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皇後的字不難,沈飛柳就着他們找來的只字片語,練了半個時辰,已經了然于胸。
難得是,皇後寫字用的紙,那是內務府專供鳳儀宮的紙箋,淡白的紙上印有鳳紋,鳳儀宮的所有紙張都是管事嬷嬷親自打理,想偷出來甚難,即便能夠偷出來,寫好再送回去,也需得萬分小心才行,一出一進多了兩層風險。
而最保險的辦法是,把人送進宮裏,拿到紙,寫好直接去泰安殿,不需要往回走,即便被鳳儀宮的人發現了,調查以後,再追到泰安殿來,也晚了一些。
以秘府這些年的布線,塞個人進宮裏,不是什麽難事。
屋裏幾人商議過後,一直認為送人進宮是最穩妥的方法,只需靜等王爺拍板。
景晞擔憂,不肯發話,把人送進宮裏就失去了掌控,他不能保她萬分安全。
沈飛柳走出來立在他身旁,挽住他的手,語氣堅定:“我可以的,相信我。”
嚴承風知道,王爺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只是一旦事情牽扯到他的王妃,他就會變得不像他自己。
張機覺得王妃都同意了,此事皆大歡喜,正準備附議贊同,被嚴承風一眼瞪了回去。
此事,誰來勸都不合适,不如把時間留給他們自己。
嚴承風開始把人往門外推:“出去等着。”
張機無奈被嚴承風推出了門,嚴承風走在最後,臨關門時,不忘煞風景地叮囑一句:“也別膩歪太長時間,都在外面等着呢。”
沈飛柳朝嚴承風一笑,轉回頭安慰景晞道:“不是都說好了嗎,你還遲疑什麽呢。”
景晞撫着她的臉頰道:“不放心你。”
“我很厲害的,宮裏我很熟。”為了讓王爺放下疑慮,沈飛柳講起了自己小時候的英勇事跡。
“我小時候好幾次跟着外公去宮裏赴宴,趁他們吃飯,我就溜走,到處轉悠都沒有迷路,很厲害吧?我膽子也大,還教訓過幾個皇子呢!”
景晞唇角噙着笑,饒有趣味地看着她:“哦?你還挺厲害,怎麽教訓的?”
“我用彈弓打的,打得他們嗷嗷叫疼,他們都是活該,誰讓他們欺負……五……”
誰讓他們欺負五皇子的!
這句話硬生生憋了回去,她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跟五皇子的關系頗深。
進宮那幾次,她年紀尚小,許多事情,不刻意想很難想起來,今天提及,好似洪水洩了閘,所有的回憶都湧了出來。
那日她溜出宮宴,踏上走廊就聽到有人嬉笑,她看到一個少年自坭坑裏擡起頭來,白皙的皮膚沾着泥污,頭上粘着幾根枯草,一雙眼眸似受驚的小鹿般看着她,她覺得可憐,拿起彈弓就去打了那些欺負他的人。
後來他們約定了,來年再見,以至于小時候的沈飛柳,一到宮宴就去求着外公帶她來。
直到七歲那一年,母親病逝,父親接了周氏母女回府,她再也無心記起這些事情了。
那邊,景晞還等着她的話,挑眉問:“五什麽?”
沈飛柳全都記起來了,他們小時候就認識了,這麽一來,所有的事情都解釋通了。
沈飛柳撲進他的懷裏,仰起臉問:“你一直都記得我?”
“你說呢?”景晞揉了揉她的發,“誰都像你這麽沒良心?”
外面嚴承風搞出了些動靜,煞有介事地長嘆道:“戌時的夜裏可真冷啊!”
沈飛柳笑,他點名了時辰,分明是在催促。
她抱着景晞的腰,央求道:“讓我去吧,我也想為你做點什麽。”
景晞将她抱在懷裏,沒有再說什麽,良久,自腰間取出一把貼身的匕首來,塞給她:“你藏在身上,以防萬一,他們不會搜你身。”
夜幕侵襲,冬夜寒冷至極,宮門外靜坐着書生們,有的已經受不住了,渾身打着哆嗦,但無人退卻。
鳳儀宮裏燈火通明,安國公顧慈言、刑部尚書史卿汝,分列而坐,階上皇後頭疼欲裂,斜躺在榻上,嬷嬷給她按頭,太子坐在另一側。
幾人商議了許久,都不能統一意見。
顧慈言主張,給宮外那群書生發放棉衣厚毯,以彰顯上位者憐憫天下蒼生的心胸。
史卿汝略顯耿直,他主張讓聖上出面,暫且安撫住那群人,讓他們先撤走,剩下的事随後再議。
太子既不同意給書生發棉衣,也不同意把父皇擡出來,他有另一層意思,但不敢講出來,只能聽從母後的意思。
皇後被他們吵得頭疼,她想索性把人全殺了幹淨,但殿裏的另三個人全部反對,怕激起民憤。
此事必須盡快解決,拖得越久,書生們情緒越發激進,将會愈發不好控制。
顧慈言開口道:“現已是深夜,外面的人若是凍死幾個,百姓會怎麽想?史官會怎麽寫?君如舟,庶人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娘娘,三思啊!”
