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六年, 姒思闕如今帶着風兒住在楚國以南方一處本來歸屬于南越異族的穗城裏,生活比較肆意潇灑。

原本這穗城是南越國的領地,但在一年多之前, 齊王姬夷昌一連吞并了楚以外的六國, 繼而又打下了南越的這片天地。

如今這領地也是歸屬于齊國了。

雖然已經時隔一年有多,但時下穗城的人們回憶起齊兵攻城的那天, 還心有餘悸。

齊王姬夷昌是位殺伐果決的君主,開疆拓土毫不心慈手軟,雖說他不會濫殺歸降的民衆,但人們一想到那天他披着煞氣頗重的黑甲,手裏提着南越國最骁勇善戰的将軍的頭顱, 高聲呼喊着讓穗城內的民衆投降的情景,讓人一輩子都難以磨滅記憶。

當時穗城守城的二萬甲士全部覆滅,無一人生還,穗城的城主迫不得已帶領着民衆出來歸降。

歸降的那下,齊王渾身戰甲上都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 那上面不知凝聚了多少甲士的鮮血。

他一進城, 就下了死命嚴禁手下的甲士燒殺搶掠, 他來到跪伏的衆人跟前翻身下了馬, 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游走,挨個挨個尋找, 神情又緊張又害怕, 小心翼翼的, 好像在尋找一件遺失多年的寶物一樣。

然而他每次攻奪一城,就要失望一次,這次也不例外。

大家都憤恨着齊王,恨他把守城那二萬多南越甲士殺滅, 那裏頭不乏穗城百姓家中的兒郎。

齊王,是穗城百姓心中共同的仇敵。

雖然齊王殺掉了守城那二萬多甲士,但對城裏的百姓卻是真的用心的,一年多以前,穗城這裏還是荒草不長,終日被列國荼毒的邊境之城,許多百姓不是在流箭中被射死就是活活餓成一張皮包骨而死,但經過這一年多齊王頒布的措施和革制,不少人今年年末都有米糧剩餘過冬了。

姒思闕和風兒就住在這穗城荒郊一座叫尺壁山的山頭上。

自打風兒兩歲開始,母親思闕就開始帶着他周游列國河山之間,偶爾會不幸遇上有戰亂,所以她必須帶着風兒每隔一段時間就轉移地方生活。

雖然有些颠沛,游走人間的過程中也帶風兒看盡了人間滄桑,但母子二人每次都能僥幸在這亂世中逢兇化吉,那段時日苦是苦了點,但自從齊王統一六國河山,把穗城收歸嚢中之後,她和風兒的日子從此就過得舒适潇灑起來。

今年頭大豐收,思闕母子二人有吃不完的米糧,山上有牢實的房子,數不盡的牲畜,年節的時候,思闕甚至帶着風兒到山下給窮苦人家捐贈物資了。

這一天思闕喂完了山頭上的牲畜和鳥雀,又有大群鳥雀聽着她的埙聲從野外回來,給她和風兒叼來了一大籮筐一大籮筐黃澄澄的野果子。

“風兒,快來!有你最愛的大柿子啊,你的那群大嘴寶貝給你捎來了!”思闕喜滋滋地從屋檐上撿完了果子,唰一聲從屋頂跳下來,朝屋內的人大聲道。

這時屋裏走出一個搬着竹梯子,一臉正經的六歲小郎君來。

小郎君一雙狹長好看的鳳眸,有些無奈有些嘆息,但又很嚴肅認真地跟母親說話的時候,真的有一瞬間讓他母親思闕想起了他的生父,姬夷昌。

“母親,風兒給您說過多少次了,屋檐上的果子母親等兒子上去撿,母親每次都這麽着急,要是像上回那樣摔着了該怎麽辦?母親如今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還像個孩童似的。”

面對兒子抱着竹梯不滿的神情,姒思闕則是沒心沒肺地咧嘴笑了笑,湊過去胡亂揉弄他的頭發道:

“嗳!我的好孩兒啊!母親要等你從屋裏搬來竹梯,再一步一步攀着走上去,早就将果子搬下來了,哪用等你啊!”

說完,見清冽高冷的小孩兒杵在那裏默不作聲,只徑直低着頭扶着比他高出許多的梯子,一雙內斂的鳳眸裏滿是挫敗,思闕感覺自己說錯話了,趕緊讪笑着拍了拍小孩筆挺的肩背道:

“嗳!嗳!母親開玩笑的,怎麽像你父親一樣,一點玩笑也開不得啊!”

小屁孩擦了擦眼眶裏隐忍的淚光,倔強地低着頭道:“風兒沒有生母親的氣,風兒只是怨自己武藝學不好,這才一個屋頂也翻不上去。”

思闕則撓了撓頭,笑得有些不自然地掩飾過去:“風兒啊,你還小,自然還不能與母親相提并論了。沒關系,你父親以前也打不過你母親,你随你父親,是好事啊,不然以後那些打得過你的姑娘都不敢理你了。”

“哦不,你要是強過所有姑娘家,人家姑娘才不搭理你呢!”

