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上半夜,汪明誠一條腿支着,手臂挂在膝頭,手裏握着什麽東西在把玩,沒有打算要睡的樣子。這樣的正襟危坐讓正在抖被窩、半條腿都跨進去了的嚴長海愣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該不該從被窩裏退出來。

嚴長海小聲試探道:“你不睡了?”

汪明誠擡眸,晚上的他看起來比白天多了一分危險:“和孟朗換了班,我值上半夜。”

嚴長海看了眼值班的另一個人,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知道自己不是被內卷了,摘掉眼鏡放在一旁,安心地躺進了被窩。

夜本來就來的快,客廳裏關了大水晶燈只留下一盞小燈,微弱的黃光透進來,依稀的照在附近的地面上,很快被地毯吸納一空,不帶一絲反光。

再靠裏,大家的地鋪彼此挨着的地方就是純然的黑暗了。

汪明誠在暗室一般的夜晚裏,像一尊荒廟裏無人求問的雕塑,唯一還讓人覺得他還有些生人氣兒的是手上把玩小物件的動作。

雖然不說,卞鴻博對他不按照自己的安排值夜有些不滿,在一旁盤着腿,雙手支撐在兩條腿上,眼神陰鸷,一副有話要說的架勢。

汪明誠換了個能照到燈光的地方,低着眉頭只顧着手上動作,像是對對面的目光無知無覺,誰也沒想到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打算各個擊破?”

卞鴻博眼睛突然睜大,反應過來才心照不宣一笑,知道在明眼人眼裏藏不過去:“如果不是無縫的雞蛋,怎麽會怕自己人被別人說服。”

“你是說,嚴長海算是已經被你說服了?”在卞鴻博聽來,是很明顯不相信的語氣。

卞鴻博笑笑:“海哥跟我交流了下,發現我們兩很志同道合,我的一些想法他也很認同,對于陸一飛的一些做法覺得十分武斷且經不起推敲。”

“武斷?他說的?”

卞鴻博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肯定道:“那是自然!我覺得就沖陸一飛沒有來由地發現那句話的契機,他就很有可能是那個塗鴉的人,他不可信,我勸你也最好醒醒,不要意氣用事反而把自己的命搭上。”

汪明誠這麽不喜怒形于色的人,都差點要笑出來:“同樣的話我送給你,不客氣。”

卞鴻博就沒見過這麽執拗的人,這就叫你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再不屑跟他多說,自己走到地鋪的另一頭,打着個小夜燈看書去了。

夜很長,汪明誠手中的東西,在一次次的刻刀的雕琢下,逐漸有了形狀,材料原本是一顆異形珍珠,還看不出最終的成品模樣。全靠這東西打發時間,才讓這夜裏沒有這麽無聊。

在沒有對照參照物的時候,人總是無法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天色一直是暗的,睡着的人便也靜靜地在睡夢中。

伴着呼吸聲,人也逐漸到了一天中最困頓的時間。這個點也是許多傳說裏說的人的生氣最弱的時候,只要放縱自己順着那深沉的困意走下去,意識就會潛藏進大腦最深的地方,身體将松弛到最佳狀态,擁抱自己的将是無盡的好眠。

靈臺中常年留下的一絲清明就像筆尖滴落在硯臺裏的一滴墨,在一片寂靜的黑暗裏漾起漣漪。

我這樣坐着多久了,汪明誠發覺自己眼睛發直了一段時間,不禁問自己。手上的珍珠雕件早已完工,捏在拇指和食指間,指腹的觸感借由微弱的凹凸,通過敏感的神經持續傳達給身體訊號。

汪明誠捏拳,将手中的異形大顆粒珍珠捏在手心裏。即使在給患者動手術的過程中,他也能精确到時間的分鐘,可是這個時候他一下子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了,直覺讓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看座鐘!

