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冷宮的這條路,是一條無人問津,長滿青苔陰暗的小巷。

守在宮門外的人看見是顧惠懿前來,互相對視一眼,繼而才恭恭敬敬的推開門,迎她進去。

見到陳涵婧的那一刻,她正氣定神閑的坐在草席上,地上幹幹淨淨,不見任何蟲蟻,顯然已經收拾過了,顧惠懿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淑妃也不擡頭,只是安靜的在想些什麽,而觀她儀态神情,雖頭簪盡數摘除,長發随意垂肩,卻安寧大方的絲毫沒有落魄的模樣,那一刻,反而讓顧惠懿覺得陳涵婧果然美得驚心動魄,而且如今淪落至此,卻平添了一種雅致淡然的風韻。

陳涵婧察覺到光線,這時回過神,她微微上揚的杏眼此時正仔細的康樂,康樂失了那一份以往的沉穩,他變得局促不安,顧惠懿看看陳涵婧,又看看康樂,她眉頭微皺,剛想開口,陳涵婧卻截斷她的話:“康樂是個可用的人才,你若能心胸寬廣,不計前嫌的重用他,他勢必會成為你的左膀右臂,當然,這麽多年,他作為你宮裏的眼線,你若心裏有忌,憑你今時今日宮裏之勢,大可不着痕跡的處死他,以絕後患。”

顧惠懿本來凝眉思慮,下一刻卻又舒展眉結,笑言道:“淑妃娘娘果然好氣度,事到如今,不僅全然沒有階下之囚該有的樣子,我尚未說話,娘娘便洞悉世事,還是一如既往的精準,實在令人佩服。”顧惠懿又瞧了一眼畏縮的康樂,朗聲說道:“康樂,你的舊主子好歹對你有一命之恩,她不日将要被處死,你總該磕幾個頭謝謝她才是。”

康樂稍稍猶豫,剛要跪下,又聽一冰雪之音:“不必了。”

顧惠懿和康樂聞聲回眸,正見陳涵婧柔緩的整理鬓間斜落的碎發:“若是賢妃今日來演這種戲碼,就且先回吧,畢竟我這裏的冷宮,廟小客大,是容不下賢妃這尊大佛了,還有,你不用在稱呼我什麽淑妃,我現在已是庶人,庶人陳涵婧。”

顧惠懿不曾想有一天會在冷宮裏被陳涵婧下‘逐客令’雖然臉色有些不好看,但到底是穩住了情緒,她看了看腳下,索性學着陳涵婧的樣子,一把扯過草墊,就勢落座。

陳涵婧先是微微怔住,而後面露譏諷:“說實話,你入宮這這些,除了早先跟皇上林苑賽馬,我是真真沒瞧出來你哪裏有武将之後的風範。”

“這人嘛,總該是随着時宜而發生變化的。”顧惠懿瞳仁深邃,幽然一笑:“比如我,比如你。”

“比如你對宮裏的厭惡在一點點增加,又或者,自從黎思死了之後,你不僅心跟着死了,連對皇上,也一起死了是麽?”

“你別胡言亂語!”顧惠懿一下子急了,卻急的十分沒有底氣,她淩厲拂袖,怒瞪着她:“思兒之死實乃命數,我是傷心,是絕望,但怎麽會那此事和對皇上的感情作比較?”她悶哼了一聲,又接着道:“你不懂我對皇上的感情,自然不明白我對皇上畢竟會從一而終,不過說到底……我總是該謝謝你願意露出那些蛛絲馬跡給我。”

不想陳涵婧‘撲哧’一笑:“我露出蛛絲馬跡給你,何以見得?”

“既然淑妃刨根問底,咱們不妨來提提那往昔舊案——想當初你設計陷害我使你小産,但那蠟紅雖是皇上禦賜,而我自認對花草無感,對蠟紅無半分愛惜之情,這一點,我确定你知道。”說罷,她目光斜視到規規矩矩站着的康樂身上,而看到淑妃依舊只專注在發絲上并無說話的意思,顧惠懿只能接着說道:“也因此,單單幾株蠟紅被剪,光是我,絕不可能會發現。”顧惠懿定定的看向陳涵婧,不知是不是相争多年,此刻面對她将要處死的局面,她反倒沒有最初的狂熱和興奮,語氣更像是在簡單的談論天氣一般:“如果皇上真的相信你小産,我事先也沒有告訴過皇上,以皇上的猜忌,就算不給我蓋棺定論,也會有所懷疑是我嫉妒與你,害你失子。”

