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傍晚,陸一飛拉開了窗簾,鳶紅的晚霞挂在西邊天空,即使太陽被前面的寝室樓擋住了,也能想象出來是多麽下飯的一顆鹹蛋黃。
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陸一飛灌了兩杯冰涼的白開水進去,平複火燎燎的饑餓感,打算三頓并一頓吃了。
從醫院拿報告回來的時候太陽剛落山,地面上所有的熱氣都散去了。坐落于城市邊郊的S大附近,城市的熱島效應導致這裏一到晚上首當其沖地泛上一層濕冷——即使最近幾天沒有下雨,這個城市依然故我的保持着超出人體适宜的濕度。
陸一飛加快步伐順手緊了緊身上的棉衣,心理上似乎溫暖不少。
不少高中生放了學,白領們下了班都會來夜市找食兒,算是再正式的晚餐前墊墊肚,甚至是索性當晚餐了。夜市的流動車攤子老板大多是外地務工者,春節前還能趕上最後一波熱潮,抓緊機會賺今年最後一筆錢然後開開心心回家過年。
隔着一條街,老遠裏都能聽到鍋鏟翻飛的節奏還有天南地北的吆喝聲。
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奇怪,呆在凄清陰冷的環境裏自己就忍不住東想西想,然後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憐,每個人僅有的那麽一點自憐被激發的淋漓盡致,遠觀着的熱鬧都只覺得是別人的,和自個兒沒有半毛錢關系。
可能這種自憐在陸一飛這兒比常人都少,吃着碗豆腐炒土豆呵呲和呲吐氣,被燙出眼淚的這貨很快熄了傷春悲秋的心思。
“……就說那夫婦倆不厚道吧就自己閨女還計較水電費,充話費送的閨女吧……”想到自家的閨女,買關東煮酸辣粉的大叔,心裏頗不是滋味,“對了,聽說隔壁東條街的商鋪老板們協助派出所把健闵的混混們一鍋端了。”
“真的假的,這麽牛掰?”賣章魚小丸子的小夥子打點起精神,顯然這個話題比八卦家庭矛盾更令他感興趣。
“唔,是啊,太解氣了,不過還得再看看,那個老大還在跑路呢。”大叔側過臉彈彈煙頭,開始打包。
“不是混混都被警察抓了嗎?”
“這種人老江湖了,滑不溜手,說不得有多少人跑了呢,不過好在健闵商會好像已經被查封了。”
有意無意偷聽的陸一飛臉上不顯,心裏就好像奔過好幾匹馬,每一下鐵蹄都蹬在他心窩子上。
健闵商會被查封了。
他把涼掉的豆腐全倒進嘴裏,嚼吧吞了,撒丫子就跑。陸一飛腳步飛快,風聲在耳邊呼嘯。
健闵商行是在兩條路的交叉路口,面向主幹道。兩三個門店的大小,夾在周邊一溜建材店中間絲毫不打眼。表面上是通過從事商品代理銷售賺取差價的貿易公司,背地裏卻是收受商戶保護費、放高利貸以及做一些一些邊緣性行業。
氣喘籲籲望着鐵拉門緊閉的店面房,上面封着白底黑字的封條。陸一飛一拍自己跑得通紅的臉頰,才确實地笑起來。冬夜裏黑漆的街道上蕩起一陣詭異的笑聲。
前不久,陸一飛看見一個黃毛小混混把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往學校後門的小旅館拉,上前幾步掄拳就把小流氓的鼻梁砸歪了,混子瞬間吓跑了。
結果第二天,人找到學校來了,帶了一幫人非說身上的大大小小的傷都是他造成的,僅憑一張嘴,陸一飛就算是說破天也沒法證明,何況那個受害的小女孩也從此失蹤,沒留下任何的聯系方式。對方提出拿錢私了,2萬塊啊,他一個窮學生,僅憑打工難以湊足這筆錢。
淅淅瀝瀝的雨水突然打落在水泥地上,氣溫更低。
健闵商行這邊晚上半個燈沒有,周邊的店鋪都是賣鋁合金窗框,拉門什麽的建材店晚上不做生意,烏漆麻黑一片。
沿着在店鋪的屋檐下面走,不知道踢到了什麽,陸一飛跌飛出去摔了個狗啃屎,撲騰起一陣灰,摔得渾身痛,但也不是計較的時候,三步并做兩步沖向雨中。
寝室樓的燈光在這一天似乎顯得格外明亮。
陸一飛做好了一打開門,傻子撒潑打鬧的準備,卻發現屋裏空無一人,陸一飛手搭在金屬門把手許久,放手的時候差點把掌心的皮全撕下來。
心頭一跳,他怎麽給忘了,寝室門一合就鎖上了,但裏面一轉就能開。
這可是在五樓啊!