事實上,風兒不論在學武還是習文的事情上,都表現出了極強的天賦能力,讀過的書,一遍就能倒背如流,看過兩遍已經能将意義镌刻在心,學武的話,思闕傳授一次口訣,他自己就能理解其口訣的意思在體內運氣,想當年思闕跟着先生學的時候可理解花了好長的功夫哪。

只是,為啥到現在輕功還運用不好?原因其實是——母親思闕自己早把當年學輕功時候的口訣給記岔了,和別的令氣沉下去的口訣混雜在一塊兒,而她自己因為早已學會,身體不用口訣靠自身本能反應就能翻牆,所以那口訣方面自然是不在乎的。

“母親,風兒不相信,不可能就這個學不會,風兒再試一試!”

說着,小孩兒把竹梯子遞給了母親,噔噔噔地跑到屋前空地處,交疊着手,開始背起了口訣想翻身上屋檐。

嚴格依照口訣的內容在體內運氣,氣聚丹田,身子感覺有些變輕了,風兒斂衣從遠處助跑着往前,“唰啦”一聲,他成功令身子躍起來了!

可是沒過多久,體內氣運化的方向突然逆轉,小孩兒好好地翻牆翻到一半,頭突然就向下調轉過去,整個人趴着摔下來。

風兒咬了咬牙,将髒兮兮的小臉從泥地中露出來,一雙明亮的鳳眸閃爍着不屈的光芒。

“不可能!不可能我翻不上去!一定是氣還運得不夠,這回我得把口訣念重一些!”

小娃娃摔得渾身挂傷和泥污,依然不撓不屈地跑回空地上,又一次助跑着運氣飛躍過牆。

然而這一次,運的氣過重,到一半的時候往下沉的氣竟然也益發多,小孩兒被摔得比之前更狠,臉上都青腫了一片。

姒思闕心疼地跑過來蹲下,撫摸着兒子腫得像青饅頭的臉,“好啦,風兒,既然用梯子就能上得去的地方,何必這麽折騰自己呢?每個人都有所擅長,有所不擅,何必非得逼着自己?”

娃兒卻終于忍不住“嗚嗚嗚”地極其克制地哭了起來,“母親…母親…風兒吹埙不及您,連翻個牆頭都翻不了,風兒太沒用了,嗚嗚嗚嗚…”

姒思闕“嗳”了一聲,又摸了摸兒子的臉,看着這個犟硬的兒子終于能像個正常孩童一樣攥着母親的衣擺哭,倒生了幾分欣喜,“風兒啊,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母親一樣,事事項項皆能的。像你這樣不好嗎?普通一點的小孩才容易幸福啊!”

風兒聽了,又止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又哭啦?還真是個傻小孩…”思闕蹲在一旁一臉高興地看着兒子哭。

風兒從小到大都表現得極其堅強,便是在戰亂逃亡時迎面遇着敵軍,那小孩兒也能極其冷靜地在一旁幫母親出謀劃策,思闕能見兒子哭的次數鳳毛麟角,以致她每次都體味不到為人母親哄懷裏哭泣小兒的滋味。

所以思闕看見兒子哭,比看見他笑還要高興。

“好啦,好啦,別哭啦別哭啦,母親給你吹曲曲好不好?”

思闕柔情地揉着兒子的額發,從懷裏掏出一個破舊的陶埙,吹起了曲韻。

那陶埙上有一道微細的裂紋,已經粘好無虞了,是當年她摔在野外,被姬夷昌花了好些心機找回來親自粘好的。

埙曲優美,又吸引了不少鳥雀栖息在附近的枝頭,有一些被迷得直接在地上一跳一跳地靠近了思闕和風兒。

“母親,”風兒如今已經止了哭,靠在思闕的懷裏帶着濃重的鼻音,甕聲道:“您常說我像父親一般無趣,風兒想知道,父親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思闕低頭看了兒子一眼,笑了笑道:“你父親是個…又硬又臭的大石頭。你是從他那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但是,他同時又是塊很厲害的石頭,他大得能補青天,所以,他現在在天的盡頭,給我母子倆補天洞去了。所以我們現在才能活在一片陽光下。”

姒思闕補充道。

“那風兒的父親是個很厲害的人了?”風兒挨着母親,神情展現出無限神往。

思闕本來是想給兒子一個美好的假象,告訴他,他父親去補青天所以他不可能再見到父親了。沒想到兒子反而開始以父親為榜樣,想要加倍練習翻牆,期待有朝一日能躍上天際去,幫助父親補天。

這一天,思闕用木頭車子運着一筐筐汁水飽滿的果子,打算帶上風兒到山下慰問一些在戰争中失去家中倚靠的老人,給他們帶來撫慰心靈的樂韻。

以前抱着風兒在戰事連天的地方路過時,思闕也會吹響埙聲慰藉當地人的心,給他們寄去一縷溫暖。

尺壁山之所以很少人能上山去,是因為這兒一片山腳下雲集了不少大嘴巴的鳥兒,那些鳥兒的嘴巴一口能吞下一個人的腦袋。平時都是這些鳥兒給思闕和風兒叼來果子的,可以說,這些鳥兒是母子兩的守護神。

但這些鳥兒對別的人卻展現出極其兇惡的一面,是以,即便尺壁山山上物資富饒,也沒有幾個人敢闖上山。這些鳥兒也是因為喜愛母子二人吹奏的埙韻,才會心甘情願受母子倆驅使的。

而思闕也沒有獨占這一片山資源的念頭,得空的時候還是會常常采撷些山貨去給山下有需要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