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啦, 我可是有父親的,我父親他現在不在這裏。”風兒又看了姬夷昌一眼,對那兩個小甲士解釋道。
雖然他不知道他父親長什麽樣子, 但他知道他是堂堂大齊的王, 現在肯定是在王都臨淄城裏,怎麽可能在這小荒村出現呢。
“不過, 叔叔您的武功真好啊!輕功也很棒,要是能教教我就好了。”風兒轉臉過去,對姬夷昌滿懷的仰慕。
姬夷昌凝神看了小娃娃一會兒,當他聽到他說他有父親時,突然就嘆息了一聲, 眼神黯淡下來,但很快就又振作了。
“你想學,我教你便是。”
姬夷昌讓風兒将他自己練輕功時背的口訣說給他聽,他聽了後連忙皺眉道:“何人教你這個口訣的?這簡直是害你啊!”
口訣到了後半部分都是讓氣怎麽凝沉下來的,不摔死這個娃兒才有怪呢!難怪他先前見他飛身越牆的舉動如此怪異。
“這怎麽可能是害我呢?這是我母親教我背的口訣啊!”風兒不解道。
風兒今天一天過得很快活, 因為他跟着一個很厲害的叔叔學了一天的東西。如今, 他已經能飛身越過一道兩人高的牆頭了。
姒思闕見兒子興高采烈一蹦一跳地回來, 但滿頭滿身都遍滿了泥土, 還挂滿了彩,不由好氣又好笑道:“我兒, 這是去跟人打架去了嗎?看你這模樣, 把人打得可慘了?這要不要為母幫你墊付醫藥錢給人家?”
風兒拉着母親的手, 聽見母親的聲音忙回攏,看了看母親一眼,寬宏大量地道:“母親,我還是原諒您吧, 像您這樣照顧不好自己的人,兒子又怎麽能要求您教好我武功?兒子以後有師父了!”
聽着六歲的兒子稚聲稚語地說完,姒思闕叉起腰瞪大了迷離的桃花醉眸,
“師父?你啊還能拜師呢!”
“那當然了!我師父可了不起了!”
六歲小屁孩滿眼裏都是欽慕之色。
思闕微笑着搖搖頭,重新拉上兒子的手往山上去。
她只當小娃兒是在跟那兩個小甲士拜的師,以為小娃娃平日在山上沒有年齡相近的玩伴,所以才會拉着兩個看起來還沒她一半厲害的小甲士拜為師父。
小孩子純粹玩拜師游戲而已,就跟玩過家家似的。
姒思闕坐在自家門前的石頭墩上喝着口茶湯,看着兒子又一次興高采烈跑下山的小身影,一面老懷安慰微笑點頭道:
“風兒如今越發有個孩子的模樣了,以前老愛鑽進竹簡子裏,悶聲悶氣,一副老成的模樣,還怕他把腦子悶壞了呢。”
于是思闕也從不阻止他下山玩,現在山下一帶已經有佟校尉等人控制住,山下很長一段時間不會有南越人敢來搗亂,何況一個男孩子總該要成長,要長大,要有自己的世界,所以,思闕是鼓勵他四處走走的。
姬夷昌如今每每在機要密營中處理完事務,就會□□出外來到附近的小樹林裏等一個叫“風兒”的小娃娃來,教他武藝。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那個小娃兒如此耐心,甚至是稱得上好脾氣。
大概是因為他給他一種很熟悉很親近的感覺,還有就是,他覺得這個小娃兒天資十分聰穎,但私下裏卻有一個很冒失的母親,連輕功口訣都能教錯孩子的母親。
“師父師父!風兒今天給您帶了山上最清甜的果子!您嘗嘗!”風兒笑起來的時候鳳眸彎彎,眼尾一顆黑色小痣分外可愛,他這麽一笑,竟有那麽幾分與她相像。
姬夷昌接過果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緊娃兒看,心中疑慮更是添了幾分。
“師父師父!您怎麽不吃呀?果兒可好吃了!”風兒見他盯着他看,就趕緊催促他吃果子道。
姬夷昌盯着小娃吃果,自己也微啓薄唇,啃了一口,道:“風兒,能跟我聊聊你父親的事嗎?”
“我父親嗎?”風兒的大鳳眸撲閃撲閃的,跟姬夷昌的深沉有些不一樣。
“我父親是個很厲害的人,我聽我母親說的。”
“你沒見過你父親?”姬夷昌眼神突然光亮了一下,神情變得激動起來。
六歲的小孩兒卻敏感地捕捉到這些,立馬謹慎地搖了搖頭,“我是…最近這些年沒見着他,只能從我母親口中聽到而已。”
風兒他不能讓師父覺得他是個沒爹的孩子,不能讓師父覺得他可憐。
可姬夷昌聽他這麽一說,眼神随即又暗了下來,接着又問道:“那你父親是做什麽事的?為什麽要離開你和你母親?”
