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殿內走出來,顧惠懿心事重重,她回眸望去,被門掩映的燈火依然燒的紅旺,可映在窗紗上的側影卻消失不見了。

顧惠懿将頸上圍着的龍華又攏的嚴實了點,今夜皇後給予的暗示夠多了,條條狀狀每一件事都是可以置淑妃與死地的罪名,如果她真得被黎安落實了這些,那不管淑妃出于任何初衷,家世如何顯赫,她注定難逃一死,愉悅的同時,心底又有些空落落的,好像丢掉了什麽東西。

顧惠懿面色複雜,最後唯有暗嘆——後宮中的波折委實難以想象,這貴,德,淑,賢,不到六年就由盛寵到滅亡,如果淑妃真的死了,那顧惠懿将是四妃中唯一活下來的一個。

除此之外,顧惠懿懷疑的還有此刻安靜跟在身後的以南,她停住腳步側眸望去,她想看到知道驚天大事後的以南會作何反應,然而以南也只是如失了魂魄一般跟着停下腳步,呆立當場。

回到依如宮,顧惠懿心情郁結更深,這時以南終于忍不住出聲,而這聲音中又帶着幾分委屈,幾分哀求:“娘娘——”

顧惠懿聽到這種近乎哭訴的哀求卻先輕笑,她轉過身,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緩緩走近,直視以南閃爍微小晶瑩的眸子:“皇後想要做什麽,自然有她的目的,本宮也不知道為何她硬要将這些事也說于你聽,只是這一次,本宮賭上十餘年的情分信你這一次,信你與皇後無半分瓜葛,信你對本宮,依舊是最衷心的。”

以南咬了咬下唇,唇畔再起,似乎說話變得艱難了:“娘娘……奴婢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當日皇後召見……”

“罷了。”聽到這些吞吞吐吐的解釋,顧惠懿打斷了她,如果以南真的有意去瞞住一些事情,那不管她接下來會說什麽,顧惠懿目前也辯不得真假。

夜間的景致顯得一片靜谧,倆人相處,第一次無言而對,面對如瑟縮在陰影之下的以南,顧惠懿也沒有為難她的意思,除了告誡一遍今夜的事一定要三緘其口外,便只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屋子中,燈火依舊燃的明亮,顧惠懿不由自主的做到了銅鏡前,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慢慢看着,眉梢卻多了幾分倦色,周遭的一切陳設她都在熟悉不過,而此時,她暗藏在心底下的那一絲緊張才開始慢慢消失匿盡……淡薄的唇,狹長寧靜的眼,甚至算不得高挺的鼻梁,這樣都不精致的五官凝在一張臉龐上,幸運的只是它們互相并不違和,這一刻顧惠懿在想——不算美人,也幸好算不得醜婦。

銅鏡中的人不陌生,陌生的只是少了當初要成為人上人那種熾烈的沖動,顧惠懿不由回憶起最初被封為婉儀的那天,虛榮和嫉妒塞滿了她的身心,那種陰暗的仇視心裏讓她至今還記憶猶新,也當然,婉儀的位置并沒有讓成功晉位的顧惠懿感到滿足,相反,她還惦記着九嫔的地位,等時間長了,她又貪得無厭的想,什麽時候她才會榮身于四妃之列,擠掉那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孫安陽,那時候顧惠懿暗自立下誓言,有朝一日,若幸運降臨,她一定要殺殺孫安陽的銳氣!

後來,正逢前朝多事之秋,當時的情況顧惠懿還很清楚的記得,是因為莫名從滇部興盛起一股貧民起義的反叛動亂,這一夥連鍋碗都能當成武器的軍隊,起初黎安并不以為意,只認為那地方旱死嚴重,朝廷開倉放糧的數量讓他們欲求不滿的嫌少,所以才招致如此禍端,後來太師陳明複帶頭上報——這裏面有冤,望皇上明察。

其實只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而已,黎安寬容的表示,帶頭興風作浪者殺無赦,其餘若肯回頭,一律無罪論處,然而陳明複執着再言,百姓若行沒有希望且大逆不道之事,一定是被逼的走投無路了。黎安沉默許久,稍意識到事态嚴重後,則表明一定會不惜人力財力将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

因為還是一群不成氣候的叛亂,本來黎安想親自考察當地情況,奈何此舉一出,遭到百官聯名勸阻,其中頭一個的,又是陳太師,陳太師苦勸,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何況長途艱險,望皇上準許老臣代替,他這剛開了個頭,百官紛紛跪下請求。

