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梅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被子,含糊道,“別想了,夢都是假的,可若是明天出了岔子,挨打可就成真的了。”

阿眉輕輕嗯了一聲,乖巧的閉上眼。不多時,就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傳來,臘梅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心想:小孩子就是好哄,看,轉眼就睡着了吧。

想着想着,她拍阿眉的手越來越輕,越來越慢,漸漸就停下了。而這時,原本她以為已經睡着的小孩子又重新睜開眼,望着一片漆黑的屋頂,不知在想什麽。

如今已是臘月,天上忽的下起鵝毛大雪,行路人都裹緊了襖子,生怕被雪打濕了衣服。

在這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六個人格外不同。她們一行都是女子,仍穿着秋日的衣衫,鵝黃淡綠的分外好看。舉止間又頗有高高在上之意,以至于所有人都不敢多瞧,生怕惹了事端。

六人徑直去了城裏最大的布莊,将裏頭上好的料子全都包了,以至于布莊老板那張長滿紋路的臉笑得更皺了。

寒風中,只見六個纖細曼妙的少女,擡着三口大箱子緩緩離去。她們是誰,她們要去哪?衆人心中滿是好奇,卻無人敢開口詢問。

他們早已在這紛亂的世間學會了一個道理,不聽不看不問,命就不會稀裏糊塗沒了。

出了城,一路向南行了數裏,那六人忽然在一條河邊停下了。六人放下箱子,其中年紀稍大一些的女子轉身看着來時方向,冷笑道:“沒想到,寒冬臘月裏還會有些飛蟲出沒。”

林中一片寂靜,仿佛那女子不過是自言自語。她的眉眼更冷了,仿佛将冰雪彙聚其中,叫人看了心生寒意。

“阿苦,把扇子給我,我将這些飛蟲扇走。”

“綠衣姐,給你。”一旁穿鵝黃衣衫的少女立刻上前,遞過去一把精美的檀木扇子。

綠衣接過扇子,猛地往林中擲去。原本一整個的扇子忽然在中途爆裂開,分成十餘支木片,向不同方向射去。

“啊!”

“哎呀!”

七八聲慘叫響起,從灌木叢裏滾出幾個面色兇惡的大漢,有的抱着膝蓋,有的抱着胳膊,上面無不插着一支木片。

另有五個高大的漢子躲過了扇片,一臉恨意地望着她們。領頭那個看着還有些文秀,一身讀書人的長衫,同他的夥伴格格不入。

“是你?”綠衣愣了愣,似乎認識這人。她手上略一遲疑,便被對方尋到了破綻。劍嘯聲起,綠衣的右手一痛,鮮紅的血頓時噴濺出來。

周圍的五個女子見同伴遇襲,當即怒不可遏,紛紛出手攻了上去。綠衣忙點住自己手臂穴道,咬牙道:“韓九張,我看在秀兒的面上沒要你性命,你竟如此不知好歹。等宮主來了,我看你還有沒有命在!”

那書生模樣的男子就是方才出手傷綠衣的人,也是這次行動的領頭人韓九張。他聽了綠衣的話,不僅沒有半點愧疚,反而恨意更重,沉聲道:“命?自從秀兒被你們抓回去,我的命就已經沒了。今日,我哪怕沒了性命,也要找到移花宮所在,将秀兒救出來。”

“好,好,好!我許久沒見着這麽有骨氣的人了~”一個詭異的笑聲從衆人頭頂傳來,韓九張尚未反應過來,綠衣就先白了臉。

她惶恐地跪下,顫抖着道:“二宮主!”

來人面如銀盤,柳眉杏眼,生得極為端莊秀麗。此刻她站在樹梢,迎風而立,長長的襦裙蓋住了她的手腳,飄飄然好似欲飛上天宮的仙子。

她是如此美麗,可是在場所有人卻視她如蛇蠍。本來還鬥得焦灼的兩方全都停了手,那五個女子更是深深拜了下去,頭也不敢擡。

韓九張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一把鐵制判官筆指着她,罵道:“憐星,秀兒在哪?”

