一把拽住了他:“小心。”

侯鎮遲疑了片刻,只回了他個“好”字。

“抓鬼變成抓人了,我一下兒就不怕了!”

趙回聲抖摟了一下自己,愣是裝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來,其實剛剛被吓得躲在溫括溫岐中間死活不出來的,也是他!

“侯鎮以前接觸過南诏人?”

看着他走遠,溫括忍不住地問了他兩句。

“哦,是啊,那個小醉花樓的花魁,就是南诏人。本來人家價錢挺高的,可是每次只要他一去,人家立馬不要錢了!估計是情根深種,但又無可奈何,所以只能做一對苦命鴛鴦了吧。”

趙回聲故意說得誇大了些,就是想叫溫括對他大失所望。

但溫括聽後,不但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生氣,反而,他看着還挺高興的。

花魁?還是個女的?那就不用擔心了。

前頭的侯鎮已經慢慢靠近火焰的中心了,但作為葬禮,這裏竟然連一個人都沒有,氛圍甚是詭異。

“有人嗎?有人在嗎?”

他沖着前頭喊了兩句,試圖先吓住對面。

良久,侯鎮的臉都被烤得火辣辣地疼了,還是無人應答他。

“過來!”

邊招呼邊揮手,侯鎮看沒什麽特別的情況,便将他們都叫了過來。

“沒人?”

趙回聲也四下看了一圈,沒見到一個活物。

“這也是南诏的風俗嗎,葬禮上沒人在?”

溫括緊跟着問道。

“不知道,但我覺得,咱們前頭還是有東西的。”

那一團火焰擋住的背後,确實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晃動,只是他們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繞過黑暗穿行過去查看,所以只能愣在了原地,再看看情況。

“咱們過來之後,你們發現沒有,火又變紅了,不是剛剛在那邊看見的那抹綠色了。”

他們的眼睛被火烤的時間太久了,要不是侯鎮再提起,他們都沒想起來再細看一下那火苗子的顏色。

“是啊,為什麽呢?而且這裏···竟然沒人?咱們是不是誤闖進了人家另一個祭壇了?”

趙回聲剛一回頭,想看看身後有什麽異常,沒想到那邊的橋下竟然就有東西開始閃爍了。

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個勁地去扯侯鎮的衣服,等他也發現不對勁的時候,立馬拉上他們幾個就直奔火焰後面那片黑色而去。

“那是什麽?”

趙回聲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叫道。

“辟火螣!他們聞到了同伴的屍體燃燒的味道,正往這邊飛過來呢!”

“什麽?咱們會死嗎?”

趙回聲一邊跟着他往後退,一邊還得用手扇開眼前的濃煙。

“辟火螣不會自己飛向火堆裏的,他們只是聞到了同伴的味道而已!剛剛咱們看見的鬼火,根本就不是鬼火!那就是辟火螣的屍體被燒起來了!那股味道,回吸引附近的辟火螣全都聚集過來的!”

“那咱們會不會怎麽樣啊?”

兩人在火堆後面只能這樣大聲說話,不然根本聽不清。

“不能讓這些東西進入嘴裏、耳朵裏!它們會在體內繁殖,你會脫水而死的!”

侯鎮警告的話一出,衆人紛紛又向後撤了幾步,再往後,就是被紅龍籠罩下的無盡夜色了,他們既害怕辟火螣,也害怕黑暗背後隐藏的危險,所以沒有一個人敢在這個時候亂動。

“怎麽辦?這些蟲子,趕不走嗎?”

看着侯鎮巋然不動的樣子,趙回聲不由得更心急了起來,眼看那蟲子就快要逼近火堆了。

“有人知道咱們要來,所以放了這麽多蟲子,打算要在這裏弄死咱們!”

“那····那咱們就幹看着等死嗎?”

在場衆人,除了侯鎮,根本就沒人知道,面前撲騰着的那玩意,到底是何方神聖。

只見他撿起地上還未燒幹淨的柴火,對準了那群蟲子飛來的方向,使勁煽動着。其他人見狀也趕緊撿起了地上趁手的家夥,大家背靠着背,都燃起了火把。

“咱們就這樣等着火把燒完,然後那些蟲子飛過來嗎?”

趙回聲怕極了,自己這條小命還什麽都沒幹呢,不能就這樣交代了!

