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滿是怪異的味道,但仔細一聞,會嗅到這裏面摻雜着薄荷的香味,原本芙嫔最喜歡在屋子裏用些清爽的香料,雖然她不懂門道,香料也是隔段時間就會換新的,但是凡送到她宮裏的,其中必會有一味薄荷在裏面。以往顧惠懿來這裏的時候常常會被她宮裏的香料提了不少精神,但沒想到今日涉足,首先進入鼻息的确是濃厚甘苦的藥味,也不知道為了養她的身子到底用了多少藥材才使得四處彌漫着這樣被中和的味道。
顧惠懿凝望着帷幕裏靜靜昏睡着的芙嫔,輕嘆了一口氣——恍惚間總覺得她身上有當年吉嫔的影子。
想到今日的場景,顧惠懿仍然心有餘悸,當時回去找到芙嫔的時候,她那時已經完全躺在了地上,她一只手的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五指攥成一團,骨節因為太用了而爆起了青筋,并且全身上下還有抽搐的現象。她身旁圍着一群驚恐萬分的小宮女,那些宮女只知道害怕也不敢動她,裏面倒是有個機靈的,據說先去禀告了皇後娘娘。救治的時候連向太醫都不敢輕易的碰她,只先喂了她吃兩粒藥,也不知那是什麽,反正直過了半柱香芙嫔的情況才慢慢有所好轉,但她依舊痛的冷汗淋淋,最後只能将她整個人擡到步攆上送回宮中。
将芙嫔安頓好之後,向文吩咐小廚房端來一碗平日裏都用來安胎的湯藥,另外同時在緩解的疼痛的幾處穴位上分別施針,痛楚得到舒緩後,芙嫔才能漸漸安靜了下來。
待向文施過最後一針,顧惠懿輕聲喚過他來正殿說話。
向文有意無意向着芙嫔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跟着顧惠懿的腳步朝正殿走去,這時顧惠懿剛掀開簾子,正見貼身伺候的染畫端着碗湯藥驚異的與自己四目相對,顧惠懿尚未開口,這時染畫才回過神來,忙慌慌張張喊道:“奴婢拜見賢妃娘娘。”
她聲音裏藏匿不住的緊張令顧惠懿無意中深想了一層,她仔細盯着染畫,而後視線落到這碗發黑的湯汁,語氣微寒:“這裏面是什麽?”
染畫本來還處于游離狀态,經這一問慌張的狼狽頓時又立顯無餘:“這、這是辛太醫為小主開的方子,奴婢只負責煎藥。”
“辛太醫?”顧惠懿隐隐覺得這個人十分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見過,染畫似乎有些急迫的想離開這個地方,于是細聲試問道:“娘娘,湯藥要涼了,沒什麽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辛太醫……”顧惠懿還在繼續念叨着,她專注思索的神情絲毫沒有受到染畫的影響,染畫沒得到回應再不敢打攪,只能噤聲繼續呆在原地,內心惶惶不安。
向文在旁小聲的說了一句:“娘娘說的可是辛明?”
明明答案就像近在眼前,可它就是滑下手中的沙,怎麽都抓不住。顧惠懿犯了執拗,心中微有氣郁,她看了向文一眼,口中帶有遲疑:“好像是他……但不大肯定。”
染畫長時間端着藥托手臂都很酸澀了,但看顧惠懿依舊沒有放她走的意思,一時間委屈的滿面通紅,心中诽謗不止——不就是個太醫,何以賢妃會這樣刨根問底的。
然而向文伺候過多位主子,察言觀色這麽多年便知顧惠懿心中所想,所以還不等顧惠懿問什麽,他便徐徐向顧惠懿道來了辛明的來歷:“辛明是今年才得皇上首肯入太醫院的,他父親辛良在救治瘟疫的時候不幸染病身亡,所以皇上為表天恩浩蕩,特許他接替他父親的職位,而芙嫔小主的胎,也都是由辛明照顧。”
這一番說辭令顧惠懿驟然想起當日在桑儀殿的時候——
那個說話都會有些發抖,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直視她的小太醫,顧惠懿的思緒由混沌變至清明,再次看向漲紅了臉的染畫,目光有如針尖一般狠厲,而聲音也徒然狠厲起來:“芙嫔多久會喝一次這碗安胎藥?”
