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買了包子,送進馬車,景晞打開油紙,熱氣散開,待沒那麽燙了,景晞捏了一個喂給沈飛柳。
沈飛柳搖頭:“你吃吧,我不餓。”
說不餓是假的,昨天大清早起,忙活了一整天,沒怎麽吃東西,晚上吃了點花生核桃墊了墊便睡了。
這會兒餓是有點餓,只是沒心情吃,馬上就要進宮了,心裏多少有些忐忑,雖然小時候跟着外公來過幾次,可那時候太小,幾乎沒什麽印象了。
沈飛柳心裏惦記着進宮的事,沒心思吃,把包子推了回去。
哪知景晞突然發起癫來,将包子撂在一旁,賭氣扭頭,一口也不吃。
沈飛柳見他氣成這樣,仍舊膚白唇紅,嘟起唇來,無意間帶了些撩撥之意,修長的脖子側向一旁,根骨分明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頗有些受氣小媳婦的感覺。
沈飛柳忍住了笑,跟一個小傻子計較什麽呢,她從油紙上捏起來一個包子,送到唇邊咬了一小口:“不錯,挺好吃。”
景晞側過頭,看她吃得香,便不氣了,取了水壺來給她倒了杯水。
馬車行到宮門口停住,一幹随行不能入宮,只有智王夫婦二人可以入內。
下了馬車,行至宮門口,沈飛柳小聲道:“英嬷嬷說你許久不曾入宮了,你若是怕,就拉着我的袖子,跟在我身後。”
景晞笑,只道:“好。”
景晞輕輕拉住她的袖擺,跟在她身後。她走路平穩不躁,每一步都走得像是量好了一般,距離相當,不多半步,亦不少半步,上身筆直幾乎不動,衣擺随着步幅輕微擺動着,一派沉穩之像。
跟小時候咋咋呼呼,爬椅子翻欄杆的模樣,判若兩人。
一個嚣張不講理的小丫頭,怎麽長成了這般謹慎沉穩的模樣。
在景晞看來,更像是一個飛揚跋扈的小女孩,被繁重的外殼緊緊縛住,硬生生裝出了另一個樣子。
他突然停住不走,手下暗自用力一扯,沈飛柳被帶得向後一仰,景晞忙伸手去接,但沈飛柳迅速後退半步穩住了身子,在她轉身之前,景晞收回了手,背在身後,好似無事發生。
這丫頭要生氣了,景晞饒有興致等着她發作。
沈飛柳回身看了一眼,見他無事,柔聲開口:“是我走得太快了?”
景晞一愣,旋即冷哼,真是好脾氣!
沈飛柳見他似是氣惱,又勸道:“不急,我走慢些。”
領路的內侍,只在一旁低頭候着,一語不發,待他們調整好步伐,又重新領路,直到鳳儀宮外,內侍才退下,守門的太監上前行禮:“煩請王爺王妃稍後,奴才進去禀報。”
鳳儀宮內,皇後正被一人煩得不可開交。
那人一身紫衣,繡着竹枝暗紋,頭頂玉冠,青碧色的飄帶自頂而下,垂在兩側,腳蹬着一雙姜黃繡靴,手中折扇展開,扇面上畫着牡丹花鳥圖,開口時帶着點嬌嗔:“姑母,遙兒這不是許久沒見着您,想您來着。”
“夠了。”皇後看着立在階下的侄子李遙——這個不成器的浪蕩公子,頗有些頭疼,揉了揉眉心,“說吧,今天打扮的跟個花孔雀似的,一大早來幹嘛來了?”
恰此時,內侍來報:“智王攜王妃,進宮謝恩。”
李遙理了理發帶,自覺立到一側,給智王和王妃騰出來位置。
哪知皇後只是一擺手:“依着禮數打發走吧。”
李遙慌了:“姑母不見他們了?”
“一早被你煩得頭疼,本宮想清淨清淨。”李遙正待開口解釋,皇後打斷道:“罷了,你退下吧。”
李遙只得行禮告退。
皇後揉着太陽穴,揮手屏退了左右,一側的簾後,走出來一個人,正是紫骁衛都督郝吉勝。
“接着說。”
智王的花轎當街被沖,鬧事的被送到了刑部,幾百雙眼睛盯着,此事不能不查,刑部連夜審問,查出了幕後,尚未來得及往宮裏禀報。
郝吉勝為了搶功,一大早天未亮就候在了鳳儀宮外頭。
方才正彙報着,被李遙打斷,郝吉勝只得依着皇後的意思先躲了起來,待李遙離開,他才從簾後出來,在階下行了一禮,繼續回道:“牢裏那群地痞,全都指認……李大人。”
李叔逢雖是庶出,但也是皇後的親弟弟,郝吉勝不敢直接說出口,只能說得模棱兩可,拿眼去瞟皇後的臉色。
皇後一早被纏的煩透了,郝吉勝說話又是這般半遮半掩的樣子,皇後登時怒起,抓了一旁的杯子摔了出去:“這是要讓本宮猜嗎?!”
郝吉勝趕緊跪下,以頭叩地:“奴才不敢。幕後主事正是禮部精膳司主事李叔逢大人。”
皇後靠回椅背,關于這個幕後主事,她早已猜到了李叔逢頭上。
智王與朝中人并無來往,也沒什麽朋友仇家,這夥人敢去沖撞花轎,必定是奔着王妃去的,而敢沖智王花轎,又與王妃有過節的,只有他一人。
自從他兒子李經死後,李叔逢像條瘋狗似的,什麽都敢咬。
“給我盯緊了他,再出什麽幺蛾子唯你是問!”
