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皇上,顧惠懿想不出誰還有那麽大的能力可以使得太醫院群臣知情不報,并且拿捏适宜的劑量日複一日的在芙嫔的湯藥了放上馬齒苋。
這個孩子,竟然是作為父親的皇上要她不留于人世的。
她錯過了太多事,她想不通,即使她心中千萬遍的想為他的殘忍開脫——可是,除了她自己,宮中任何女人滑胎她不是都應該高興麽?可這回為什麽高興不起來?她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替他人着想了,還是她不想接受黎安親手斷送子嗣性命的事實。
也不負鄒小儀那一日的言辭鑿鑿,芙嫔在第三日就滑了胎。
事後她的殿內迎來了絡繹不絕的妃嫔和補品,奈何芙嫔無論是誰,一律不見,顧惠懿和皇後也很知趣的沒去踏入半步,倒是據說,總能聽得夜半芙嫔哭泣的聲音,抽抽搭搭的細微像是集了怨氣的靈魂前來索命,也有人說,孩子太小了,所以戾氣之重,正趕上太後莫名染了風寒,咳嗽不止,所以謠言越傳越厲害,都說是那陰間的小人總在宮中徘徊,誰沾上就甩不掉,會如影随形的跟着一輩子。
更有甚者,說是見到了,那孩子弱小的身子只有一半,拖拉着肝髒、小腸,血淋淋的走在通往浣衣局雜草叢生的巷子裏,并且一回頭,是一張五官都沒長全的小臉。
總之一個吓唬一個,傳到最後都不知被多少人添油加醋過了。
一日一個小太監被三倆宮女圍在中間,表情眉飛色舞的:“那時候我偷偷跟上前去,因為那影子閃的太快了,我走着走着,它卻到一個拐角裏消失了。”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環顧宮女形态各異的表情,他暗自得意,又故弄玄虛的接着道:“後來,我見它停了下來,我也停了下來,躲在一處仔細盯着他。”
“然後,你們猜怎麽着?”
宮女們聽得聚精會神,十分整齊的搖了搖頭。
“它緩緩轉過來——那是一張、沒有眼睛的臉……然後它的嘴一張一合的,對我說,你快過來呀,你快過來呀。”那小太監頗有語言描述的天賦,配合他時而長時而短的語調,輕而易舉的把這些宮女吓得尖叫起來。
“哈哈哈哈——”他好笑的指着這些被吓壞了的宮女,滿面全是嘲諷之色:“看看你們這些膽子,一個故事就吓成這樣。”
其中一個宮女氣急了跺一跺腳:“小方子,你就吹牛皮吹的厲害!我才不信你要真看到它會傻乎乎的跟上去,你肯定比我們更害怕!”
“這你就不知道了!”小方子擡眼望了望天空,頗為得意:“我小的時候姥姥就總拿本小書給我講故事,我愛聽的還都是這些鬼啊神啊的,她老人家在我睡覺前要是不講幾個吓人的,我還睡不着咧!誰像你們,沒出息的!”
另一人‘唔’了一聲,掰開手指算到:“你在這快十年了吧。”
小方子原本開朗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下去,最後挂着一絲苦笑僵硬在臉上:“是呀。等我再多伺候幾位主子掙些盤纏,等到了出宮的時候就可以給姥姥安葬了。”他眼圈含着淚,擺了擺手:“不說這個了,我再給你們講一個!保證比最近傳的這個要精彩許多……”
“說起來,這還是跟那位早死的晴貴嫔有關系,你們知道當時離這兒不遠有口井麽!”小方子瞧着這幾位宮女原本歡喜雀躍的臉突然沉寂下來,低首一言不發,他有些摸不着頭腦:“你們怎麽了?”話音未落,他驚恐的向身後轉過去,一眼見到的,确是明黃燦亮的一片被微風刮來的衣角。
小方子腳一軟,頓時癱坐下去,支支吾吾的道:“皇、皇上……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該死。”說罷連忙狠狠的抽自己兩個耳光。前方宮女見狀也全都噗通一下跪倒下去,磕頭如搗蒜:“皇上饒命!”
黎安俯視他們,聲音不帶溫度:“你們平日裏,都以此為樂?”
