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
街道派出所門口傳來騷動和大聲的寒暄,新來的小何匆忙跑去倒水發出磕磕絆絆的聲響,隔了一扇門,嚴長海收攏着手頭民事案件的資料,謹慎地将一疊資料檢查過後裝袋。
對面那位的屁股在椅子上扭動幾下反而是坐不住了,嚴長海聽到椅子拖動站起身,依舊頭也沒擡。
十來分鐘過去。
老李跑去看了個熱鬧回來,興奮地也沒等着嚴長海問,就湊到他身邊叨叨開了:“喲呵,這回鬧大了!市局派了幾個刑警來查咱們東條街的殺人案……所長現在接待他們呢,估計咱們所裏得派人去協助他們查案,我一把老骨頭,跟着幾個小年輕跑來跑去肯定跑不動啦。”
老李長籲短嘆道,“所裏的年輕人要抓住這種機會啊,小嚴,你可是個高材生,做個我們這種小地方的工作人員屈才了的。”
聽老李這麽說,嚴長海擡起頭來,笑了笑,一張俊朗的臉上寫着“好說話”幾個字,“沒事的,到時候喊人的話我去吧。”
“對、對,趁此機會多鍛煉鍛煉,”老李這才笑逐顏開。
話音剛落,門就被敲響了。老李趕緊把門打開,一名臉圓得看不出顴骨,眉心有幾道皺紋,約莫四十多歲的警官站在門前:“你們好,我是剛從明海市市局過來的,我姓吳,我找下嚴警官。”
等陸一飛知道東條街出了命案,又是一周以後了。彼時他剛找了個餐廳打工,因為近春節外地務工者都買票回家,餐廳一時找不到人,承諾了假期會給打工生支付雙倍工資,陸一飛可不就喜滋滋地接了工作。
他乍一從孟朗嘴裏聽說附近發生命案,當是強盜或是小偷入室殺人很是吓了一跳,不過想也不會挑他這種窮學生下手,沒放心上。
汪明誠待在陸一飛的寝室裏,沉迷于保衛蘿蔔不可自拔,倒也不鬧事。
陸一飛打工回來,看到這個傻大個竟然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玩手機就氣不打一處來。
特麽地,憑什麽他在打工賺錢,這個臭小子卻在享受!
陸一飛随手抄起桌上的毛概抽他,汪明誠躲了兩下見躲不開,皺着臉大喊:“你幹嘛打我!”
“打的就是你。”陸一飛抓起近代史,左右開弓,抽得興起完全忘了前幾天怎麽吃了汪傻力氣大的虧了。陸一飛手底下也沒個輕重,有幾下砸在傻大個天靈蓋上。
“你再打我我就生氣了!”汪明誠虎着臉,但俗話說楞的怕橫的,陸一飛還就蠻不講理了,他從中發現了樂趣,憑着一把子小力氣可着勁兒揍他。
雖然打得也不是很疼,汪明誠雖然傻,真火還是上來了,揪着陸一飛後領子一把将人拎起。
陸一飛手腳沒他長,像只土撥鼠似的被舉到了空中,等他回過神來,手跟游水一樣劃拉,汪明誠被他張牙舞爪的爪子吓到,緊緊閉着眼睛。
“你給我放手!”
磕噔!
還真松手了……
陸一飛下巴磕在汪明誠胸膛上,牙齒把口腔肉給咬破了,樂極生悲,讓他一時半會腦子當機了,生理性眼淚争先恐後地飚出來。緩了緩,感覺口腔裏一股鐵鏽味,往旁邊呸了口血沫兒。嘴裏仍舊呲呲地發疼,試着咬合一下,連腮幫子都有滋啦啦的麻木感。
汪明誠睜開眼睛,望見陸一飛滿眼濕潤眼淚汪汪的,立馬就慌了。他也不敢亂動,明知故問地叫他:
“你……你哭啦?”
