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思闕和太子殿下的婚期終于确定下來了, 底下的人都在緊鑼密鼓地抓緊籌辦起來,整個漳華臺以及姑蘇臺營事房的人近日都忙這個。
趕制華麗的婚服、祭祀的物品、布置華容宮的婚房鳳儀閣,位于姑蘇臺行禮的大殿也得布置, 大家忙得熱火朝天, 周凜在太子寝殿給正在對弈的太子和趙程回禀着:
“殿下,大王那邊同意并且已經向各國發出邀請函了, 您大婚的時候,大齊以外的七國都會派出使者前來恭賀。”
趙程撂下一棋,将方才太子不動聲色設下的棋局破掉,捋着下颚長出的須髯,神情激慨道:“殿下, 還記得當年齊王為了打消聯合衆國攻齊的計劃,把您當作笑話一樣推了出去,任由那些使者奚落嘲弄,等他們欺辱夠了,才假惺惺從後頭出現, 勃然大怒地說要将他們治罪嗎?”
“臣知道, 殿下如何看不出來?不過是早已對齊王的所作所為寒了心罷了。”趙程繼續道。
“嗯。”姬夷昌似乎心思并不在這裏, 冷冷淡淡地回了趙程一句, 就又去棋盒裏抓棋子。
“殿下且等着吧,這次您大婚, 臣懇請殿下讓臣易容參與, 就裝成是您身邊一個小寺人的樣子, 請殿下答應。”
趙程雙手高放在齊眉的位置,俯首拜請道。
姬夷昌淡漠地用指骨敲了敲棋盤,“那孤就先謝過趙先生的承讓了。”
趙程這時将目光重新投回棋盤中,發現剛才他一直為太子的事在心裏謀劃着, 一不小心竟然就中了殿下的埋伏,是殿下故意設的局誘他去破,然後再被他反噬。
趙程笑着搖了搖頭,欣慰道:“不,是殿下這些年棋藝愈發大增了。”
姬夷昌默默地起身,走出大殿,朝着殿後一個青竹林去。
他記起來自己十二歲那年,除齊楚兩國以外的宋、衛、魯、燕和越在背後悄悄地打着大齊的主意。
因為當年大齊攻打大楚不夠名正言順,他們害怕這些年愈發狼虎的齊國有朝一日找到契機吞并大楚之後,就會打他們這些小國的主意,遂打算先下手為強,各國聯結起來,以替楚發出義戰的名義剿殺大齊。
這件事被大齊分派到各處的細作悉獲并帶回消息,齊王當即便想出個妙計。
齊地民衆向來敬奉的魑神十二歲得道成神,所以在大齊,但凡男子十二歲那年的生辰都尤為重要,要好好地大辦一場。
齊王便籍着這個機會,把各國的使臣都邀請來了。
太子的生辰宴成了一場蓄謀已久的鴻門宴,太子本人更是被他的王父無情地拿來當誘餌,事先還不讓人知道這個連走路都會一步喘三息,咳嗽起來随時随地吐出一地血的丢人現眼的兒子是太子。故意讓各國使者們誤以為這人是個不受寵的奴隸生的公子。
不管是大齊還是其他各國,即便是君主寵幸了奴隸,所生出來的孩子,其身份都是極其低下的。很多一生出來命運就會和他的奴隸母親一樣,當成奴隸被君主送往各處做人情、做苦力,容色稍好的便當個禁.脔,遭人肆意玩弄。
命運最好的,也不過是留在母族血統出身好的孩子身邊當奴當馬使而已。
那天衆使者等了好久都沒見到太子殿下的面,便被寺人領到後花園去了。
又有一隊甲士擡着一箱箱泛着耀目光芒的黃金和刀幣從衆使者眼前經過,徹底地吸引了使者們的注意,現場喧鬧的說話聲被這一擡擡的財寶給怔住了,當即安靜下來。
趙賢過來站在使者周圍宣道:“大王為解衆使聊賴,特囑奴等擡來金箔十匣、刀幣五萬、珍珠十斛,外加殿外美奴五十,作為此次蹴鞠大賽勝利者的獎勵!”
那寺人的話剛落,衆使者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
光看來擡匣子那些甲士的陣勢,這得有多少財寶啊!外頭還有五十美奴!這對于每一個被遣派過來的使者而言,便是齊王單獨給使者的東西,是筆意外之財。
于是各國使者都踴躍來參加蹴鞠賽。
趙賢接下來宣讀比賽規則:
“這場蹴鞠賽以時間為算,在漏壺中的水滴漏光之內,贏得局數最多的人為勝。分派比賽的隊友就以抓阄的形式,選取各自隊友,并且!每兩局換一次隊友,如最後有一人以上、兩人以內勝出的局數相同,便選取兩位優勝者平分獎勵!”
這意思便是,要是在場的六人中,有三人以上勝出的局數都一樣多的話,便當和局,無人能得獎勵。
此時晉國使者大笑着搖着羽扇走了出來,“我國與齊國乃姻親,為示公正,臣使就不摻和這場比賽了。”
其中一人退了出來,剩下單數比賽還怎麽進行?