“辟火螣即便是在南诏,也是極難尋到的,這裏竟然同時出現了這麽多,肯定是人為的,始作俑者肯定就在附近,他們一定會在這看着咱們去死的!”

侯鎮的話讓趙回聲更加陷入了絕望的境地裏,舉起火把的手也快要無力地放下來了,再加上旁邊還有一大團火焰正對着他們炙烤,就算是沒被蟲子咬死,他們也會被随時會改變的風向帶來的火勢給燒死的!

“有人嗎?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黔州衙門的官差,我們是來查少祭司失蹤案的!咱們可以聊聊···”

溫括開始對着面前、身後的無盡黑暗喊話,但終究火勢還是太大了,他也被熏得張不開嘴。

“你沒事吧?”

侯鎮立馬緊張起來,看向背靠着自己的溫括。

“沒事,但再不想想辦法,咱們可就真要完了!”

侯鎮靈機一動,立馬又開始喊話道:“哎!我們知道南诏少祭司在哪兒!放了我們,我帶你去找!”

侯鎮不知道自己說的話管不管用,而且他也根本不認識什麽南诏少祭司,但眼下這種境況,也只能先騙騙看再說了。

可等了半天,別說是人了,連一陣風都沒有刮過,那一片黑色中間,只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還有他們幾個人影在晃動着。

突然,侯鎮發現,眼前的辟火螣竟然全都退了下去,消失不見了!

他立馬招呼衆人往前看去,大家也都跟着驚異,以為是蟲子體力不支,自己回去了呢。

“哎,趕緊跑吧,別去看什麽葬禮了,這裏差點就成了咱們的葬禮了趕緊回黔州!”

說着,趙回聲就開始往前沖去。

侯鎮本想攔他,但卻為時已晚,他看着剛走兩步的趙回聲,就這樣倒在了自己面前。本想去接住他,沒想到侯鎮自己也緊跟着倒了下去。

他們一行四人,無一人幸免,全都癱倒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侯鎮在閉上眼之前,分明地看到了幾個身着奇怪的人,正在向他們走來···

他慢慢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眼前的一片黑暗,但他能感受得到,他正在被什麽東西送着,颠簸着往前走呢。

侯鎮很是靈活,掙脫開手腳的束縛,解開了蒙在自己眼睛上的黑布。果然,他現在正在一輛被封得死死的馬車裏,看樣子,外頭那些人要帶他們去什麽地方。

突然,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自己的逃跑路線呢,車馬就停了下來,前頭的人也緊跟着交談起來。

侯鎮不能完全聽懂南诏話,但也能知道個大概,他們這是到了一家客棧附近了,他們要開始“卸貨”了!

侯鎮立馬再用繩子将自己縛住,橫躺在車駕裏,手裏還死死拽着那根繩子。

不一會,就有人來擡他出去了,他沒有妄動,而是眯着眼觀察着另外幾人身在何處。可看着看着,他就發現了不對勁,這間客棧···看着像是···他們昨晚住的那間?

侯鎮屏住了呼吸,不敢亂動,更不敢發出聲音,現在就算是他能逃脫得了,另外幾人也依舊下落不明。

只不過他不明白的是,這個客棧掌櫃,到底是個什麽角色?他是南诏人,還是中原人?他是賣人的,還是買人的?

如果他真的是南诏人的話,那他會殺了他們幾個洩憤,還是拉上他們一起,去黔州找那個他昨天脫口而出的少祭司呢?

侯鎮現在也不知道昨天自己那兩句胡咧咧是對還是錯了,只能先忍着痛,等着被擡進去看看情況再說了。

很快,他就被扔到了一個硬物環繞的地方,給他摔得呀,差點牙都掉出來了!

可就當他以為自己僞裝得很好的時候,身前卻突然響起了一個淩厲的質問聲:“既然醒了,為什麽不求饒?”

是那個掌櫃的!真的是他!

好小子,演技是真不錯呀!

侯鎮咬牙切齒地睜開眼,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人呢,就被人一通老拳,打得眼冒金星。

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剛要告饒,沒想到前頭竟然又出現了一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來:“住手,不要傷害他!”

是撥曲娅?她怎麽會在這裏?難道她也是···

不對呀,她本來就是南诏人呀!

侯鎮這才緩緩睜開眼睛,還沒反應過來呢,前頭的人就又開始争吵起來:“少祭司,他們是我們的敵人!你不能這樣同情他們!”

撥曲娅怒吼着叫他們閉嘴,自己則走上前來,把侯鎮給扶了起來。

“你沒事吧?”