“我父親…”風兒斟酌了片刻,覺得若把自己父親是大王的身份說出來實在是吓人,也難免會惹出許多麻煩事,于是,他模糊了一下說:
“我父親要保衛家國,他很忙的,抽不出空來見我們。”
反正當大王的,不就是為了家國社稷嗎?他說保衛家國并沒有錯呀。
姬夷昌點了點頭,“你父親是投軍的吧?那真的難為你和你母親看家了。”
風兒搖搖頭,笑得更歡快了,“不難為,我母親說父親是塊堅硬的大石頭,能補青天呢!他在替我們撐着天,那才是最難的。”
姬夷昌覺得這孩子真的懂事得讓人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門,繼續教他武藝。
臨走的時候,風兒看着師父的背影,追上前去,有些不舍大聲道:“師父!您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母親做的糕點雖然難吃,但風兒會做一種果子的甜羹,味道還不錯,是我自己鼓搗出來的,連我母親都很喜歡吃呢。”
姬夷昌轉身看了小娃兒一眼,冷峻的臉上無甚表情,“還是不了,不大方便。”
他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恰在此時,山上的姒思闕到山下買完兒子愛吃的燒肉,想着兒子一直跟她提到的那個樹林,她覺得自家兒子認識他的夥伴那麽久,都沒有正式邀請過別人,便想着來看一看這些泥猴子平日怎麽玩的游戲,打算将風兒以及他的“師父”也帶來家裏作客。
“風兒!母親給你買了你最愛的燒肉,買多了,也邀請你的師父一塊來家裏吃頓便飯吧!”
姒思闕在距離頗遠的地方看見自家的憨憨兒子了,便舉起手裏用細繩串起的一包包黃油紙包裹着的燒肉,朝兒子愉快地笑道。
就在那一剎那,姬夷昌突然頓住了腳步。
“母親,師父說有些不方便,不來了。”風兒接過母親手裏的黃油紙包,指了指前方男子的背影道。
“那就下回吧,今回燒肉買的有點多,咱倆回去全消滅去!”姒思闕含笑地揉弄着兒子的發心。
可當她目光觸及到面前男子的身影後,笑意一點點凝固了下來。
這時姬夷昌已經轉身過來,距離母子二人不足十步距離。
他的雙眸紅得吓人,雙拳攥緊,渾身有些微顫,嘴唇始終嗫嚅着,想說些什麽卻始終啓唇說不成功,連發出的聲音都緊張得帶了破音。
“你…就不打算說點什麽嗎?”
他那聲音說出來,跟剛才教導風兒武藝時嚴肅冷沉的聲音截然不同,是帶了絲顫抖,又像抑壓了許久有些變形的哭腔,夾雜了些風兒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和激亢之心。
姒思闕皺緊眉頭立在原地不動。
她內心是有些心虛的,一聲不吭躲了他這麽多年,只是想不到竟然會這樣遇見,她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男人。
姒思闕覺得渾身的血肉都像被火螞蟻啃咬着一樣,低着頭就是不肯看他。
随即,她做了一個很不負責的舉動——
她甩了手邊剛買的紙袋包吃食和糕點,用胳肢窩夾起兒子就要瘋狂奔跑逃離現場。
身後的男人氣得快抓狂了,他沒有立馬追上來,而是在她身後大聲道:“怎麽?睡了人就可以不負責任離開了,有你這麽行事的嗎?”
夾在胳肢窩下的小娃兒聽了,迷惑地仰頭問母親:“母親,睡了人是什麽意思?我的師父您認識嗎?”
姒思闕快被他氣炸了,天下間哪個父親會當着自己才幾歲的兒子面前說這種事?簡直不要臉!
她急急停了下來,轉身怒瞪了身後的人一眼,對兒子道:“不!那人我不認識!恐怕是他一廂情願認錯人了!”
姬夷昌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一步一步往前走來,暗沉的黑眸始終一眨不眨地盯着思闕,卻在和風兒說話道:
“風兒,師父現在想到你家坐坐了,可方便?”
六歲的小娃兒被夾在充滿硝煙氣的二人之間,表示很疑惑,怎麽大人的臉像變戲法似的,說變就變了,這…剛才不是他自己說的不方便嗎?
姒思闕帶着風兒一路冷沉着臉往山上趕,身後那男人也像如影随形似的一直跟在後頭,一直跟她們到了尺壁山腳下。
“風兒,你告訴他,咱們家裏今天不方便,你讓他走吧,哦,還有,山腳下那群怪鳥可不是善類,不是很歡迎外來闖入者,再不走一會被鳥襲擊了可別怪我們沒提前提醒!”姒思闕冷着臉道。
風兒眨了眨眼睛,從母親身邊走到後方姬夷昌身邊道:“師父…”
風兒表情頗是為難地看了姬夷昌一眼,半晌,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道:“師父放心好了,我的那些寶貝們最聽我的話了,我讓它們不動師父,它們肯定就不敢動您的,要是您還是害怕,我現在就去叫它們躲起來!”
姬夷昌看着跟前這個尚不到自己腰腹處,長相随了自己六七分的兒子,眉頭輕顫着,始終沉默說不出話,一下子就控制不住蹲跪下來抱住那小小的身軀。
這些年來,他沒有一刻不在想象自己跟孩兒見面的時刻,甚至還在想那是個男孩還是女孩,男孩的話該如何相處,女孩又該如何相處。他怕自己的孩兒會害怕他一臉冷霜的樣子,他怕自己的冷漠會令孩子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