他想起搬到這客廳裏的座鐘,側身看了一眼時間,12:05分。

才過去兩三個小時嗎?往常夜裏也會被叫去動手術,不至于困到兩個小時就沒有時間的概念了。

這是座鐘,到12點的時候一定會報時,剛剛有響過嗎?他清楚的意識到有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沒有聽到座鐘響起的聲音。

奇怪,這麽近的距離,他不至于連報時的聲音都聽不見。

他站起來,走到那臺座鐘面前。

這臺座鐘是個有年頭的物件了,紅棕色的實木的邊框,邊沿是流暢刀工的花鳥魚蟲,緊閉着的透亮的玻璃門反射着一盞夜燈。

映着昏暗的燈光,他知道也許是卞鴻博那邊的夜燈,玻璃門上…居然反射出了一個令人熟悉的身影。

在他原先坐着的位置上,居然有一個人!這麽說可能不确切,因為就在他剛起身的地方,另一個“汪明誠”仍然在兢兢業業地做着手工。

那個人坐在原處,手中拿着刻刀專注地雕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邊的自己!

如果不是确認自己意識清醒,汪明誠覺得這畫面就像是自己靈魂出竅,意識在看着自己的軀殼動作。

但他把食指搭在自己的脈搏上,又靜靜地數了自己一分鐘的心率,确定自己還是個活人。在此期間,那個位置的自己也沒有發現另一個自己在靜靜看他。

我在這,那個又是什麽“人”?

饒是汪明誠見過不少蓋亞世界出奇地離譜的副本,也沒能想到自己現在是不是有絲分裂了還是被游戲克隆了一個自己。

手中的刻刀握緊,邁着穩健的步伐靠近,當他走到原位的時候,就像是鑽過了一層空氣薄膜,那個人像是泡沫一般消失不見了。

事出反常即為妖。

汪明誠想知道就剛剛他所看到的,在另一個醒着的人眼裏是不是有着另一番景象。

“你看到我離開了嗎?”

卞鴻博疲累地捏了捏鼻梁,閉了閉隐隐有血絲的眼睛:“你在問我?你上廁所,還要跟我報備?”他下一句幾乎要脫口而出“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有些不對。我沒聽到座鐘的報時。”

意識到汪明誠在說什麽,卞鴻博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随即皺着眉頭回憶了一下:“我聽到了啊?你是不是打瞌睡了,至少過去個把小時了。”

汪明誠閉口不言了,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奇怪。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再次看向那臺座鐘,那臺座鐘果然顯示的是淩晨一點一刻。

這一切都着實透露着古怪,不管再怎麽樣,這個地方也不能留了。

“陸一飛。”汪明誠輕輕觸碰他的臉頰。

陸一飛像個被人吓醒的木偶,反射性地睜開了眼睛,意識卻還沒有回到身體裏,眼睛裏都是爆開的血絲,眼神呆板、身體滞澀,連一個語氣詞都回複不出來。

總感覺自己才剛剛睡下的陸一飛,躺着看天花板,不等他意識回籠,已經被人一把薅到了背上,被迫以一個蝦米的形狀挂在人家身上。

“我們回房間。”

汪明誠的動靜不算小,很多人都莫名其妙被吵醒了,任誰在睡夢中被吵醒都不會是什麽好臉色,可想而知衆人煩躁的抱怨和咒罵聲此起彼伏。

“你神經病啊,你守夜還是跳大神。”

“大晚上發什麽瘋啊你。”

等大家看清了是誰在“發瘋”,罵罵咧咧的聲音才消停下去,雖然說汪明誠不是隊伍裏的智囊,但他從來都是最靠譜的那一個,即使是新人面對他都是有一些莫名的敬畏在的。

孟朗揉着一片起床混亂中不知道被誰踩到的大腿肉,斯哈斯哈地在按揉,“汪哥,陸一飛受傷了,怎麽扛着他?”