從樓上望下去,黑漆漆什麽也看不清,灰蒙蒙的雨幕遮擋了搖曳的樹木,樓道的燈光只能照亮窗臺以外大約30公分的地方,再遠一點靠他5.2的視力也啥都看不清。
陸一飛完全不敢往下想。
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樓,樓下的地面上沒有發現可疑的血跡讓他松口氣,眼底茫然,不知道傻子還在不在學校裏,或許他早就走遠了早就離開這兒……
那也好。
反正醫生說休息幾天淤血就會散,到時候記憶就會會恢複,人也能回到家正常生活了,只期望汪明誠的家人應該有去報案找人吧……
漫天的雨水将青年打濕,冬日裏厚重的棉衣濕透了,冰冷地貼在身上,頭發一绺一绺黏在頭皮上,不斷往下滴水。細密的雨線織成包天覆地的巨網,籠住青年略顯瘦弱的軀體,那透着濕寒的呼氣一波一波抛入空氣,胸膛劇烈的起伏着,耳朵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無邊的濕冷中,遠處的樹木陰影裏像是潛伏着猛獸窺伺。從下樓開始,就仿佛目光盯着他似的,如芒刺在背,陸一飛抖了抖,叫自己冷靜下來不要自己吓自己。
“哥哥!”
當那個狼狽的身影從雨幕中踉踉跄跄跑來時,陸一飛發現自己竟然松了口氣。
比起他,人高馬大的汪明誠更像一只落水狗。頭發被暴雨沖垮了,趴在額頭上一叢一叢的,雨水順着頭發呈串珠狀落下,挺長的睫毛糊滿了泥水,鼻子臉頰上滿是泥印子,看起來像是泥菩薩一般。
汪明誠識趣地不出聲,有點緊張地盯着陸一飛臉上表情變化。
陸一飛的臉當然陰了下來,傻子才穿了一天的厚衛衣髒得像坨屎,臉上不高興地給了臭傻子背上一巴掌。陸一飛勾着傻子的脖子上樓洗漱,但是走了幾個階梯,陸一飛猛然回頭。
身後只有朦胧的雨幕和淋漓不斷的水聲。
翌日。
保安室裏暖氣充盈,面前茶幾上茶杯裏飄出幽幽茶香,保安師傅泡完兩杯茶就自覺出去了。
陸一飛坐在椅子上,卻像坐在榴蓮上,坐立不安。
對面沙發坐着兩個人,穿着普通的便服,卻讓他冒出了冷汗。
“陸同學,我姓李,這位警官姓嚴,你不必緊張,如實地回答問題,我們只是了解一下情況……”
一大早舍管大叔看他的眼神就不對,他也沒在意,直到下午學生指導處的張老師在寝室樓下喊他,等他一下樓梯,就急吼吼來拽住他,怕他跑了似的,完全不顧局周邊看熱鬧的學生,大聲嚷着“你做了什麽,兩個警察在找你”。
拽住他的手像個緊箍咒一般,也不知道這個矮小的女人哪來的力氣。那嘴裏還試圖給他羅列聽說過的罪名。
“是把女孩子肚子搞大了”“參與社會上的非法活動了吧”滔滔不絕的猜測帶着興奮,導致陸一飛來的一路上腦子嗡嗡響,神情空茫。即使坐在溫暖的室內,看到對面兩個民警交換了眼神坐下來,他都還沒有“被警察找”的實感。
張新華在談話時要求全程陪同,民警看她是個老師,認為是她怕學生受到傷害,同意了。
虧得倆民警沒穿制服,陸一飛才沒有出洋相,眼神卻也忍不住看警察褲腰後面的手铐上看。
來的兩位民警年紀一老一青,年歲大的發鬓依稀發白,繃着個臉戴着副鏡片厚重的眼鏡,像是常年做文職工作的,年紀小的看上去比陸一飛大上三四歲,挺拔的坐姿顯得肩寬腿直。
先開口的就是這個年輕的嚴警官。
“說……什麽情況?”打了個磕巴,總算陸一飛腦子還好使,還知道靜觀其變。
先沉不住氣的反而是那位老警官,“小同志,你這就不對了啊,現在還是父母在供你上學吧,不好好學習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社會人員來往,對得起你爸媽和培養你的老師嗎?”老警官一副“這種失足青年我見得多了”的口氣。
陸一飛面色一沉,解釋道:“我沒有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健闵商行知道吧,不學習卻從社會上搞到錢想做什麽!”老警官把資料拍在茶幾上,赫然是借高利貸的人員名單,“這個數目,哎……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想什麽。”
小嚴警官眉頭一挑,沒說話。
陸一飛一看情況不是他想的那樣,對方不知道汪明誠的事情,松下肩膀繼續道:“這是誤會,我當時幫了個差點被欺負的女孩才被訛上的……我根本沒有借錢。”
老警官神色明顯不置可否。
嚴警官問了點具體細節,點點頭道:“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我想你應該看到新聞了,健闵商行已經被查封,因為牽扯到借款名單上有你的名字我們還需要核實一下,陸同學,你這兩天找個時間來派出所做一下筆錄。”
陸一飛連聲應下。
兩位警官站起身,嚴警官跟他握了握手。将要送兩位民警出門時,陸一飛順嘴問了句:“健闵商行的人是不是有在逃的?”