染畫膽子本來就小,經顧惠懿這類似盤查的口氣,腳跟幾乎都站在不住了,只斷斷續續的回道:“有時候兩天,有時候是三天一次……”她說完迅速将頭低下去,聲音細弱微聞。
顧惠懿掃過向文,不知為何向文的眼神有點躲閃,而後他會意,不疾不徐的走到染畫旁邊,緩緩端起藥碗,先是聞了一下,而後用食指輕輕蘸一下藥汁,向文用舌尖仔細分辨裏面含着什麽成分,顧惠懿打量着染畫,她真不明白,為何芙嫔要留着這樣一個不經用的人伺候。
向文心中已有答案,他朝着顧惠懿颔首道:“回禀娘娘,湯藥裏有一些溫補和止痛的藥材。”
此時染畫的眼眶中也含着了淚。
雖然向文這麽說,但是顧惠懿不知為何反而覺得心裏更加添堵,按理來說,這個辛明雖然膽小,卻仍肯向着淑妃靠攏,且偏向淑妃說了不少不利于她的話,當時芙嫔也在現場,經此事故,她沒理由不對辛明有所防範,至少也是該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處處留意,她不相信芙嫔沒有任何根據就會虛弱至此。
可是芙嫔兩個月就比常人害喜更嚴重,而這件事當時除了顧惠懿也沒人會知道。
一瞬間,煩亂的思緒在腦海裏又攪成了一堆漿糊,再看向文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裏,顧惠懿內心五味雜陳也與之前變得不同,随後,她對着默默不語的染畫,平靜吩咐道:“這藥涼了,去熱一熱吧。”
顧惠懿見到向文的心情開始變得沉重,年邁的他除了數之不盡的滄桑背後,更多的是為皇宮效力的心酸與無奈,每一個人手中幾乎都沾滿了鮮血,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說到獨善其身,她忽然下意識的朝着左邊的小院落望過去——聽說她晉封為小儀,芙嫔是這樣說的吧。
顧惠懿知道從向文的嘴裏問不出什麽了,又或者是自己太過草木皆兵,總之向文彎腰告退的那一刻的表情,她确信沒有看錯,那是哀傷。
——
此刻鄒小儀在聚精會神的看書,仿佛宮裏的一切都跟她沒有任何關系。當顧惠懿見到她的時候,她第一反應便是——書雲閣這名字果真沒有取錯。
鄒小儀得到通川前去迎接,還有數步之遠的距離便顧惠懿盈盈施了一禮,她一向都是極為看重規矩的人,行事不驕不躁,屈居末位多年也是甘之如饴,現在看她,好像永遠都是一副不争不搶,安之若素的模樣,她性情不僅溫順,連花銷都十分節儉,今日見她,她身上的衣裳顧惠懿依稀還有印象,好似是去年總穿的一件。
顧惠懿一直以來都很喜歡知書達理的女子,便是辛鏽瑩,因為她的書卷氣,顧惠懿也始終會在心中為她留有三分好感,她伸手虛扶着鄒小儀:“還未恭喜鄒妹妹已晉到小儀的位分。”
鄒小儀溫婉一笑,請顧惠懿落座主位:“臣妾當貴人當得慣了,晉封也不過皇上的一點垂憐,臣妾也不在乎這些。”她的聲音柔柔糯糯的,這一番話說的寡淡至極,但給人的感覺就是這般與世無争的,顧惠懿含笑聽着,鄒小儀卻浮現了懊惱之色:“臣妾這地方簡陋,也沒有上的場面的東西可以招待賢妃娘娘……”
顧惠懿将她的謙卑和謹慎都看在眼裏,只笑笑道:“其實,本宮今日前來,是有些想不通的事來請教妹妹,還望妹妹能夠不吝賜教,知無不言。”
鄒小儀默了一下,她知道明人不說暗話,隐約也能猜出七八分,她将身旁伺候的宮女都遣散去出,待留下兩個人的時候,她還警惕的環視了一周,确認無虞後,才重新看向顧惠懿,身子微微向前挪一挪,連兩只手都看着不自然:“娘娘可是想問我關于肖姐姐的事?”
顧惠懿微微颔首:“不錯,看妹妹這個樣子,可是知道些什麽?”
鄒小儀嘆了口氣:“諸如今天的情況,臣妾見的不少,尤其是最近,有時候深夜,還硬是被隔牆的動靜驚醒的。”
難怪今天芙嫔病發時,任何一絲的害怕在她身上都瞧不到,而鄒小儀這般說,可見芙嫔被這病痛折磨之深了,她忽然聯想到帝姬死前掙紮的樣子,一時間胸中翻湧着無盡的酸楚,幾欲垂淚,她強忍不适,勉強平複道:“妹妹可有去看過芙嫔的病狀?”
鄒小儀乍聽此言,面頰突然血色盡褪。
顧惠懿擰起眉頭,急切道:“妹妹發現了什麽,是不是?”
“娘娘。”鄒小儀抿着的嘴唇,吐露的話音十分艱難,好像每個字說出口都要用盡全力:“肖姐姐的身子,已到強弩之末了。”
“為什麽?是……因為她的身子無法生育,還是?”顧惠懿不知為何會立刻聯想到今天見到的那碗發黑的藥汁:“是有人做了手腳?”她不懂藥材,但也知道其中有一味喚作紅花。
鄒小儀慘淡的笑笑,繼而搖了搖頭:“今日若不是娘娘前來,臣妾一定會三緘其口,将這些秘密爛在肚子裏。”她說,那日芙嫔在睡夢中又疼痛了起來,那次比較激烈,甚至痛的從床上掉下來還渾然不覺,接着在地上打滾,最後動靜實在鬧得大了,宮人才發現在地上痛的翻來覆去的芙嫔,她們也是無法,萬般無奈才去求的臣妾,臣妾匆匆前往的時候,發現芙嫔的脈搏雖然極其混亂,但胎兒的脈卻很虛弱,她一時也不知何故,只吩咐她們熬一碗平日裏用的安胎藥,結果才發現……
“有紅花?”
“不!”鄒小儀立時否決了:“若用紅花入藥,不僅湯汁的色澤會十分怪異,且味道有種無法掩映的腥味。”
“那是……”
“馬齒苋。”鄒小儀看顧惠懿不解的模樣,非常耐心的講解道:“這種藥味發酸,可以很好的藏匿其中,有着清潤解讀的功效,但若孕婦食用,一定劑量下去後,必然滑胎。”
她知道!她沒有猜錯,那碗藥有問題!顧惠懿險些呼出誰那麽大膽子!但不過一瞬,她立刻安靜下來,愁眉深鎖,一語不發。
“娘娘,想必你也想到了吧,因為臣妾發現湯汁裏的馬齒苋藥量非常講究,若不是臣妾仔細分辨,再聯系到肖姐姐的身子情況,根本無從分辨。”
顧惠懿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沉默了一瞬後,她只覺得冷,徹骨的冷。半晌,她悠悠蕩蕩的說了一句:“這樣與謀殺有什麽分別?”說完這句話,她突然很想哭泣,也很懊惱為什麽要知道這件事。但是,自己的臉上卻幹枯的沒有一滴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