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闕背靠着牆角, 感覺到有股壓抑的氣壓襲來,她下意識地提高了驚覺,迅速從木廊下掬起一捧污泥, 把自個的臉、衣物全抹黑了, 然後又把绾好的頭發抓下,披散起來。
她知道自己是被發現了。
這時太子的屋內再度響起很輕很短促的號角聲, 雖然聲音很輕很短,但思闕這次很确定,裏頭的便是八十一銅鎖的神龍銅角!
“蔡衛!陳衛!抓!”
侍衛長挨近了一聲令下,另外兩名不知何時鼠溜到思闕身後的侍衛齊齊往她的方向撲來。
思闕趕緊用長發攏住了自己的面容,唯恐被人看見。
眼見那幾人快要将她抓獲, 卻在腳步定下的那會子功夫,那幾人竟然大聲哭嚎着倒在了地,在木廊道上不停翻滾,頗為痛苦的樣子。
思闕無聲地哂笑了下,輕盈如燕雀一般飛身跳了出去, 隐匿在了太子宮後的小樹林中, 其餘未被黑螞蟻襲擊的侍衛和寺人聞侍衛長命令趕緊入林裏頭找。
思闕輕輕松松從林裏抓了幾只肥碩的黑兔, 爬到樹間一個接一個地抛, 那些黑兔被她的獨創的韻律迷了神智,只會依照她的指示往四面八方蹿動。
那些追來的侍衛和寺人一會見一個黑影從木間蹿過, 很快便被這些黑影弄得暈頭轉向, 漫無目地被困在林裏。
思闕等到無人發現到她, 這才輕盈地跳下樹間,踩着濕漉的泥地往回了。
這下總算是少了那些礙事的人,思闕很順利便蹿到了大殿頂。
她輕輕揭開幾塊筒瓦,又立馬用身上撕下來的一塊布蓋好漏瓦處, 只挖出眼孔大小的洞,把眼睛湊了上去。
“殿下,和我國合作,日後您當了國君,楚國的國土便分您一半。”
驟然爬上來聽到這幾句的時候,思闕吓得差點沒把掀開的筒瓦摔下殿堂去。她想看清楚懸梁層層疊疊的承塵下說話的人的模樣,無奈在她這個角度,恰好叫那幾根懸梁礙着了視線。
思闕就在布巾上的眼洞左移右移,幾近艱辛才移好了位置,恰好沒有懸梁礙着視線,又能通過犄角的死角隐藏自己的眼睛。
後殿中沒有掌大燈,只有零星小燈輕輕搖曳着火苗。但思闕還是從昏沉的光線中看見了姬夷昌斜靠在竹榻上,神色恹恹地摸着懷中泛着銅光的物件,對着他正前方跽坐着的黑衣人冷冷開聲道:
“就這點誠意…何況,據孤所知,這個銅角也是楚國的東西吧?這是…借花獻佛?”
黑衣人雖然只是其餘的六國中其中一國派來的使者,但面對大齊的太子也相當不氣弱,連忙直起身拱手道:
“殿下是主公的外孫,只要答應了,臣等便是為殿下所驅的屬臣,殿下與龐先生與我晉國合作的性質還是不一樣的。殿下是主人,龐先生他…也是為殿下所驅的屬臣。”那黑衣人道。
思闕驚愣地瞪大了眼,得拼命将唇瓣咬疼了,咬出血來,才能抑制住自己不發出聲。
等她渾身狼狽地提着竹簍返回自己的院子時,阿雲從屋裏跑出來,見她渾身污泥的樣子,還以為她被太子殿下怎麽責罰了呢。
“公主…是不是…做的東西不合殿下口味?那殿下也不至于把公主您打成這樣啊!殿下過分了呀!!”