侯鎮則打趣地說道:“本來沒事的,在這兒見到你,我覺得我還是有事比較好了。”

撥曲娅笑了笑,沒有跟他計較,反而回過身去,教訓起了剛剛那幾個人來:“他是我的朋友,你們竟然敢放辟火螣去對付他?”

“少祭司,他和那群色鬼正盤算着要怎麽進小醉花樓···那什麽呢!我這才引他們去的安河村,而且辟火螣不是咱們本來就準備好了的嗎,還被這幾個貨給攪和了,咱們的計劃也成不了了。”

“夠了!另外三個人呢?”

“在柴房。”

“去請進來,記住了——是請!”

估計是怕他們再動粗,撥曲娅還特地強調了,得“請”過來!

掌櫃的有些不服氣,轉臉再一看見侯鎮那得意洋洋的樣子,立馬就氣憤地轉身出去了。

“你不怕他們對你有怨氣?”

“那你假借安戟的名義,來小醉花樓保護我,你就不怕他會找你算賬?”

侯鎮笑了笑,第一次覺得自己幹了件好事之後,能收獲如此大的回報。

“他心大,記性差,不會的。”

“阿鎮,我提醒過你,安戟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樣無辜,他是個心思很深的人,你相信我。”

“用你的魔法看到的?”

侯鎮笑着打趣她道,其實不管安戟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只要他能給錢,養活自己一家子人,還不要求自己去幹什麽喪盡天良的壞事,侯鎮就一定會為他馬首是瞻的,畢竟自己現在,也不是什麽搶手的香饽饽了,只是個被人唾棄的罪臣之子而已。

“你還是這樣,一點都不緊張,也不在乎自己。”

“撥曲娅,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賤命一條,太在乎得失,會連口飽飯都吃不上的。良心、尊嚴這種東西,價兒太貴,我現在還買不起。”

撥曲娅沒有再勸他,只是看着他站在亮光前的身影,有些惆悵,更有些惋惜。

曾經她也以為自己眼前這個,是個風流浪蕩的登徒子,可沒想到,自那次相識之後,他竟然會在暗中保護自己。要是沒有他,自己也恐怕很難活到如今這個時候來了。

“人來了!”

兩人正沉默無言呢,外頭的人就把他們給帶進來了,侯鎮也立馬沖了過去,将溫括抓起,拽進了懷裏,仔細看了起來。

“他怎麽了?”

侯鎮擡頭問着掌櫃,見他不說話,侯鎮便又向撥曲娅求助。

“他只是餘毒未清,是辟火螣的作用,他身子最弱,所以藥效最明顯。”

說着,撥曲娅就從懷裏掏出了一瓶東西,拿到溫括眼前晃了晃。

“別擔心,你們只是聞到了辟火螣被燒死之後的味道而已,不會要人命的。”

果然,沒過一會,溫括就醒了過來,侯鎮也跟着喜笑顏開起來。

“你很關心他嘛。”

“他是我帶來的,而且是州裏的司馬,他要是死了,我也會跟着倒黴的。”

撥曲娅知道他嘴硬,也沒有再多說多問,只是先叫她手底下那幾個人先出去,自己來解決這裏的事就行。

“各位,是我們莽撞了,害得各位無辜受害,還請諸位不要揭發他們,一切罪責,由我一人承擔。”

侯鎮本來還想為她開脫,但眼見着撥曲娅如此決絕,他也就不好再多插嘴了,只等溫括清醒一點了,看看他是什麽意見。

“撥曲娅?怎麽是你?你認識那些壯漢?”

“他們是南诏人。”

撥曲娅有些心疼地看向了一臉狼狽的趙回聲。

“我當然知道了,他們···”趙回聲像是猛地一下驚醒過來,“你們是一夥兒的?”

他不敢相信,撥曲娅也有些不好意思承認。

“溫司馬,頂撞您的罪過,我一人擔着,求您,不要責罰其他人。”

說着,她還看向了一旁的侯鎮,想讓他也為自己說說話,求求情。

但溫括卻沒給他這個機會,站起身來,他先是打量了周圍一圈,然後就厲聲質問道:“你們這些南蠻賊子,想幹什麽?”

“我們不想幹什麽的!”