陸一飛理智上知道這完全是自己作,情感上卻理直氣壯遷怒汪傻。
傻逼,不想理你。
汪明誠肩很寬,趴在他身上的陸一飛頭一回近距離觀摩汪傻的五官,天庭還挺飽滿的嘛,像江南丘陵,唔……鼻梁挺高的,像個昆侖山脈,眼睛嘛,眼窩有點淺淺的凹陷,有那麽一丁點日耳曼人血統的味道。
陸一飛嘆了口氣老實地爬起來去打飯。長得好看身手還好,打不過,打擾了。
出門加夜班的時候,碰上二樓的劉正陽正要出門。雖然不是同一個系,但同一棟樓男寝之間三天兩個借個洗發水、打個牌地串門子,男生們之間哪怕不在一起上課也都挺熟的,陸一飛遙遙打了個招呼。
待他走近,劉正陽好心提醒他:“帶個傘,我看天氣預報說要下雨。”
“哦,謝謝啦。”陸一飛看了眼劉正陽藏青色的斜背包露出半把長柄傘,忙跑回去拿傘。
陸一飛四點半出的門,那時候還有晚霞,丁點看不出要變天的意思。
夜八點左右,果真下起了雨。不是綿綿細針的下法,雨點子打在窗玻璃都噗噗作響。
陸一飛送酒水穿過靠玻璃窗的A區,瞧見外邊地上都濕的反路燈的白光了。心道幸好哥有先見之明。
陸一飛打工的餐廳是個仿古餐廳,最有特色的就是院子的景觀,不似北方四合院的開闊,反倒假山、天井填滿了整個院落,沒有太大的植株,僅僅是石板路下的青苔,牆角的盆栽,一如江南的小家碧玉。
院子的各個角落都是木結構,老式的青瓦白牆,廊檐下還挂着紅燈籠,哪怕是不起眼的天井都擺放了适宜的盆栽植株,既傳統又有味道,很多人來着倒不是因為菜好吃,就沖着吃個氛圍。況且菜價也親民,翻桌率超高。
去家宴區跑個酒水的功夫,外頭風刮起來了。A區後頭的天井裏灌進了風,木門被吹得框框直響。陸一飛去天井裏那拿了個拖把準備搞衛生,糊了一臉的雨水,拉緊門使勁卡住,熟料老木門上那木刺兒啊,徑直就進了指甲縫裏。
陸一飛龇着牙,也不知怎麽的心裏頭就一慌。
別是汪傻那老小子又給我搞事兒了吧。
汪明誠打了個噴嚏,用袖子撸了撸,“哪個傻瓜在念叨我,哼。”卷上被子往床裏面滾。
夜十點半,陸一飛頂風走到取公共自行車的半路,特麽傘都被掀翻了,傘骨張牙舞爪地露在外面,昭示着自己是個可回收垃圾了。
他滿臉“……”地看到一起下班的同事們紛紛穿上雨披開着小毛驢往相反方向去了。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進宿舍樓的時候,舍管老頭睡眼朦胧地看了濕噠噠的他兩眼,拉上了宿舍的鐵栅欄。
翌日一早,陸一飛被外頭此起彼伏的喧嚣給弄醒了,一睜眼就看見汪明誠趴在床頭兩只手架着臉盯着他,吓得他差點給出一拳。
汪傻見他醒了,拍拍他的頭,自己乖乖去刷牙洗臉,掏出桌上昨晚陸一飛給帶的面包吃起來。
陸一飛坐起身,縮着脖子窩在棉被裏發了會晨呆。昨晚上累得倒頭就睡,現在兩條猛蹬自行車的腿還是酸的。
我靠,外頭菜市場啊,一大清早吵吵嚷嚷不讓人睡覺,按了按酸痛的小腿肌肉,伸了個懶腰,趿拉上拖鞋。
陸一飛迷迷瞪瞪打開房門,眯着眼睛趴到走廊露臺上,樓底下人頭攢動,望下去只有一片黑腦袋。
喲呵,天上掉鈔票了啊,還是寝室樓地下發現金礦了都在這守着。
很快這份調侃就熄滅了,陸一飛看見個眼熟的身影,這次穿着筆挺的制服,舉着個筆記本在跟人說話。
嚴警官?!
仿佛感覺到他的視線,嚴警官警覺地擡起頭來,老遠裏目光徑直對上他,陸一飛直覺想躲閃,但對方眼神太直白,不對視吧像在坦白自己心虛,他愣是沒躲,腦門上起了一層薄汗。
嚴警官盯了他一瞬,回頭又跟人說話,手指沖上頭看熱鬧的他指了指,對方大概點了點頭,嚴警官老遠裏招手示意讓他下來。
有我什麽事兒?