阿雲一邊紅着眼哭泣,一邊用擰好的帕子替呆愣坐在屋檐下的思闕擦臉擦手,發現了許多被樹枝刮出的斑駁傷痕,她便以為是太子嫌棄她做的東西難吃打了她。
思闕還在方才偷聽到的事情中發着呆,全然沒空跟阿雲解釋,也沒留神她說話。
那夜思闕把自己蜷縮在牆角,思考了整整一夜。
在太子和那黑衣人的對話中,涉及了楚國的安危,似乎遠在北面的實力大國晉國在打着楚國的主意,這些年來只是因為交通要道的阻隔,要領兵前往要折耗的物質和人力太多。
但若是說服了齊太子,以大齊和楚國鑲接的環境借他們班馬,那就不同說法了。
齊王當年之所以沒有一下子吞掉楚國,除了已經得到想要的隴州和物資外,是因為想到楚國雖然在這次戰中大敗,但如果齊王硬要侵占,楚王其實可以傾舉國之力,以不惜勞民傷財的方式與大齊血拼,未必不能殺出重圍反噬齊國。
但要是大齊借道給大晉,以大晉高于齊地幾倍軍事戰力的情況,就不同說法了。
思闕想到了那個被珍藏在王父寝宮中的神龍銅角,此時竟然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楚國此時已經在遭遇着什麽。
這夜注定讓她徹夜難眠,也讓她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她不能只當一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只顧着在敵人宮殿吹埙作樂,沖動愛惹事的楚國公主了。
她想起了王父親乘鹿辇下城坊下農田巡訪的情景,想起王父伸手拉起一個老農皲裂發黃的手,想起王父看着那些窮困之人夙興夜寐研究革制的情景,想起王父一聲聲的嗟嘆,和幼時第一次發現王父鬓角有白發時吃驚的心情…
思闕眼裏含着一汪淚蜷縮着,任外頭的阿雲怎麽叫都沒有将反鎖的門打開。
等阿雲在外頭叫道:“公主!太子殿下來了!”她才擦幹眼淚,等她穿戴整齊打開那道槅扇門,跨出那道門檻時,已經成為了另外一番沉靜如水的模樣。
阿雲以為主子定然一夜都躲在門後頹靡不振,因為昨夜她回來後一直就處于那種失魂落魄的狀态。
可當她看見主子今兒好一番捯饬出來,可把她吓一大跳。
姒思闕身穿一襲撒花彩繡的交領大袖曲裾,曲裾是上好的絞紗織綢,松松垮垮地從足下拖曳了三尺有餘,人在緩慢往前微移往前挪步時,裾下的裙擺便被起伏帶着拖曳出了水中微波的情狀。
且看今兒思闕的裝扮舉止也與往日不大一樣,她給自己比照着羊皮卷中的美人畫,上了一個最美豔絕倫的妝容。舉手投足間,極其端莊大氣,再也不複往日的豪爽闊朗了。
俨然,她就是一國最姝豔嬌美,身份尊貴矜持的公主。
阿雲可從來沒看過這個模樣的主子!同時,她也感覺到了主子跟以往,多了些不一樣的氣質。到底是什麽氣質呢,她一時之間沒能想到。
“阿雲,太子殿下人在哪呢?”思闕精致的眉眼輕輕掃過阿雲。
阿雲被她那個眼神看得一時間失了神,等思闕第二次開口問時,才緊張失措地磕巴道:“哦、在、在偏室呢…”
思闕沉靜地點了點頭,走了。
阿雲看着她那個看一眼就足以讓人神魂颠倒的背影,終于想起來是什麽了,阿雲見過最美豔的花,虞美人,這種齊集了女子最嬌柔妩媚美态的傾世之花。
她的主子如今便徹底摒棄了男子的外殼,完完全全釋放出了這種柔媚的美态。
姬夷昌在偏室看到姒思闕的時候,那雙向來冷靜自持如雄豹一般的眸子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後重歸平靜,身後的周凜更是失态到把手邊托着的瓷瓶都摔落了下來,幸而太子眼明手快一下子接住了。
姬夷昌給遞回那瓷瓶的時候,朝周凜投來一個極為霜冷的眼神,周凜吓得心下一跳,胸腔快将破腔而出。
他讀懂了那是殿下讓他非禮勿視的眼神,周凜按捺住心頭的驚豔,後退了一大步,把頭顱伏得低低的,再也不敢朝殿下的人望。
“殿下,您找臣使有何貴幹?殿下不會是還想讓臣使給您做糕點吧?”姒思闕一想到如今楚國也不知被怎麽了,面對太子的時候就難以心平氣和下來。
可她剛一說完,大袖下交握着的手,用指甲狠狠地刺了自己一下,直把手背給刺得破出皮肉,尖銳吃痛的感覺令她瞬即清醒,立刻就換了一副嫣笑的表情:
“殿下想吃什麽?臣使這就給您做去…”
姬夷昌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很快就喊停了她。
“暫先不必。孤來,是給你送解藥的。”
姬夷昌把身後周凜垂首舉托的瓷瓶拿了過來,往思闕的方向遞去。
思闕眼眸沒甚表情,神思游移了一會,才上前一步笑着接過,在伸手去接那瓷瓶時,她柔嫩的指腹有意無意間揩擦了姬夷昌的手一下,姬夷昌心下跳了一跳。
“這是岚兒的解藥?那臣使就代岚兒謝過殿下了。”
姬夷昌離開了姒思闕的院子很久,神思一直都沒能拉回來。
他不知道姒思闕這小子今天是怎麽了,感覺跟平時很不一樣?
他兀自低頭摩挲了一下方才被她柔嫩的手不小心揩擦到的位置,那兒到現在都還有一種酥麻的感覺。他有些喜歡這種感覺,但又有點下意識逼迫自己的抗拒。
就連他本來還想故意晚幾天給她打開囚着那人的鎖的,也被她的軟語給哄得直截了當交了出來。
不過她當時也不是說的什麽軟語,就是語氣稍微放輕了一些,很平淡地問了一句:“殿下與臣使的婚期可定下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