撥曲娅也不輕讓,跟他低聲對峙起來。

她不肯服輸,但又不敢真的對他做些什麽,傷了他的性命。畢竟就算是整個南诏國加在一起,也不是大唐軍隊的對手。

“那你們還弄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還有,黔州那些人,也是你們殺了,然後弄成鬼火的樣子的吧?”

撥曲娅沒有反駁,看來是真的了。

不過就算是侯鎮也有些無法理解,她好好在黔州待着,為什麽又要冒險去做這樣的事呢。

侯鎮起身,剛要開口問,溫括就将他攔住,他也有話想說。

“你們做這些,是為了報複,還是為了拿回你們的祭壇聖地?”

“都不是。”

撥曲娅肯定地說道。

“那是為了什麽?”

溫括明白,如果只是一點私人恩怨的話,她只需要自己複仇就好,不必牽動這麽多人,搞出這麽大的陣仗來。如果是家族間的矛盾的話,那也只需要制衡約束即可,像這樣不顧一切的舉動,其目的,絕不是為了一點私利。他們這些人,想要的,是公道,一份他們只靠嘴說,永遠也争不回來的公道!

但他還是想先聽聽撥曲娅是怎麽說的,畢竟自己只是個旁觀者,不是親歷者,不會真的想得通,那種在他們心底裏積壓已久的怨恨,是如何爆發出來的。

撥曲娅也很清楚,眼前這個文雅的男人,他和那些狗官不一樣,他願意聽自己說,願意給自己一個講述的機會,這就是自己今天來,所能争取到了最大生機了。

“我是南诏國第十八任簪衣少祭司,在我上任那年,也就是大唐的貞觀十七年,南诏國的祭壇聖地被唐軍占領,我們只能被迫中斷了那一年的接任儀式。第二年,我跟着幾位老祭司來到了黔州的陀山縣,在我們那裏,管它叫安河聖地。我們來這裏,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完成世世代代人都需要去完成的接任儀式,因為上一任祭司,馬上就要不行了,要不是上一年的儀式中斷,她也不會強撐着再堅持了一年。”

“你們的祭司,活到什麽歲數,還能自己決定嗎?”

趙回聲有些不知好歹地打斷道,當他意識到自己這個時候不該插嘴,趕緊就要捂住嘴的時候,撥曲娅卻選擇回答了他的問題。

“不是,只是我們有一種特別的能力,能大概知道,自己會死在什麽時候。在老祭司死前,新任的少祭司便會被選派出來。要是她還能活到接任儀式那就最好,不能的話,就只能由少祭司自己前往安河聖地,住持完成儀式了。”

“就是那個安河村?”

撥曲娅點了點頭。

難怪,他們昨天會在那裏遇見那麽多的辟火螣。

“可是在我的接任儀式上,卻出了事,我被一幫官兵帶走,帶到了黔州,被送進了小醉花樓。期間數年,我的族人來找過我數次,只是他們打不過黔州的府兵,也知道,自己要是真硬碰硬,只是白白送命罷了。直到前不久,我在花樓聽到了消息,說是城東不知道哪家人死後竟然詐屍了,我便立馬想出了這個主意來。我知道,南诏只是大唐附屬的一個小國而已,我們不敢争,也不敢思亂,所以只能把那些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統統殺死,然後用他們的屍體,做做文章。”

“你想逃出去?”

溫括冷冷地問道。

“我出不去了,我只是想,以後的祭司,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了,我們只是想回自己的家而已。司馬,我知道,你是個明察秋毫的好官,你一定會秉公斷案的,我不求別的,只求将來事發之時,您能把事情傳揚得大些,這樣我的族人也能在南境多活些時日。”

“你想煽動人心,讓他們不敢再靠近你們的聖地?”

“是這樣的。”

“那你不怕死嗎?”

溫括靠近了她,頂着她的鼻息,質問她道。

“我死不足惜。”

她很冷靜,冷靜到溫括甚至能在她身上找到那股子活着的圖騰一樣的氣息,她确實是不怕死,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她的那些族人,會毫不退縮地趕來黔州,前赴後繼地來完成這件事了。

“你不會死的,至少我沒有這個權利讓你去死。”

溫括并沒有如她想象的那樣,為難于她,他甚至都不想再多問兩句,了解背後更多的故事。

因為溫括知道,如此堅韌之人,必定是已經受到過千萬種折磨了,自己多問那兩句,也無濟于事,只會在她的傷口上繼續徒增悲痛罷了。

門外的人大概也是聽到了溫括說的話吧,一股腦地全都湧了進來,跪在了他的面前:“多謝大人開恩!多謝大人開恩!”