史卿汝似是忽然想明白了,轉了話鋒,同安國公一道:“顧大學士此言在理,當務之急,還是先發放棉衣棉被的好。”
皇後聽得皺起眉心,不願松口。
太子猶豫半晌,下定決心起身道:“不如讓兒臣先去安撫住那群書生,兒臣乃一國儲君,自當為父皇母後分憂。”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了過來,這話說得露骨,這個關口,他要代替皇上去答複那些書生的訴求,內裏想法不言而喻。
皇後睜開眼眸看向她的兒子,這個諸君之位,是她給兒子争來的,孩子當了太子,繼承皇位,她怎會不開心呢?
只是這些年,随着兒子年歲漸長,與她不似以前那麽親密了,甚至連她給他安排的婚事都不滿意,面上恭順,暗地裏卻無聲地反抗着,成親這麽多年了,連一個子嗣都沒有,不就是防着他外祖父的嗎?
若真叫他當了皇帝,恐怕第一時間就要反過來拿李家開刀了。
皇後坐起身子,看向簾外:“體恤蒼生當是皇家本分,就照大學士的提議,将棉衣棉被點個數發下去吧。”
太子一番話無人搭理,只得讪讪地坐了回去。
皇後餘光掃向太子,這是他唯一的兒子,她怎會阻擋他登基,着實沒必要如此心急。
殿裏衆人又商議起餘下的事情來,內侍宮女進進出出,奉茶,上宵夜,保暖的衣物點好了,列了清單呈上去給皇後過目。
鳳儀宮內外各自忙活,無人注意一個宮女偷偷拿了蓋着鳳印的書箋,出了鳳儀宮。
泰安殿門口兩名禁衛軍分站在門兩側,站得筆直,一言不發。
遠遠地一名宮女,帶着兩名侍衛走了過來:“娘娘有令,宮外事态緊急,穩妥起見,自鳳儀宮調撥兩名侍衛過來,與你們一同防衛。”
禁衛軍見眼前宮女眼生,正待要問,那宮女拿了皇後娘娘親書的紙箋出來,上面的字跡以及鳳印都準确無誤,沒有起疑。
宮女帶來的兩位侍衛默默占到了禁衛軍身後,宮女嘴甜站在前面柔聲道:“您倆位辛苦了。”
那宮女長得俏麗,禁衛軍不自覺說話溫柔了起來:“都是給主子辦事,應當的——”
話未說完,最後一個音嗚咽在喉嚨裏,後面兩名侍衛下手利落,一手捂嘴另一手用力,直接将人的頭擰到了後面。
沈飛柳眼睜睜看着兩個活生生的人在她眼前瞬間斃命,心跳得厲害,縱然她知道成大事不能計較這些,若是瞻前顧後,拖泥帶水,會害了更多人的性命,道理都明白,但真的身在其中時,還是免不了心驚。
沈飛柳沖到一旁樹下,将胃裏的東西吐了個幹淨。
兩名侍衛在旁催她:“須得趕緊将皇上帶出來,不可耽誤時辰。”
進到裏間,小太監很配合地把東西收拾妥當,皇上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着,一直未醒。
他們按計劃形勢,将皇上就近轉移到泰安殿西邊的冷宮。
這裏曾經也是金碧輝煌,皇貴妃在世曾居住于此,大皇子暴斃後不久,皇貴妃自缢于房梁,此處就成了無人打掃的冷宮。
兩名侍衛守在門後,小太監在屋內伺候,沈飛柳獨自站在院中,空中昏暗的雲層遮蔽了月光,不知外面的事情可否順利……
屋裏傳來幾聲輕咳,随後又加重猛咳了幾聲,沈飛柳聽到聲音轉回屋內。
床上躺着的皇上咳得滿臉通紅,由小太監扶着支起身子,倚在床頭,望着房梁雙目無神:“怎會在此?”
沈飛柳進門,見皇上無大礙,便謹守着宮女的本分,垂首立在一旁。
皇上卻從她進門起,目光就追随着她:“擡起頭來。”
沈飛柳依言緩緩擡起頭來,皇上見她氣質清冷,一雙眼眸卻透着嬌美,雙手疊放在小腹前,手指嫩白細長,不似一般宮女經常幹活的手。
大半夜把他轉移到此地來,絕不會是皇後的意思。
轉念間,皇上心中已猜了個大概,感嘆道:“老五出息了。”
皇上猶記得上次中秋,皇後特意來告知他,太子看上了智王妃,想來智王妃必是絕色。再看向眼前此人,一身宮女打扮也掩蓋不住眼尾眉梢的嬌豔,着實是個紅顏禍水。
皇上眯起了眼:“見到朕,也不行禮?”
