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情緒
雪夜寂靜,只有風吹柴房的聲音。
沈熙洛将宣紙搭在膝蓋上,借着五色琉璃燈,一筆一畫地抄寫《女誡》,姿勢緣故,抄出的字體不怎麽齊整,娟秀風流的字多了些歪扭。
沈熙洛不在意這種細枝末節,她用很慢的速度抄着《女誡》,對其中的內容毫不上心。
她時不時停下,側首詢問安靜的少年,“你想起自己叫什麽了嗎?”
少年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他搖頭,“未曾。”
沈熙洛抄完了一遍《女誡》,再次問他,“你可有想起什麽?”
蘭硯垂目,細微晃動的發絲貼在頸側,如畫的臉龐帶着懵懂,“沒有。”
一問三不知。
他好像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連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也說不知道。
沈熙洛提筆,耐着性子抄了第二遍《女誡》,這次,她沒有時不時地問少年,慢慢悠悠地抄着,給他獨自思索的時辰。
雪安靜落下,田野、京華、宮廷的雪都越來越厚,田壟百姓在陋室中擔憂地望着大雪,恐有雪災,京華中的貴族賞雪吟詩,雅致十足地煮酒品茶,宮中則彌漫着死寂壓抑的氛圍,小黃門沉默地掃去階上雪。
累死了一匹快馬,從靈寶縣衙出發的傳信人喬裝打扮遞了宮牌,輕車熟路地繞過道道紅牆,秘密拜見金氏太後。
壽康宮主殿內,博山熏爐燒着紅羅炭。
禮佛的迦南沉香彌漫在空氣中。
金氏太後撚了撚南紅瑪瑙佛珠,接下密信,讀完,掀開博山熏爐,将紙張扔進火舌中。
紙張餘燼透出焦味。
“找不到屍身,他就是沒有死,哀家的小兒子多智近妖,不可能溺亡在湖中。”金氏太後眼睛深邃,隐約可見年輕時的風華美麗。
“可要搜查靈寶?”傳信人低眉順眼問。
“搜。”金氏太後果斷。
“皇上偏執狠毒,睚眦必報,定會主動複仇,他不會放過靈寶縣令。”金氏太後攥緊佛珠,慈悲道,“派精兵在靈寶縣衙等候,若皇上出現,就動手。”
火燭搖曳,拉長的影子在殿宇牆上晃動。
雖然密謀多次,但聽到這樣的吩咐,作為傳信人的都統公孫察背上生出冷汗。
“諾。”公孫察低頭領命。
燕朝王室立國之初,由金氏、周氏、崔氏三大士族為首,出兵糧輔佐燕高祖稱帝,燕高祖出身草莽,一輩子受制于士族。
淵源如此,燕朝皇權低于士族,金氏一族提拔了公孫察,公孫察不為皇權,為金氏效命。
雖說當今皇上蘭硯是個意外,他行事瘋魔,誰也不畏懼,衆人害怕他,士族被他打壓,在蘭硯狠毒偏狹的統治中減弱了氣焰。
瘋子當了皇帝,誰也不敢招惹。
但皇上只是一個人,他的親母太後都要置他于死地,性命難保,面對士族歷朝歷代積累的權勢,蚍蜉焉可撼樹?