綠衣聽他直呼二宮主名字,不由擡頭瞧了他一眼,最後又深深低下頭去。她心中已然清楚,這個人……要死了。

和韓九張比起來,憐星就平靜得多。她歪着頭,一派天真無邪地模樣,疑惑問道:“秀兒……她是誰?”

韓九張微微一愣,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秀兒明明就是被她們的人帶走的,為何憐星好像半點不知道模樣。

還不待他想明白,憐星又開口了,她的臉上笑意更深,一字一句道:“你說說,她有什麽特征。我幫你在那些屍體裏尋一尋。說不定……還剩點骨頭。”

韓九張眼睛都氣紅了,他怒吼着沖向憐星,仿佛要用手中的判官筆将她的頭戳爛,好為秀兒報仇。

可惜,他注定是不能如願了。

“這血……真臭。”憐星甚至連腳步都不曾移開半分,哪只纖長如玉的手從韓九張的胸膛抽了回來,嫌棄地甩了兩下。

大概是那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讓她不悅,憐星的眉頭輕輕皺起,有些不耐煩地道:“你們幾個,将剩下的人處理了。丢遠一點,別污了水源。”

跟着韓九張前來的幾人早已被吓破了膽,哪裏是那幾個移花宮弟子的對手。不過瞬息功夫,就悉數斃命于劍下。

那幾人将屍體拖去林中處理,只綠衣沒有動。她不是不想動,而是不敢動,不能動,她整個人都籠罩在憐星的威壓之下,但凡有半點動作,這位二宮主定會毫不手軟地殺了她。

“綠衣,你方才想放了他。”憐星輕輕嘆了一聲,将袖子垂到她頭頂。袖子很軟很輕,可是卻仿佛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綠衣眼眶有些紅,顫聲道:“二宮主,我……我錯了。”她知道,在這兩姐妹面前,辯解是最無用的東西。她們并不想知道你的苦衷,也對你的掙紮毫無興趣,她們只要你怕,要你聽話。

所以,她很聽話的趴在憐星腳邊,仿佛一條聽話的狗。而那雙泛紅的眼眶裏,大滴大滴的淚珠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

憐星望着川流不息的河水,猛地一腳踩在綠衣受傷的右手上。只聽一聲脆響,綠衣的右手算是徹底廢了。綠衣疼得衣衫都濕透了,可是她不敢求饒,只能将左手深深陷入泥裏,拼命抑制那錐心的痛苦。

良久,憐星才松開腳,神色怏怏地道:“下一次,你就沒那麽好運了……”

“謝二宮主不殺之恩。”綠衣趴在地上,啞着嗓子道。

乘船順流而上,在一處大石旁停下。穿過層層密林,一個巨大的山谷出現眼前。哪怕是在深冬,此處的花草樹木依然生機勃勃,宛如春時。

誰又能想到,被江湖上恐懼厭惡的移花宮,竟然建在這樣的人間仙境裏。移花宮內都是女子,衣着秀美飄逸,行走間更像天上宮娥。

“二宮主!”“二宮主!”

憐星所到之處,弟子們皆垂首行禮。她神情冷淡地穿過長廊,徑直往移花宮中央的一座小樓走去。推開門,除了平日灑掃的婢子,竟然再無其他人。

“無缺在哪?”她叫住其中一個婢子,冷聲道。

“公子被大宮主喚去,至今未歸。”婢子垂首,恭敬回道。憐星聞言,微微一驚,随即面露歡喜之色,轉身就往邀月住處行去。

“恭喜姐姐練成《明玉功》第八層。”憐星一進屋,立刻察覺邀月的武功更強了。她面帶笑意,緩緩開口道。

邀月眉宇間仍是一片冰寒之色,只眼神稍稍有了些溫度。她看着憐星,忽然道:“為什麽不殺玉秀那賤婢。”

聽她提起這事,憐星也沒有半點心虛,只語氣平淡地道:“有時候,死反而是便宜了她們。”

似乎是想起了舊人,邀月眼神愈發幽深,仿佛透着寒氣的深譚。憐星将她的神情瞧在眼裏,知她定也是想起了江楓和月奴,忽然就嘆了口氣,有些意興闌珊地道:“算了,她到底不是她,我讓人去了結了……”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邀月打斷道:“憑什麽算了,他們當初害得我們姐妹那麽苦,我為什麽要放過他們!”