小方子拼命搖頭,後面跪着的宮女則把頭埋得更低,不敢出聲。
“這偌大的後宮,到處都是這以訛傳訛的東西,朕聽了真是心亂!”黎安目光似望向遠處,口氣也清清淡淡的,然而小方子的後背還是被冷汗迅速浸透了,他只想着千萬要留一命,千萬要留一命,然而黎安再次開口,卻讓他徹底的心如死灰了:“将他拖出去,找個人多的地方亂棍打死,若再有滋事造謠者,一律按此論處。”至于你們幾個,他的目光冷冷掃過:“每個人去慎刑司領二十個板子,要是在記不住教訓,你們便下去陪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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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芙嫔的事後,顧惠懿再見到黎安隐隐會有不自在,然而即便什麽話都想好了,她也不能問出口,這天黎安來到依如宮,她覺着他十分心煩。黎安剛踏入正殿,顧惠懿就迎上前去,照例請安後,她有些驚異于黎安的表情:“皇上怎麽了?”她的手扶在黎安的肩膀上,揚着臉,無不關切:“可有不舒服,太醫瞧過了麽?”
是否跟孩子有關系呢——
顧惠懿出神的片刻,心裏在這樣問他。
然而黎安只拍了拍她的手,語中微有不悅:“連朕的耳朵裏都能聽到一些不成體統的話,可見他們平日裏說了多少!”
“原來皇上是因為這個。”顧惠懿試着安撫他:“這些太監宮女平日裏都閑的發悶,碎嘴嚼舌根,倒也常情。皇上若是生氣,大可嚴厲懲戒一批,有了殺雞儆猴的作用,日後這樣的瑣言瑣語自然會少不少,只是臣妾擔心,這樣的話芙嫔妹妹聽了會免不了傷心。”
顧惠懿說起芙嫔的時候,非常細心的留意着黎安的神情,她想發現他一些不自然的蛛絲馬跡,可惜黎安聽了之後,直接略過顧惠懿提出的問題,他微有皺眉,轉而鄭重看向顧惠懿:“這些謠言已經弄得朕心煩意亂了,而宮中……”他本想說接二連三的失子,奈何怕觸及到她的傷心事,話說了一半,便避開這個話題:“朕準備去永寧寺祈福。”
永寧寺由來興建已久,從建國初期就一直存在着,且常年香火旺盛,信佛不過是心中有處寄托,也一直是大多百姓忠誠的信仰,黎安此番舉措,其中寓意大概是希望可以得天庇佑,我朝也能風調雨順之類的,顧惠懿明白黎安跟她說這句話的意思,但歷朝歷代都應由皇後陪同,雖然出宮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機會,但就算黎安有心,她卻處在眼下迷局紛亂的當口,沒有半分其餘的心思。
顧惠懿嘆了口氣:“皇後産後一直體虛,且病狀總是反複無常的,不知這趟出行會不會對她的身子有影響?”
“怎麽,你不想與朕同去?”黎安未免訝異。
“臣妾還想陪陪芙嫔妹妹,而且臣妾的心情……也實在提不起興致。”
這番話也觸及到黎安的哀思,他負手而立,垂下沉重的眼皮——家國不安啊。他輕輕錘了兩下胸口,深吸了口氣,這樣做可以微微使他放松一點,便是連太後都說他頭上的銀絲已經越來越多了,而且不知為何最近總有氣郁,胸口發悶,他扪心自問,對前朝百姓無一不盡了最大的努力,可這些擔子都肩負在一人身上,好的名垂千古,不好遺臭萬年,他真的不敢有懈怠。
而這個天下。
他求一無愧于心,只是對于這個女人成群的地方——他竟然有時候非常麻木,有時候又覺得力不從心。
他睜開眼睛正對着顧惠懿焦心的神情,他知道這個女人是真正愛着自己,也是真正為自己擔憂,至于幾次三番将話題帶到芙嫔身上——他作為一個看盡滄桑的帝王,他懂得顧惠懿心中的怨。
并且她不死心,幾句簡單詢問健康的話之後,又把話題帶到了芙嫔身上:“皇上最近有沒有去看芙嫔,聽說她傷心過度,最近誰都不肯見。”
“看過了。”肖芸蔚腹中骨血是他的親生孩子,他怎會不傷心,但是對于顧惠懿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他覺得有些不同以往,但他不願多想,只溫和道:“朕今日去看她的時候,她還是老樣子,問什麽就答什麽,多一句話也不肯說,無論朕怎樣勸慰,她都只點頭答應,想來那些話對她而言,也是一聽一過的東西。”
顧惠懿産生了錯覺和疑惑——
也許之前的一切,她都想錯了。
但是,是誰有這麽大的本事可以讓整個太醫院都衆口一詞的瞞着芙嫔,并讓她順利滑胎。
也許……
顧惠懿想得通了,便可以釋懷了。她揚起自認為粲然的笑容:“皇上,芙嫔妹妹還年輕,日後定會受上蒼庇佑,誕下麟兒的。”
黎安緩緩點頭。
顧惠懿收起笑意,與黎安并肩而立,她想——只能是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