李警官公式化地回答:“涉案人員大部分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個別人員還在通緝中,同學你要相信警方的辦案能力,如果你有線索也可以聯系我……”
嚴警官突然想到了什麽,深深地看了陸一飛一眼。
陸一飛想抽自己個大嘴巴,新聞裏根本沒說健闵商行的人有人還在逃!換句話說,如果有知道的,一定是和那些混混有關的當事人。
陸一飛茫然地回視嚴警官。
回寝室的路上,學生指導處的張老師一直“護送”他,企圖再從他嘴裏撬出什麽猛料,眼神充斥着懷疑與不信,嘴巴不停巴拉着,好像是管轄的區域裏出了個賊而她親手擒獲了一樣,那種興奮勁兒直到男寝管理員老頭在她鼻子前面把門拉上才停止。
回到寝室,看見傻子托着他的手機在玩保衛蘿蔔。
陸一飛斜了汪明誠一眼,說:“喂,傻子,你說你什麽時候能恢複正常啊,警察都找上門來了呢。”
汪明誠頭都不擡。
陸一飛沒指望他能正常回應,自說自話,“那位嚴警官看起來很精明啊,他不是發現什麽了吧……我是被你牽連進去的,到時候你可得告訴人家是我救得你啊。”
汪明誠終于擡了個頭,卻看到青年在窗邊入神碎碎念,細致的眉眼像是鋪着一層細碎的燈光,連怪物已經突破最後的防線都沒發現。
“小飛飛!”
!!!
陸一飛沒想到有人會突然沖進來,他根本沒鎖門。
來人是隔壁的孟朗,就是前幾天帶着鼻屎問他去不去網吧那位。
汪明誠又把頭低下了,屏幕的蘿蔔已經被阿飄吃掉了,一聲不吭再開了一局。
陸一飛緊張地接話:“咋、咋了,你竟然這個點都沒去網吧。”
“我操,還不是為了你!”孟朗控訴道,“聽說你小子被警察抓走了,我趕回來看看隔壁是不是殺人現場!”
陸一飛哭笑不得,“靠,孟郎你就不能盼奴家點好啊……”
“少拿我的名字開玩笑,說正經事,警察找你幹啥。”孟朗猛拍了他肩膀一記,讓他別老不着調。
陸一飛也收起了開玩笑的心思,“說我借了高利貸,喊我去做筆錄。”
“健闵?”天天沉迷于網絡的孟朗倒也不算兩耳不聞窗外事,“你說你,爛好心,救人撈不着好,反倒濺了一身泥……”
陸一飛:“看到大街上女孩子被人欺負,不幫還是個人不。”
孟朗摸着下巴:“倒……也是。”
“怎麽的,如果真借錢了你還打算幫我還錢?”
孟朗拍着胸脯:“大不了這兩年不去網吧了,哥這點錢還是有的。”
陸一飛真的有點小感動,“放心吧,警察那邊我已經說清楚了。”
“那就好,說起來……餅臉張太過分了吧,警察找你的事估計留校的人都知道了,我就是聽到食堂裏都在傳,我随手抓了一個問誰在造謠,沒想到是問了一圈竟然是餅臉張,虧她還是個老師。”孟朗憤憤不平道。
陸一飛瞬間感覺頭大,他就知道餅臉張那天老是跟着他沒啥好事,嘆了口氣。
這時候孟浪子才注意到趴在桌子上打游戲的人,“這人誰啊?”
“我表哥,過來找我結果出了車禍,在我這養着呢。”
“這樣啊,”陸一飛表哥打着手機游戲頭也不擡,孟朗也懶得去自讨沒趣,盯着表哥腦袋上的紗布,胳膊上的創口貼,無聲地啧啧了幾下:這兄弟倆,真該去廟裏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