陸一飛稍微清醒了點,頭還是暈得不行,甚至耳朵裏出現了像是沒有信號的有線電視那樣沙沙作響的電流聲,他捂着腦袋,強忍頭暈:“我沒事,汪明誠你是不是發現什麽了,一樓是不是有什麽危險。”

“我跟卞鴻博守夜,兩個人看到的座鐘時間不一樣。”

“你別開玩笑了,誰不知道時間是單向線性的,你別告訴我們這座鐘在不同的人眼裏還不一樣,有本事撥亂時間。”虞美娥說着,跟身旁的李念念對了一下時間,發現兩個人看到的時間分明是對上的,誰也沒有多一分鐘少一分鐘,頓時露出了受到欺騙不忿的表情。

“恐怕不是座鐘的問題。”汪明誠往樓梯看了一眼,估算自己夠不夠時間上樓,“我不知道待下去還會發生什麽,但是直覺呆在這我們不能平安到明天早上,不想死在這的盡量回去。”

陸一飛趴在他背上,也回過味來了,大腦飛速轉動:“也許不是大家看到的時間不一樣,而是時間流速不一樣,沒準是個陷阱,至少我們昨天沒有一個在房間裏出事,還是各自待在房間裏吧。”

卞鴻博就奇了怪了,為什麽陸一飛每次都要跟自己作對,“反正我們的意見你們從來不參考呗,汪明誠說什麽你們都信。剛剛我和他兩個人都在這,我怎麽沒有遇到奇怪的事情,反倒是你,汪明誠,先是嘲諷我,然後還說自己沒聽到座鐘的聲音。”

“真的嗎大佬,你打瞌睡了?”楊銮震驚道。

“我醒着,但确實沒聽到,有意識的時候發現座鐘才12:06,從座鐘那裏走過來就變成13:00多了,這幾步路的時間,就過了一小時。”

“确實有點古怪。”禹浩拉開被子,打算收拾東西。

“哈,這就奇怪了,明明你坐着也看得到座鐘的時間,為什麽非要走過去,是隐瞞了我們什麽嗎。”不得不說,卞鴻博在發現細節方面的嗅覺真的是不同凡響。

汪明誠恐怕這不是說實話的好時機,在這衆人質疑的當口,說自己看到了自己?只會遭到和陸一飛白天同樣的處境,引來争論不休,而現在絕對不是争論耽誤時間的好時候。

他不再解釋,如芒在背的緊迫感叫他肌肉緊繃,背着身體還沒有清醒的陸一飛就往樓梯那裏趕,孟朗、禹浩、楊銮、嚴長海等人打算跟上。

看着人呼啦啦起來一片,卞鴻博憋不住了,“呵,你們就不怕都上樓了,又把剩下的人害死了嗎!”

祭出這句話,他以為衆人鐵定會留下來,畢竟自己惜命是一方面,人的社會性不允許他們再往上走。你自己死還好說,畢竟是自己的命有權力決定,但若是牽扯到別人的命,就沒有那麽好做決定了。

誰知道,汪明誠頭也沒回,徑直往外走,這是卞鴻博始料未及的。

誰也沒注意到空間突然變暗了,一個身影像炮彈一樣沖出去,拿一根細長的東西套住了汪明誠背後的人的脖子,陸一飛難受得仰起頭,張大嘴呼吸,腿還被汪明誠箍着,身體為了自救就要向後掙紮,腰已經向後90度有餘。

“李念念,你幹什麽?!”楊銮雙手抱着自己的鋪蓋,看到這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畫面恐怖又好笑,李念念一手握着臺燈的杆子,另一只手緊緊攥着一米長的電線繞着陸一飛的脖子,汪明誠怕他喘不上氣只得放下人,劈手就去奪李念念手裏的臺燈。

誰知李念念的手勁出奇地大,借着出于樓梯下位的優勢拉拽,陸一飛臉色漲紅馬上要向後傾倒。

“你是要殺了陸一飛?”離得最近的楊銮大聲喊道,動作也不慢,從背後抱着李念念的腰,把人往後拽,其他人也打算上手幫忙。

可能是這一喊着實起了效果,李念念腦子空白了一瞬間,汪明誠怎麽會沒發現這一機會,趁機用力捏在女孩手肘關節下面的麻筋上,讓她的右手一下子失了知覺,松開了手。

臺燈摔在地上,燈帽和杆子一下就分離了,差一點這樣分離的就是陸一飛的腦袋和身體。

陸一飛倒在地上,腦子裏竟然不是劫後餘生的暢快,而是他們晚了,他們失去了最有餘裕回房的機會。

伴随着李念念後悔崩潰的哭聲,客廳角落的留聲機突然響起了古怪的卡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