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被困在這。”花無缺在她身邊坐下,面帶歉意地道。

阿眉收斂了不知飄蕩到哪的神思,低低回道:“不怨你,是我自己倒黴。”誰讓今日恰好是輪到她值掃,結果竟被安排了這樣一個任務。

見她沒有說話的興致,花無缺也識趣地閉上了嘴。鐵屋子裏安靜得仿佛蓋緊蓋子的棺材,無言的恐懼在一點點蔓延。

花無缺忍不住去看阿眉,她的那雙眼睛在微薄的月光下,仿佛一對上好的琉璃,透着瑩潤的光彩。移花宮的人不少,可是能讓他一點印象也沒有的人,還真是鳳毛麟角。

這樣的目光,只要不是瞎子,那都是能察覺的。偏偏阿眉就像什麽都沒發現一樣,将自己縮成一團,仍舊一聲不吭。

“你……讨厭我?”花無缺從生下來起,哪怕是終日冷着一張臉的邀月,也時常關注他的武功和生活。而像阿眉這樣,對他避之不及的,還真是頭一次見。

所以,他心裏不由得産生一個疑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沒有。”阿眉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傳來,不多時,從她的方向又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花無缺可以确定,哪怕眼前這人并不讨厭自己,但也絕對不喜歡自己。

他到底還只有八歲,哪怕平日裏總是一副小大人模樣,卻和許多普通孩子一樣,希望被人喜歡,被人認可。

而今日,他似乎所有事都做錯了。他讓大姑姑失望了,讓玉秀姑姑失望了,還連累了她……想到這,花無缺将頭轉了回來不再看阿眉,可是卻忍不住學着她的模樣,抱着膝蓋将頭埋了進去。

不知不覺……他竟睡了過去。

“醒醒。”一只手輕輕拍在花無缺肩頭,他猛地一驚,下意識就扣住了對方的脈門。阿眉沒想到他反應如此大,微微一愣,看着他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頓了頓才道。

“我是想告訴你,可以出去了。”

花無缺看到是她時,便有些歉然的收回手,還不待他說對不起,就聽到對方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麽一句。

聽她這麽說,花無缺驀地看向玉秀,只見一把熟悉的劍正穩穩插在玉秀的肚子上。他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三步并作兩步到了玉秀跟前,伸手去試她的呼吸。

“不用試,她已經死了。”阿眉還保持着方才蹲着的姿勢,一臉平靜地道。花無缺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似乎在問,你為什麽這樣做。

而他也的确問出了口:“你……為什麽這麽做,你們難道……有仇?”

阿眉搖搖頭道:“我們無冤無仇,她還請我們吃過糕點。”

“那你為什麽……”花無缺被她那雙比昨夜更亮的眼睛望着,忽然就問不下去了。那是一雙很幹淨的眼睛,沒有仇恨沒有害怕,只有淡淡的憐憫。她在憐憫誰?是自己,還是玉秀姑姑。

還不待花無缺想明白,阿眉又開口了,她望着已經冰涼的玉秀,淡淡地道:“她的五髒六腑早已經衰竭,臉上也開始流膿,若是再過一兩日,那些傷口說不定就能生出蟲子了。”

說着,她又看向花無缺,道:“無論你動不動手,宮主都不會讓她活着。既然都是要死,又何必再留着遭這些罪。”

恍惚間,花無缺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孩子,而是和兩位姑姑一樣飽經風霜,洞悉人心的大人。

他深吸一口氣,壓住自己跳得過快的心髒,良久才緩緩道:“那你為何還要等到今日才動手,明明昨晚……”

“昨晚屋外有人。”阿眉将手搭在劍柄上,用力把劍從屍體上拔出,遞到花無缺面前,努努嘴道,“拿着,到時候給大宮主說是你殺的。”

“我身上一點血也沒有,大姑姑不會信的。”花無缺接過劍,有些無奈地道。她到底還是年紀小,對有些事還不是很懂。

不想見她接了劍,緊接着又去脫自己衣服。花無缺面上一紅,忙別過頭,結結巴巴道:“你……你做什麽……”

“這是你的衣服,自然是還給你呀。”阿眉将衣服遞過去,有些無語。花無缺這才想起來,昨夜自己怕她冷,将外套給了她,所以她方才脫的……是他的外套。

想到這,他才松了一口氣,伸手接過衣服。待見那衣服上血跡斑斑,他愣了愣,随即擡頭問阿眉:“你是故意穿着我的衣服殺人。”

“嗯。”阿眉點點頭,催促道,“快點穿上,要不了多久,又有人來了。”