“是是是。”郝吉勝的頭叩在地上,擡也不敢擡。
皇後端起桌上的茶,杯蓋輕輕撥着杯沿,悠悠問道:“那另一幫制服了地痞的人呢?查出來了嗎,是誰的人?”
郝吉勝不料皇後會有此一問,心裏一慌,額上冒出一層汗。那幫人散的一幹二淨,刑部連根毛都沒抓着,無從審起,根本沒有定論。
郝吉勝在地上趴了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豆大的汗珠順着太陽穴滾落在地。
皇後頓住了手裏的動作,拿眼看他:“嗯?不知道?就拿了這點消息,就敢來邀功?你這紫骁衛都督,當得可太容易了些。”
“娘娘息怒。”郝吉勝連磕了三個響頭,事關烏紗帽,他腦子轉得飛快,三個響頭的功夫,靈光一現:“那日,二公子在場,有人說見王妃問二公子,那些人是不是他派來的,二公子他、他承認了……對,他承認了……那幫人估計跟二公子有關!”
二公子,指的便是李遙。
李遙是皇後看着長大的,他是個什麽樣子,皇後一清二楚,平日裏逗貓遛狗,正事不幹一件,吊兒郎當的樣子能這麽有效率地組織一幫人?
聽到郝吉勝想都沒想就一口咬向李遙,皇後冷哼,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郝吉勝知道皇後不信,為了讓自己的說法立住腳,不假思索地補了一句:“為何二公子常年不進宮,智王成親第二日就要進宮來看娘娘?莫不是為了打探什麽消息?”
此番思路清奇,倒讓皇後怔住了,若是往這個方向想,李遙卻也有那麽點嫌疑。
在這裏辯來辯去也不過是無端猜測罷了,皇後将杯子放在一旁桌上,提醒道:“這幫人出其不意,能迅速地消失無蹤,你不覺得,很熟悉嗎?”
經皇後點撥,郝吉勝恍然明了,這種行事作風,總也抓不住,滑溜的跟泥鳅似的,不就是他多年的死對頭——秘府!
“臣明白,臣這就去查。”
卻說李遙,自昨日撩起轎簾,見到那驚鴻一瞥之後,徹底明白了什麽叫做“寤寐思服”,打起轎簾時,轎內人擡頭,潤水明眸略帶驚慌,嬌豔紅唇微啓,如一只受了驚吓的小貓咪,惹人憐愛。
李遙自問也是萬花從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主,昨天卻平白地害了一夜相思,今日一早便拾掇了一番,早早進宮,只期能再見佳人一面。
從鳳儀宮出來,怕佳人離開,李遙走得略微急了些,行至門口,終于見到了人,佳人正同太監說着什麽,她妝容較昨日淡了些,眉目更清秀了些,一身湖碧色曳地長裙,襯得她膚色冷白,若說昨日是嬌嫩似花惹人憐,今日便是清冷如出水芙蓉,不可亵玩。
鳳儀宮裏的內侍太監正在将皇後的獎賞一一贈給智王夫婦,又說皇後今日早起略感頭暈,已經歇下了。
沈飛柳心裏明白,智王在宮裏的地位無足輕重,皇後自然是懶得應付,與她在沈府的尴尬地位相比,智王在宮裏活得似乎更加尴尬,她尚且是個正常人,能準确察覺到別人對自己的喜怒,而智王,一個心智不健全的傻子而已,別人厭棄他,他也不知道,只會傻樂呵。
沈飛柳看了一眼正蹲在地上,拿着棍子刨土的智王,暗自一陣嘆息,他不懂這些人情冷落,也算是一樁幸事吧。
沈飛柳謝過賞賜,又提出要去跟陛下謝恩,太監只道,陛下常年纏綿病榻,不易叨擾,沈飛柳便作罷。
她提出要去找陛下時,心裏也多少有點猜測,按照規矩,進宮謝恩,首先當去跟皇帝謝恩,而太監直接把他們領到了皇後居住的鳳儀宮門口,竟無人覺得不妥,看來皇帝在宮裏是完全被架空的狀态。
縱然是來之前心中早有猜測,但當真切地感受到皇帝在皇宮裏可有可無的狀況時,沈飛柳心底還是起了一絲冷氣,看來李氏權力已然滔天,只怕江山易主不久矣。
太監走後,李遙上前行了一禮,頗有風度:“王妃,今日是首次進宮吧,不若鄙人帶您去轉轉?”
沈飛柳看向李遙,認出他是昨日制服惡徒的恩人,既是恩人,不便怠慢,回了一禮,問道:“昨日承蒙公子相救,還未及道謝,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鄙人姓李,家中行二,人稱一聲李二。”
沈飛柳福身喚道:“李二公子。”
李遙只覺這聲音軟軟甜甜,讓他如墜雲端,向前一步走近了,方道:“這時節宮裏花開正豔,不若王妃随我去賞玩一番?”
不待沈飛柳答話,智王景晞驀地起身,手裏沾着泥的棍子随手一甩,不巧正好甩在了李遙的袖子上,斜斜蹭上了一道泥,李遙忙拿帕子擦拭。
智王悶悶道:“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