“但是,我的宮裏卻有以南的悉心照料,想要瞞過我容易,瞞過她可有難了,更何況當日留下的幾朵剪廢掉的我本以為是賊人匆忙所致,如今細細想來,卻是引我故意發現。”

“那麽,一個知道我并不愛惜蠟紅,卻肯留下線索供以南發現的,一定是熟悉我宮中所有事情的人。”

“你能發現,可見這五年還算是在宮裏活出了些門道。”陳涵婧對于顧惠懿的一番陳詞并無多大驚異,只滿不在乎的扯了扯嘴角:“不過秋容和康樂二人,你仍選擇相信秋容,到顯得我教導不善一樣。”

顧惠懿沒有答話,只是眉目之間含着深深的不解:”可我至今想不明白,你大費周折究竟是為了什麽難道僅僅是為了讓我撞見你和皇上……讓我難過?而且……你并沒有懷有身孕吧。”

”是的,我不會有孩子,而你——”陳涵婧這時不再從容,微有悲怆的眼神放佛含了一團怒火,灼灼的看向顧惠懿:“顧、惠、懿,你也不會再有孩子。”

此言一出,康樂卻是滿目驚駭,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而顧惠懿眼眸垂下,雖然表面看起來波瀾不驚,然而她的手卻在這一刻捏緊了自己的袖口。

顧惠懿手中力氣漸漸放松,直視陳涵婧,卻不可自抑的冷笑了起來:“我為什麽沒有孩子,我知道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可是你呢……你這麽問我,我終于想明白,你借蠟紅之手費了這麽多心血的目的了!你其實就是想看看皇上知你小産的反應,因為皇上知道你已沒有再生育的可能,果不其然,皇上沒有辜負你的期望,他表現的很平靜,不管他信與不信,他對你始終是有愧疚的,所以趁着事情還沒鬧大之情,不僅不願追求事情的真假,也給了你四妃之首的位分!”

鮮血淋漓的真相被顧惠懿霎時挑開,陳涵婧面部肌肉開始發抖,滿目悲涼,她緊緊咬住壓根,硬生生的從嘴裏逼出幾個字:“你只有一半說對了。”

“什麽?”

陳涵婧冷笑,聲音悠悠蕩蕩回蕩在空曠凄涼的冷宮中,有如鬼魅:“你真的以為蠟紅就沒有問題麽……”

“你是說……”顧惠懿說到一半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了,她的胸口不停起伏,呼吸聲也變得急促,她只感到胸口上有如被針尖劃過的尖銳之痛,而陳涵婧只是靜靜的看着她,顧惠懿眉間緊緊糾在一起,她慢慢躬下身,捂住胸口,抿住雙唇卻不發一語,康樂搖了搖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快速的跪行到顧惠懿面前,大聲哭喊道:“娘娘……”

斷續的哭音被顧惠懿壓在嗓子間:“怎麽……怎麽會?”

“你想到了吧,托你的福,依如宮不僅你,連你最信任的以南,這輩子只怕也生育無望了!”陳涵婧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形如軟泥的顧惠懿:“外人看來莫大的恩賜是你致命的法寶,你這滋味好受麽。”顧惠懿還沉浸在哀傷中,陳涵婧心下厭煩,嘲諷更深:“哭哭啼啼的,你又何必如此?你既知你不會為皇室誕下血脈,什麽樣的方式不都是如此一般,反正你總歸是生不了孩子,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你自己的孩子!”

顧惠懿狠絕的抹去眼角殘存的淚水,康樂在身邊本來想扶她直起腰身,然而顧惠懿一把拂過他的手,顧惠懿雖然從深宮多年,但以往畢竟也是使過刀槍的,因此這一震用去全身力氣,康樂猝不及防的被摔歪了身子。

顧惠懿的目光生生膠凝在淑妃譏諷的臉上:“你以為這世人都如你薄性涼情?就算皇上忌憚我将軍府中的血脈,可畢竟以南她們都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無緣無故與我受這之災,我一身殘破倒也罷了,可她們還是有機會出宮嫁人尋個好人家的……”

也不知顧惠懿那句話刺痛到了陳涵婧,只見陳涵婧眼中卻莫名的紅了,她雖有激動,卻拼命壓制住自己的情緒,聲音更冷更急:“一定是我們陳家上輩子欠了你們!早知當初我發現德妃與貴妃有所□□之事我就不該另告訴皇後娘娘,我倒想看看,若是你向皇上冒然揭發,卻沒有皇後在外給你施以援手,你和孫安陽到底誰能讨得了好?”

顧惠懿偏過頭,眼神中帶了鮮少有的木讷:“你到底想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