陸一飛猛點頭,沖回寝室安頓好汪明誠,想想不對,扒了隔壁氣窗上的鑰匙塞在汪傻手裏,囑咐他要是聽到不止他一個人上樓的腳步聲就去隔壁躲着。
汪明誠一露出副“這麽好玩”的神情,陸一飛就覺得要糟,瞎編道:“外面有壞人要拐小孩賣到山溝溝裏給狼外婆作口糧,你躲好別出聲,不然就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汪明誠這才一臉緊張地連連點頭。
陸一飛抹了把臉,争取擺出最有底氣、最讓阿sir信賴的表情下了樓。
嚴長海一大早就馬不停蹄地拉着隊伍出來,所裏能出外勤的民警就那麽幾個,全員上陣了。
先派人去保護現場拉警戒線,去報案的學生那裏聽口供,光是為了分辨口齒不清邏輯混亂的目擊者陳述,安撫受到沖擊的學生就耗費了他不少時間。
出于對案發時間的考慮,市局來的吳隊力主先對學校裏的男寝進行盤問。被害人的死亡時間在前半夜的9-10點,寝室有門禁但校門電動門一直會留個小門,不能完全排除校外人作案的可能性。雖說嚴長海對此不置可否,不過誰叫人家市局來的呢。
身旁同樣一早被拖出溫暖被窩的老李,一邊記筆記一邊打呵欠,那字歪歪扭扭的,嚴長海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一擡頭看見樓上看熱鬧看得起勁的陸一飛,随手就招呼下來。
陸一飛下樓之後,就看清原來舍管老吳頭在跟警察同志那兒交代呢,而嚴警官手裏拿了個小筆記本不時地記。
“所以說你不是完全清楚1月25日、也就是昨晚9點到今天淩晨3點之間宿舍裏哪些人在咯?”
“我哪記得清咯,這都放假了,還管男娃兒們外不外宿啊。”老吳頭煩惱地搔着耳後,頭皮屑一塊一塊的掉:“我只知道昨晚門禁我鎖門的時候,這娃兒是最後回來的。”
見老吳頭指了指自己,陸一飛滿腹狐疑地看他們。
“你們宿舍門禁幾點?”
“晚上12點我會準時關門。”
在邊上圍觀并一聲不吭的陸一飛,一頭霧水看他們談話告一段落,插話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心裏湧上不好的預感。
嚴警官:“張新華老師你認識吧?今早接到藝術學院的學生報案,在藝術樓發現了她的屍體。”
“……!!!”
對于絕大多數像陸一飛這樣的普通學生來說,非自然的死亡突然降臨在身邊的人身上,着實不可思議,就如同聽說學校底下埋着原子彈那樣令人震撼。
“是自殺?”
“你覺得呢?……張新華老師生前是不是有過是非糾葛。”
聽這意思,好像不是自殺啊,張新華這幾天滿學校忙着傳謠也不像抑郁到要自殺的樣子。
陸一飛瞪大了眼有點失語,殺人案之類的他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雖說他特喜歡福爾摩斯、阿加莎、東野圭吾的小說,但那畢竟是文學作品,跟自己的生活圈內發生殺人案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
陸一飛腦子轉的很快,“不對啊,你們不在藝術樓附近查,在男寝這幹啥?”仔細看,都是跟他差不多的學生趿拉着拖鞋,頂着雞窩頭,撓着肚皮在底下聚集着。
被盤問完畢的學生湊在一起,叽裏咕嚕像一鍋沸騰的水。
還有幾條歪歪扭扭的隊伍,等待着警察依次盤問。
突然意識到這話白問了,晚上10點到淩晨3點,要真是殺人案件,這個時間要是還在學校裏大概率不是學生就是老師了,警察很有可能就是在懷疑他們。很巧的是,他們學校的女生寝室全都都分布在校外的宿舍樓,只有男寝是安排在校內的。
“懷疑我們?”