于是,這時趙賢便按齊王的指示,将病得臉色蒼白的太子殿下推了出來,并且對誰也沒有說明其身份。
姬夷昌當年身體孱弱,手握勢力也不夠多,處處都受制于自己的王父,加之在生辰前又病倒了一場,便是在生辰當天也壓根不知悉王父給他的十二歲生辰宴大辦,還邀了各國的使者前來。
所以當時趙賢的手下前來,給他宣讀齊王旨意,把他硬從病榻上拉出來的時候,他腦子裏還是懵的。
那年的姬夷昌雖然早已開始謀劃着暗線的事情,有着令趙程驚嘆的才智,但始終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當他被人從病榻拉下,又在後方聽見趙賢宣讀的比賽規則,和晉國使者打的眼色後,瞬即得知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
王父是讓他混入其中與其餘五國的使者一同抓阄,并且讓他拖累五國使者,最終讓所有人都被其拖累,沒人能獲得獎勵。
那時姬夷昌自己的羽翼不夠豐厚,又能怎麽樣?只能是明知王父拿他當誘被衆魚追逐吞噬,依然照辦。
後來,為了加劇所有人對病弱太子的不滿,趙賢更是從中作梗,使了不少陰招。
最後自然也是如齊王所願,五位使者幾乎每一個人都曾與太子同隊,并且五人都被太子連累得不到獎勵。
在趙賢語言的激化,和使者們在誤導下以為姬夷昌只是齊王一個奴生庶子的情況下,對他越發地不滿,乃及仇視。
等姬夷昌被趙賢頗有心計地攙扶着帶到一片小樹林時,五個使者雖然什麽都沒有說,還一面捋着胡子說着什麽“比賽結果”不重要的話,但實際上,臉部因為生氣腮邊的肉繃得緊緊的,笑起來時表情也有些不對稱。
是趙賢的故意誘導,令衆人都以為自己即将會獲得的財帛被一個賤奴生的家夥給弄沒了。
這時晉國的使者又故意笑道:“嘿!有些位分卑微的人啊…就是看不過眼別人的獎勵,我猜啊,病弱是假的吧?不然病得如此重,怎麽可能起得來?”
那晉國使者聰明,說這話的時候故意面向着牆頭一只病恹恹奪了鼠肉的野貓說的。
而那幾個使者被這話一激,大家都覺得這口氣下不去,便不約而同地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離開,片刻後,又不約如同地在小樹林相遇了。
姬夷昌被趙賢領進小樹林後,趙賢便說要給他回去拿外氅,故意将他一人抛在了那裏。
風穿過林間的枝葉,不遠處的竹林發出叮叮咚咚的節律。
姬夷昌立在原地,身子禁不得風的他不停嗆咳,最後還吐了一地的血。他知道,接下來自己難逃一劫了。
他倒是顯得冷靜,在身周同時環伺了幾個使者時,幹脆就就地跽坐了下來,身子因為嗆咳不停濺出血,跽坐的位置開出了一地地的血花。
就在那幾個使者即将要出來圍毆姬夷昌時,當時躲在不遠處那個小竹林裏系風鈴的姒思闕從竹林裏出來了。
她見自己向來讨厭的人竟然遭受蒙難,第一反應不是想往前多踩幾腳,而是——
姒思闕當場就怒了。
姬夷昌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的姒思闕身穿一件襟口都開了叉的舊麻衣,挽了袖子氣勢洶洶地跑了過來,手裏執着一個陶埙。
她仿佛一個踩着光芒高高在上的驕子,指着那幾個污穢惡濁的人罵道:“爾等什麽人吶?!這麽嚣張的嗎?連太…”
姬夷昌當即便用一種寒入骨髓的眼神朝姒思闕瞪了過去,唬得她愣了愣,後半截的話卡在喉嚨。
但很快,膽大無畏的姒思闕不管姬夷昌的警告,繼續道:“你們這些惡賊!!敢欺負人,小心…”
“多管閑事!滾!!!”這是姬夷昌第一次朝姒思闕發出如此苛刻的斥責。
姒思闕被他冰冷的斥責搞蒙了,她努了努嘴,不悅地抓着自己的陶埙走了,走時還邊走邊罵“好心被當驢肝肺!不管就不管,誰稀罕!”
姒思闕話雖這麽說,但當她悄悄藏在小竹林,見那些人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姬夷昌開始動手時,姒思闕還是狠不下心不管,在後方悄悄吹起了埙聲“指使”着樹上的鳥兒作攻擊。
可後來她被悄悄躲在她身後的趙賢一記打暈了。
這是姬夷昌在被人揍得眼前血糊一片時,在拳頭和樹影的罅隙中得窺的。
“殿下…”憶及往事的恍神間,姬夷昌突然就從那片挂滿風鈴的竹林間,看見一個妝容姝豔,豔壓群芳的美人在朝他徐徐走來。
美人松髻披肩,拖曳着尺把長的裙擺,顏色極豔。
女子裝扮傾城絕色的容顏與昔日眉目秀美幹淨又帶點桀骜的小公子重合在一起,風吹陶制的鈴铛“叮叮咚咚”在響,令姬夷昌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殿下,臣使來給您的這個竹林挂風鈴,順帶給您帶糕點的。”姒思闕巧笑倩兮,想起什麽,繼而又補充道:“哦,臣使問過周大人的,他說了可以挂,臣使才挂的。”
姬夷昌看得有點移不開目光,半晌目光都停留在思闕上揚的唇瓣和眸光上。
思闕卻以為他是生氣了,想了想,盈盈地拖着裙裾走了前來,在他面前打開了食簍,道:“殿下,您看,臣使今天做的是您最愛的核桃酥呢,臣使就只給殿下您一個人做糕點,您一定要嘗的。”
竟然是核桃酥…姬夷昌的心被極其柔軟地一擊,心底有絲絲縷縷的酸澀湧上喉頭。
說完她又仰起小臉朝他笑了笑。
姬夷昌捏着袖角的手緊了緊,目光幹脆一沉,随眼睑垂了下去。若不是這樣,他恐怕要受不了她這個笑。
男子…她是男子啊…不管裝扮起來多麽像女子,終究身體是跟自己一樣的男子啊…他反複告誡自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