自古皇帝都不喜大權旁落,臣子建樹太多,黎安也不例外,然念在滇部路途太遠,據說還要穿過一個沙漠,到底弊大于利,黎安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只是回到南書房的時候,見他眉宇間不曾舒展,俨然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顧惠懿一時擔憂,當下便多問了幾句,而黎安似乎也沒有隐瞞的意思,直把前後經過對着顧惠懿講了一遍,但還原度能有幾分,顧惠懿不得而知,只是從他這些話中,顧惠懿也不難聽出黎安讨厭有種被人擒制的感覺,從滇部幹旱伊始,他遠在帝都,無半分可視察體恤的機會,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徹查此事,又遭群臣一力阻攔,雖生了點悶氣,但還不至于是非不分,只不過對于陳太師一反常态的積極,他不免存了疑心。

黎安批準後,陳太師也不多耽擱,于第二日便出程遠征,與此同時,黎安為平複下憤憤不平的人心,決定再一次開倉放糧,那時,所有人都以為此事會被順利的解決掉,可惜這場戰争出乎意料的爆發了。

十萬火急的消息從枯熱之地傳來的時候,朝廷氣氛正一派祥和,絲毫不知千裏之外的滇部發生了怎樣的震動,龍座之上,黎安俯視百官,審閱着接二連三被上報的朝政,這時急切的聲音突兀的闖了進來,首先聞得被拖的長長的一聲“報——”字後,便見一位兵甲還未卸去的侍衛直沖進群臣堆裏,待衆人才回過神來凝視他的時候,他已經跪在地上,雙手成拳:“禀報皇上,陳大人率領的軍隊剛剛到西南境部,便被一群莫名冒出來的百姓給從中攔截了,這些人不由分說,見到什麽都搶,陳大人因有聖谕在身不敢妄動這些百姓,所以陳大人一行節節敗退,本已有駐守在林城的武德騎尉何新立接應,可何大人的父親因為在滇部與軍隊的戰争中不幸被殃及遇難了,所以何大人知道後惱羞成怒,索性帶着手下反了,現将林大人給囚禁在城中!”

此言一出,人群中炸開了鍋,不少人紛紛進言,滇部那地方地處偏遠,因此難免有小人懷有異心,且都是些不分青紅皂白的惡民,現懇請皇上派軍隊将滇部叛亂盡數誅殺。

面對群臣紅了眼的議論,黎安卻似有應對,不慌不忙的含笑道:“請諸位愛卿不必多慮,朕早有對策。”黎安這樣說,人頭攢動,将視線落于顧将軍失蹤了足有小半月的位置上,衆人如夢初醒,這才得知顧天成為何失蹤許久,皇帝只字不提。

這場小戰争大約維持了一個月之久,且滇部大多都是一些未經過訓練的百姓,而何新立也在不久後畏罪自殺了,只是可惜,如此一來,即便老弱婦孺留得一命,這些反賊也再不能容忍,在顧天成解決了所有事班師回朝後,本來都覺得此事告一段落,不想真正的大網才從水面上浮了起來——下到八品縣丞不計其數,上到一位官拜二品的滇部巡撫,其中牽扯出一百四十六位對這些官糧加以克扣,而當官者,則占了八十一位,所謂官官相護,百姓無從上述民情,所以分到最後的糧食還不足以糊口,所以官逼民反,民反了,引起戰争,黎安必須對其采取制裁,苦的還是最後的老百姓。

那八十一位官員落馬後,黎安頒發聖旨,所有牽扯者一律斬首示衆,家眷盡數流放,貶為庶人,下三代不得入朝為官。

這結果讓人不免稱快,斬除貪官,黎安心情也好了不少,當夜,黎安留宿依如宮,也不顧及後宮不得幹政的避諱,直把近日來前朝發生的事都告訴顧惠懿,黎安心情好,顧惠懿自然也被這情緒感染,一連說了些吉祥話,直道除去貪官乃是我朝最大的喜事一樁,而黎安認真的直視着顧惠懿的眼睛,眉峰彎曲,笑眯眯的道:“不止如此,你也有喜。”

當時顧惠懿并不明白所指為何,只滿心歡喜的以為父親在滇部的一番作為令黎安龍心大悅的同時,也準備賞賜她點什麽以示天恩,然而不曾想到的是,第二天迎接下來的是一道封為賢妃的聖旨,這在外人看來風光的恨,她顧惠懿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時間就一躍成了賢妃一位,這樣的恩寵直把其他妃嫔嫉恨的牙齒癢癢,只是提前到來的喜悅并未讓顧惠懿有任何一絲的得意,那天來她宮中恭祝的人也不少,她一一無心的應對下去,竟覺得越發的失落起來——說到底,這不過是順手給予的位分,這是因為她父親,與她自己這個人,沒有任何關聯。

顧惠懿貪婪且有急不可耐的追溯着過往的時光,好像……她無法用語言去形容這種的感覺,類似于要在天邊拂曉中暗淡的圓月,你只能睜着眼睛看着它一點點消失,直至再也消失不見,雖然第二天,月亮會照常升起,可是,它卻永遠不會有與之完全相同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