沈飛柳聽他提及“老五”,便知他猜到了自己身份,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皇上,于是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叩見父皇。”
“你們的計劃是什麽?送朕出宮,還是挾朕上位?”
沈飛柳聽到此言,心底生出一陣悲涼,她真切地明白了,皇家父子之間只有心計,沒有親情。
她不是替皇家悲,她只是心疼景晞,自幼大哥暴斃,母妃自戕,唯剩的父皇,也不值得依賴,這些年,他是怎麽過來的。
沈飛柳不想再跪,站起身來,聲音冷了幾分:“父皇無需多慮,王爺必會保您無恙。”
京城夜靜,但卻人心惶惶,誰也不知道明日睡醒會是個什麽樣子。
一路十幾個紫骁衛在街上倉促奔逃,如無頭蒼蠅般一頭紮進窄巷,被人斷了去處。
郝吉勝持刀護在胸前,眼睜睜看着那人帶着熟悉的黑色面具一步步逼近:“肅黎,今日你放我一馬,我保證解甲歸田,再不與你作對。”
“郝都督這是與本座談條件嗎?”肅黎陡然出手,一躍上前,握住他的手腕一掰,虎嘯刀掉落在地,另一只手抽出匕首,劃向他喉間,一擊斃命。
“可惜,本座趕時間。”
郝吉勝雙目空洞,一只手奮力地舉着,想去揭那張面具,可是直到倒地他也沒能碰到那張面具,至死都雙目圓睜。
處理完紫骁衛,有探子來報:“京郊兩大營有調兵跡象。”
皇後并不是被那群書生堵在宮裏坐以待斃,暗地裏早已向外傳了密信,京郊三大營一同收到密信,只有近京衛按兵不動。
“讓近京衛分兩撥去攔截,竭力将他們抵擋在城外,堅持兩個時辰。”
安排好外圍,景晞叫嚴承風上前:“定西王的人馬什麽時候能到?”
嚴承風道:“派了一支先行部隊正往這邊趕,最快也要明日辰時才能到。”
“來不及了,先去宮裏。”
他的柳兒還困在宮裏。
宮外的對峙已經到了後半夜,書生們有了棉被可以裹身,有些扛不住困倦的,已經歪到一側暫且小眠。
大半禁衛軍已經撤回到宮內,宮外五城兵馬司倒是一個不少,仍舊保持着白日的包圍态勢。
安國公顧慈言領着內侍到宮門外發完棉服後,就一直同這些書生待在一處。
遠處行來一隊人,五城兵馬司率先立起手中的長.槍,挺直脊背站成兩排。
書生們聽到動靜,紛紛向後看去,安國公也睜開眼來,看清了來人,為首的人披着黑鬥篷,一身素黑,長發束起,襯得膚如白瓷清冷至極。
書生們未反應過來此人是誰,但見安國公迎了上去:“拜見智王。”
智王拖住安國公的胳膊扶他起來:“外公請起。”
書生們窸窸窣窣起了議論聲。
“這是那個智王嗎,那個傻王爺?”
“今早還聽人說,智王的傻是裝的,沒想到是真的……”
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突然下令列隊,分列兩隊的士兵齊刷刷屈膝跪地:“恭迎智王!”
過半書生驚得愣在當場,也有人反應及時,叩拜行禮。
如今皇上病重,皇後失德,太子登基必定繼續縱容李家張揚跋扈,細想來,若真能還王朝清明,智王将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
想明白這個道理,書生們跪倒一大片,俯首叩拜。
智王景晞穿過衆人,來到宮門前,看着這一群懷着赤誠之心的年輕人們,感慨之情浮于心頭:“大家快快請起,今日感念大家心懷百姓,憂心社稷,為求世道清明,不惜以身試險,爾等赤誠之心,本王銘記于胸。”
書生們憑滿腔熱血彙聚于此,挨凍受餓,熱血難涼,從白天抗到黑夜,那些手握皇權之人,無人出來表态,等到深夜将明,終于等來了智王,肯定了他們所做的一切,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聽着智王一番陳詞,紛紛紅了眼眶。
“然則皇後失序,懷執怨怼,殘害我兄,放任外戚權勢擴張,欺壓黎民,複又獨攬皇權于身,肆意妄為,擾亂朝綱,皇後失德如斯,何以母儀天下?李氏不除,何以為國?”
“李氏不除,何以為國!”
“李氏不除,何以為國!”
衆人群憤激昂,振臂高呼。
“智王——”一聲渾厚的喊聲,打破了衆人的激憤。
衆人回頭看去,李閣老一身大紅朝服,率領衆多官員立在那裏,烏紗帽下雙鬓斑白,但威嚴不減,他半眯着眼,語氣掩飾不住地傲慢與威脅:“智王,你這是要造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