“只是例行程序而已,稍微跟同學們打聽一下受害人,也了解一下大家事發當時在做什麽。”
按照慣例問了陸一飛幾個問題後,毫不意外地發現并沒有有用的消息,嚴長海遞出一張紙,“如果你有什麽線索,記得聯系我,這是我的名片。”
陸一飛接過名片,盯着名片上的警號和手機號一陣眼暈。
在人群裏稀稀拉拉聽了幾句,講的無非都是今早發現老師屍體的學生如何如何受驚,聽說校方還請了心理醫生來做心理輔導,對于發現屍體的過程只字不提,陸一飛估計是案發現場很快被封鎖了,圍觀群衆還未來得及得到消息。
回寝室的時候陸一飛腦子裏還全是這件事。張新華這禮拜以來的刻薄臉還在眼前晃,現在卻……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多少讓人有些接受不了。
傻子一臉沒心沒肺得擺弄他的手機,陸一飛嘆口氣,覺得多想無益,打算眯一會睡個回籠覺,晚上還要上夜班呢。
周末兼職是全天的,工作日只需要上晚班就行。這天下午,陸一飛走出寝室樓,身上總能感覺到若有若無的視線,但是每當他回頭,所有人都在各幹各的,甚至還有一對情侶在不遠處的廊檐下認真地親着。
他剛要踏出校門,一個身影擋在身前。
“陸一飛同學嗎,你這是去?”
“去打工,您是?”
來人似乎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掏警察證出來的動作都慢了一拍。
“我是市局的刑警,你可以叫我吳警官,今早學校裏出的事你知道吧。”
雖說是疑問句但總能聽出語氣裏帶的篤定,陸一飛想也許是他們獨有的問話方式吧。
陸一飛點點頭。
“關于張新華老師的案子希望你協助調查。”
“……我?”
似有似無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
陸一飛突然明白了這天下午停駐在他身上的目光。早晨,那個姓嚴的警官在查他們這棟樓他就想到,警察找嫌疑人的目光瞄到他們學生身上來了,問了那麽多同學就能掌握最近跟張新華有過節的,不是他還有誰。
這一個禮拜以來,張新華在學校裏散布關于他的謠言,說他行為不檢,借高利貸沒準要被退學諸如此類,雖是她的單方面的傳謠,行為絲毫沒有一點師德的影子,但現在死無對證,在大多數人眼中,散播謠言的加害人死了,被害者反倒像加害者。
“哈……”陸一飛氣笑了,“所以這是強制調查咯?我不跟着你去,就坐實我是殺人嫌疑人了?”
吳警官:“話不是這麽說,協助警察辦案是每個市民的義務,你是個大學生,應該懂如何做個好表率,不要給學校的老師和同窗帶來麻煩,你說呢。”
陸一飛不置可否地撇撇嘴。
嚴長海也沒想到市局的刑警手腳這麽快,直接把陸一飛帶來了。
今天第二次見到嚴警官,而且還被當做嫌疑人,陸一飛也是沒話好說了。
二人相顧無言,最後還是嚴長海拍拍他的肩膀,“小陸,例行程序而已,不必緊張。”
陸一飛垂下眼睛。
畢竟不是正式的逮捕,吳警官帶陸一飛上了二樓的公共會議室。陸一飛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發現就是普通的圓桌會議室,至少沒把他往電視劇裏播的審訊室裏放,悄悄松了口氣。
全程陪同的有嚴警官和另一名穿着制服的筆錄人員。
吳警官單刀直入:“今早發現了你們學校張新華老師的屍體。問了一些留校的同學,他們說近期你與張老師産生了一些誤會,我想知道你們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
陸一飛聳肩:“是有誤會,不過是她單方面的誤會。之前嚴警官和李警官因為高利貸團體訛詐的事情找我,但卻被她誤解了。一直覺得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在沒有向我了解事實的情況下,在學校裏大肆傳播,導致同學認為我在社會上做了什麽偷雞摸狗的事兒。”
嚴長海沒想到是因為他們去找他引發的這一連串事情,歉意地看着青年稚嫩的側臉,這麽說來還是當初調查太高調的緣故,心底泛上來一絲內疚,跟吳刑警講了先前查處非法民間借貸的事情。
然而沒想到事情并沒有峰回路轉——
“也就是說,”吳刑警眉心一皺,“陸同學和羅守業的死可能也脫不了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