憐星此時已不知道邀月說的‘他們’,到底是指‘玉秀和韓九張’,還是‘江楓和花月奴’。只見邀月那張美豔絕倫的臉上一陣扭曲,戴着癫狂的笑意道:“這件事不用你管,已經有人替我們去殺了那賤婢……”

起初,憐星還未反應過來,只以為她是叫了弟子去動手。忽然,她想到了本該在這的花無缺卻沒了蹤影,她不由大驚,脫口而出道:“姐姐,你難道是讓無缺……”

邀月打斷了她的話,冷冷看着她道:“別忘了我們的目的。”

憐星臉上的擔憂頓時僵住,好半晌才喏喏道:“可是……他才八歲,就算要讓他們兄弟相殘,此時也未免太早了。”

“早?我恨不得明日他們兩個就動手!”邀月猛地站起身,盯着憐星的眼睛,厲聲道:“你不準插手此事,只要他一天不動手殺了那賤婢,他就休想出來。”

待邀月走後,憐星幾乎癱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是呀,他們兩個如此對我們。我……我怎麽可以心軟。”

這是一處鐵鑄的屋子,只其中一面牆上有個兩掌寬的小窗用來通風。屋子裏有個鐵架子,架子上綁着個人,一個已經看不出容貌的女人。

她的臉被劃了許多刀,那些傷口早已潰爛,甚至往外留着膿水。她的衣衫更是被鞭子抽打得破爛不堪,幾乎可以說是衣不蔽體。

大概連她最親近的人在此,都無法認出她是誰。可阿眉知道,她是二宮主身邊的丫鬟,還曾将外頭買來的糕點分給她們這些小孩子的玉秀姑姑。

只是……現在她已經成了移花宮的叛徒。

花無缺不忍地別開頭,握着劍的手無論如何也舉不起來。雖然師父的命令不可違抗,可他就是下不去手,尤其對面這人還是曾經待他很好的玉秀姑姑時,就更下不去手了。

“公子,你……你殺了我吧。”玉秀此時的聲音早已不複當初的清脆動聽,就像世上最粗糙的料子相互揉搓發出的。

她清楚兩位宮主的性情,也知自己定是沒有活下去的可能。所以,當她看到來的人是花無缺時,竟隐隐有些慶幸,死在他的劍下,定是比死在兩位宮主手裏好受些。

“玉秀姑姑……”花無缺擡頭看了眼她的臉,随即有些難過地垂下頭道,“我不想殺你。”

玉秀輕輕一笑,笑聲嘶啞又難聽,可是阿眉卻分明從裏面聽出了一絲溫柔。

“公子……在移花宮是由不得你想不想的。只要她們讓你做的,無論對錯,你都不能反抗。”她似乎想起了什麽,臉上閃過一絲甜蜜,很快,這甜蜜又淹沒在了無盡的痛苦中。

“來,擡起劍,殺了我。”

花無缺握緊劍,不說話也不動,就像一顆倔犟的石頭,死死釘在地面。玉秀看着他,忽然就瘋狂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兩位宮主的嫡傳弟子,竟然有顆好心腸!真是可笑……可笑至極!”她笑着笑着,竟留下血淚來。那是她眼淚流過傷口帶出的血,看上去仿佛厲鬼一般。

阿眉仍是站在一旁瞧着,心裏卻早已想到了別處:若是今日被派來監督公子殺人的是臘梅姐,她定會被吓個半死。

待她回過神來,就聽到玉秀姑姑氣若游絲地道:“若是……若是你早些長大,若是我晚些遇見他……一切會不會不同……”

她方才太過激動,已将身體的力氣用完,此時就像一灘爛泥,軟軟吊在架子上。就算花無缺不動手,她只怕也活不長了。

直到夜裏,花無缺始終沒有對玉秀下手。而邀月宮主也确實言出必行,根本沒有放花無缺出去的意思,似乎就算他餓死也必須殺了玉秀。

阿眉抱膝縮在牆角,正望着屋頂發呆。帶着溫度的外套忽然落在她身上,讓她徹底回過神來。看了看外套,再看看它的主人,阿眉忍不住開口道:“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