“哎,快起來!”

溫括從沒受過這樣的禮遇,一時間還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呢,只能看向侯鎮求助。

“撥曲娅,別這樣了,起來吧。”

撥曲娅沖着他點了點頭,送走了那些前來朝拜的南诏族人。

而侯鎮,也還有些事情想要問個清楚。

溫括剛要走,他就一把攔住了他:“這件事就這樣算了?王爺和刺史那邊,怎麽交代?”

溫括卻很淡定,直言道:“誰說事情了結了,我只是不追究那些人而已。”

說完,他便咧着一張假笑的臉,扶着被弄傷了的胳膊淡定地走了出去。

這是侯鎮第一次覺得他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他變得冷漠了,也或許,是他打破了自己原先對他的那層美好幻想吧。

但現在,他必須得回家去了,他幾天沒回家,家裏的孩子估計都要餓死在家了。

趕回黔州的路上,撥曲娅一言不發,溫括也是沒什麽表示,只是在快到府衙,撥曲娅想要跟着進去領罪的時候,溫括叫住了她:“你回去歇着吧,有事我會去找你的。”

“不用我進去了嗎?”

“不必了,你···是個好人,進了這道門,以後在黔州日子會很難過的。”

溫括目送着她離開,侯鎮則站在他身後,看着他的背影。

他還是那個他,只是自己太狹隘了而已。元回怎麽可能是個壞人呢,我實在是想多了。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他竟然還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溫括瞥見了他的笑,卻沒有過多表示什麽,帶着他們一幫人,就進了府衙大門。

“待會我來說吧,安大人跟我畢竟不熟,不會拉下臉來真跟我翻臉的。”

溫括搶先一步,自己先把責任攬了下來。

趙回聲當然是一百個樂意了,就是侯鎮,還有些放心不下。

“不行!事情也不是你一個人幹的,要說的話,也是我識人不明,明明知道撥曲娅是南诏人卻知情不報,還是我去···”

“好了,你不是要回家去嗎?家裏還有人等着你呢,我沒事的。”

溫括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轉頭就自己一個人進了刺史的案房。

“別看了,人家都說了,他頂着,你怕什麽?”

“我不是怕,我就是···對了,你說要借給我錢來着,什麽時候給我?”

“嘿!你一個要錢的還比我這個給錢的還硬氣呀?要多少?”

趙回聲還是忍不下心來,就算是把兜都掏幹淨了,他也要湊錢交到侯鎮手上去。

“你覺得我值多少錢吶?”

手捧着臉,賤兮兮地湊到他跟前去,侯鎮真的很難得有這樣不繃着的時候,趙回聲也很喜歡看他這樣在自己面前毫無顧忌的樣子。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敢邁出那一步,要是自己真的跟他挑明了,以後恐怕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他冷笑兩聲,叫上了他一起回家去拿錢。

侯鎮當然是死皮賴臉跟着去了,一家人的吃喝可就都在這上頭了,如今得來全不費工夫,只是掉點臉面而已,算得了什麽。

“趙爺,什麽時候去家裏坐坐,三娘很想你呢,天天念叨你呢。”

“得了吧,你那個庶弟,看我看眼神,跟看豺狼似的!”

“不是說了嘛,別這樣叫他了,他就是我弟弟。”

侯鎮看起來有些不太高興的樣子,趙回聲也立馬意識到是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就改了口。

“好好好,你的那個好弟弟,行了吧?我們家還有新做的燒雞,給他帶兩只?”

說起這個,趙回聲都有些流口水了呢。

“好啊,正好這兩天我不在家,他們肯定也沒吃什麽好東西。”

回他家的路上,穿行而過的,是一座座酒樓戲院,亭臺樓閣,雖然路不好記,但好在,他已經來過多次,很是輕車熟路了。

“謝了啊!”

“跟我還說謝謝,見外了啊。”

趙回聲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本想叫住他,讓他再待一會,但又想到自己剛剛說錯了話,他有些不高興,最後還是沒敢開口,只能目送着他離開。

他自己一個人回去的路上,就顯得寂靜多了,不過好在,家裏亮着一盞燈在等他。

侯灏已經趴在門外的石頭上睡着了,身旁的燭火也已經開始忽明忽暗,不過好在,仍有亮光,他也能找得見路。

“臺平?醒醒!”