花無缺看了她一眼,到底是将衣服穿上了。果然,沒過多久,外頭就隐隐傳來腳步聲,鐵屋子的鎖被人打開了。

“無缺!”憐星一眼就看到了衣襟帶血,手執利劍呆呆站着的花無缺,再看玉秀身上多出了那個血窟窿,她還有什麽不明白。

她小心地摟住花無缺,拍着他的背,輕聲安慰道:“別怕,別怕……你殺的都是該死的人,她們活該,怨不得你。”

阿眉在憐星進來時,就迅速地跪在地上,那微微顫抖的雙肩,看上去似乎被吓得不輕。憐星半點目光都沒分給她,只冷冷吩咐身後的人,将玉秀的屍體處理了,別髒了移花宮的地方。

說完,她拉着花無缺就向外走,似乎生怕這鐵屋子勾起他不快的回憶。而花無缺卻忍不住回頭看阿眉,她還是老老實實跪在那,半點瞧不出之前的膽大妄為。

今天,大概是阿眉有記憶以來跪得最多最久的一次。她盯着地磚上的紋路,從左慢慢瞧到右,再從右慢慢看到左,還是沒等到邀月開口。

對方就像是在故意折騰她,只讓她跪在這,卻什麽都不問。

“你還是第一個在我這裏跪了這麽久,卻不求饒的人。”邀月終于開口了,只是這話裏的意思卻讓人有些難以琢磨。

阿眉頭更低了,聲音有些發顫,道:“我……我好像沒犯錯,也要求饒嗎?”

她問得小心翼翼,仿佛只要邀月一個‘是’字出口,她立馬就能按照對方說的做。這樣的回答當真是即精明,又傻氣,

精明之處,就在于看着傻氣。人往往對傻子,都會寬松一些。哪怕冷血如邀月,也懶得同一個不開竅的家夥浪費時間。

所以,她根本沒回答阿眉的問題,而是俯下身,用食指擡起阿眉的下巴,冷冷道:“屋子裏的那個人,真是花無缺殺的?”

阿眉感覺對方指甲同自己咽喉的距離不過毫厘差距,但凡自己說錯了話,那指甲就會毫不猶豫地插進自己咽喉。

她索性不再壓制心中的恐懼,放任自己變成一個被吓得不輕的小孩,道:“是……我今早醒來,無缺少爺正将劍□□……”

“他昨天不是說什麽都不願殺嗎,怎麽突然變了主意?”邀月将指甲抵住阿眉的脖頸,笑得冷酷又殘忍。

“奴婢不知,或許……或許是因為這是大宮主的命令,所以……所以無缺少爺不敢不聽……”阿眉的眼睛一直盯着邀月的手腕,淚珠在眼眶裏不停打轉卻不敢落下來,看上去好不可憐。

邀月伸手撫摸着她的臉龐,忽然笑道:“你覺得無缺好不好?”

阿眉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心頭一顫,臉上卻不敢有半點流露,只傻愣愣看着她,道:“無缺少爺得兩位宮主親自教導,自然是好的。”

大概沒想到這小丫頭會如此回答,邀月的手輕輕一頓,良久才收回來,淡淡道:“既然你覺得他好,我讓你去伺候他,你願不願意?”

“只要是宮主吩咐的,奴婢都願意。”

待阿眉出去後,憐星一臉複雜地從屏風後走出,望着邀月道:“姐姐為何突然叫這小丫鬟去無缺身邊,可是她有什麽不對勁之處?”

邀月卻笑了,笑得殘忍又快意。

“你不覺得,這小丫頭長得不錯嗎。美麗懂事又楚楚可憐,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她說這話時,憐星分明從她眼神中看到了殺意。

“你不怕她成為下一個月奴嗎?”憐星眼眸一垂,聲音低不可聞。

“我到希望她成為下一個月奴,這樣……我就能看到她死在自己情人手裏。”邀月嘴角露出個詭異的笑容,連憐星瞧了都忍不住心中膽寒。

她已然明白,自己的姐姐……已經瘋了。她又瞧瞧自己的手,那上面的傷痕早已結痂,可仍能看出當初的傷口有多深。

是呀,她哪有資格說姐姐,瘋的又何止她一個……

十年,阿眉晚上不時還會夢到哭聲,只是随着年齡的增長,哭聲已越來越聽不清楚。她蹲在大樹下,用樹枝胡亂寫着字,讓翻滾的思緒能靜下來片刻。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注)……阿眉,你寫的這是?”

一個清朗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阿眉下意識将地上的字抹去,站起身恭敬道:“沒寫什麽,不過是夢裏夢見的幾句沒頭沒腦的話。無缺少爺,要回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