“哥?哥你回來了?”

高高躍起,他一把就蹦進了侯鎮懷裏。

“昨晚有事沒回來,三娘的病怎麽樣了?”

侯灏歡喜地點了點頭,說她沒事。

“這是什麽?”

看着他手上的東西,侯灏又跟着警覺了起來。

上次那個趙回聲來,也是拿了這樣一個菜籃子,結果他就坐在飯桌邊上,一直打量着二哥,還想對他圖謀不軌呢!

“是趙大哥給的,好吃的,想不想吃?”

“不想!”

侯鎮那些逗小孩的法子,明顯是對付不了他這個倔強又十分有自己主意的弟弟的。

“他跟你,到底是怎麽了,你怎麽老是這樣看不慣他?咱們現在在黔州,不得不向人低頭了臺平,趙大哥他人很好,不求回報,對我們也是客客氣氣的,有什麽好的都想着你和芳怡呢。”

“他不許想!”

“行了,火氣怎麽那麽大,又想挨揍了是吧?”

見說不聽,侯鎮幹脆将人提溜起來,進了屋。

他和侯灏住一個屋子,妹妹和三娘住一個屋子,所以一回了自己房間,侯鎮就打開了他包回來的東西,叫這個倔驢趕緊都吃了。

“哥,趙回聲是不是有什麽別的企圖啊?”

肚子餓得咕咕叫,他還是忍不住地拿起了趙回聲的東西吃了起來,邊吃還邊懷疑人家呢。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還吃着呢,就開始編排人家了?”

侯鎮一邊收拾家裏的東西,一邊教訓着他。

“我是怕哥你吃虧!”

“哈哈哈,你哥我是誰,人稱侯黑蟲的黔州混世魔王,誰敢背後陰我?趙回聲他敢嗎?我卸了他倆胳膊!對了,雞你自己都吃了吧,別給他們留了。”

“為什麽?”

還有些生氣的侯灏,甚至不想看他哥,撅着個嘴邊啃就邊問起來,但那眼神啊,就一直沒從燒雞身上下來過。

“這兩天你肯定把東西都給他們倆吃了,自己餓肚子了,對吧?趕緊吃,吃完睡覺,免得待會他們醒了!”

侯灏聽着他哥這麽維護自己的話,頓時氣也不氣了,掰下一只雞腿就遞到了侯鎮面前:“哥,你吃!”

看着眼前這個一臉笑眯眯的小孩兒,侯鎮真真是覺得自己這些年做得不錯了,沒讓他們餓死,還能在家好好待着,芳怡也沒有被送進教坊司為奴,一家人在一起也算是平平靜靜的。可就即便只是這樣的日子,也實在是耗盡了自己的心氣和底氣了。

“哥不餓,你吃,我看着你吃。”

搖晃的木桌邊上,兩人圍坐在一起,侯鎮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就像是看見了剛來黔州那時候的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用去想,只是覺得,一家人要在黔州呆上一段時間了,而他,也只需要跟在大哥身後幫他做點小事就行。只不過後來不知道怎麽的,自己慢慢地就想清楚了真想,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責任。

大哥去了西州服役,一家人的吃喝就全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有時候他也想過,自己要做一個白衣無塵的翩翩公子,可這樣一來,不僅自己的妄想會變成一個笑話,一家人也會因此離散,歷經磨難重重。

何必呢,做個好人這種話,在他還是真正的侯公子的時候,說出去,人家會覺得他公正禀直,但要是現在···估計就是個笑話!

每每回到這個家裏,他都總感覺像是有什麽東西壓着他一樣,讓他難以呼吸,也難以平靜,只覺得心頭有無數的怒火,被這個小小的四方之間給困住了。

面前的小孩高興極了,侯鎮卻只是一臉平靜地望着他,這麽多年,他幾乎沒怎麽照過鏡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變成什麽樣了,只是在每次遇到趙回聲的時候,他會努力地誇贊自己兩句,說自己還是風采依舊。

就是不知道現在在侯灏面前的這張苦大仇深的臉,還好不好看了,會不會吓到孩子。

侯鎮再也坐不住了,他握緊拳頭,轉身出門離去。他要出去透透氣,這間小小的茅屋,已經壓得他不敢再擡頭了。

可剛一出門,他就在門口見到了一個令他絕想不到的身影,正站在那裏,望着自己。

是溫括來了,他還是來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