傳信人剛走,金氏太後叫來宮人,傳下口谕。
“天冷,皇上的病更嚴重了,龍體欠安,朝會依然免去,奏折送到甘露殿。”金氏太後在宮人面前嘆氣。
蘭硯不在皇宮中的日子,金氏太後已經把持了宮中理事的權力。
金氏太後對太監吩咐,“皇上久病未愈,哀家憂心難眠,去請太醫院為哀家開一些安神的方子。”
宮內人皆知皇上身體不好,常常生病不見人,太後為此操碎了心。
在臣子面前,金氏太後俨然是擔憂聖上身體的慈母。
傳完口谕,金氏太後屏退宮人。
她覺得一陣陣寒意竄上身體,可殿內已經點滿了炭火。
金氏太後虔誠跪在蒲團,對着供奉的佛像祈禱念經。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蘭硯的模樣,少年那雙幽黑靜谧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恐怖瘆人的眼。
他看上去俊俏無辜,實則瘋魔無情。
金氏太後為了宮中利益,當年抛棄了蘭硯。
她以為這個孩子早就死了,對蘭硯多有愧疚。
可沒想到,他竟重新回到宮中,在奪嫡中勝出,毫不顧忌手足之情,以殘忍狠辣的手段坐上皇位。
再次看到蘭硯這個兒子,他已經變成不通感情,陰鸷可怕的樣子,誰也不知道他在外經歷了什麽。
金氏太後對蘭硯的愧疚漸漸變成對他的恐懼,混雜着對自己棄子罪惡的敵視,對蘭硯殘害胞兄的憤怒與仇恨。
蘭硯登基後處理叛臣,常常讓鮮血斷肢鋪滿皇宮階梯,金氏太後日日夜夜從噩夢中驚醒,唯恐蘭硯哪一日興起複仇,殺了她。
壽康宮殿內燭火暗了一盞,金氏太後在眼睛半睜半閉的佛像前驚恐站起。
“哀家還有承兒……”金氏太後斂下失态,定了定心神,提起大兒子蘭承。
“明和郡王秉性正直,賢良受臣子愛戴,他會成為最好的皇上。”
“……”
風雪從柴房屋頂的縫隙中吹進來,沈熙洛凍了好一會兒,柔玉臉頰覆蓋薄紅,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噴嚏。
蘭硯想,她真的很弱,再凍一會兒就會生病了。
少年淩厲眉目上,桃花眼無害倒映沈熙洛的臉龐。
“很冷,你先回去。”他用溫和的聲音勸說。
沈熙洛怕少年趁她不在就走了,若明日看不到他,那她可能一輩子都看不到這個受傷的江湖少年了,沈熙洛秋波潋滟的眼睛柔柔看向少年,神情信誓旦旦,語聲俏麗,“我穿的厚,沒關系。”
少年低低地“唔”了聲,他垂首,黑色的發淩亂靡麗,半遮半露的臉透着冷凄之美。
沈熙洛不知道蘭硯從未關心過人,他沒有感情,方才說的話,只是對着曾經遇到的谄媚關懷話語依葫蘆畫瓢。
沈熙洛只覺她撿的這個少年很乖巧很貼心。
她剛剛抄完第二遍《女誡》,手指已經酸麻,腕骨隐隐作痛。
沈熙洛不想抄了,裏面壓抑無趣的三從四德讓她覺得厭煩,她手指捏着紫檀雕雲竹紋狼毫筆,玩弄地在宣紙上畫出一只小野貓撲花,迅速勾勒,筆觸簡單,墨跡靈動。
畫完,沈熙洛輕輕眨眼,問少年,“你還是什麽也想不起來嗎?”
少年擡臉,琉璃燈光下,他的睫羽在面容上灑下蟬翼般的影子。
他淡淡抿唇,再開口,語聲有些茫然,“都記不得。”
沈熙洛緊張摩挲狼毫筆上的紋路,大着膽子,直視他的面容,打量他。
少年黑色的睫毛翕動,弧度勾人,一眨不眨地望她。
他的眼神無害,直接,像一張幹淨的白紙。
沈熙洛看得臉紅心跳,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低下頭。
“這上面是什麽?”少年垂眼,平淡地指向沈熙洛抄寫的《女誡》,他修長的指骨輕輕壓在宣紙上。
裙下肌膚微癢,沈熙洛的膝蓋并攏的更緊。
“是……《女誡》”沈熙洛說着,心跳得愈快,心虛慌亂,仿佛做了壞事,風雪夜,破敗的柴房中,只有她和少年。
少年的視線落在宣紙上,悠悠看了會兒沈熙洛畫的野貓撲花。
他見少女慌張隐有躲避意,蘭硯半低眼簾,輕聲,“可惜,我看不懂。”
沈熙洛發熱的臉龐微微緩和,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可能,問他,“你不識字?”
少年只說,“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好像過往的一切,随着這句話,都消散了。
是曾經就不識字,還是現在忘記了。
沈熙洛無從分辨。
只知道,少年徹底失憶了。
他披着她的雪白兔絨大氅,用那雙勾人的桃花眸安靜地望着她,帶着乖順。
這樣美麗無害的少年,沈熙洛內心擔憂他。
若是直接讓他離開,那他遇到追殺他的人,很有可能直接喪命。
還是要帶他看醫者為好,在他離開前,她會盡力讓他恢複記憶的。
“明日你要看醫者麽?我會為你付診金,我金銀很多,你什麽都不用擔心。”沈熙洛的指尖放在宣紙上,緊張地摳了摳,柔婉提議。
“不要。”少年皺眉,不太開心地垂眸,一下子不看她了。
他的屍身不在,靈寶縣衙會派人徹查,所有為傷者看病的醫者,都會被跟蹤。
蘭硯讨厭暴露蹤跡。
如果是宮內的人在場,看到蘭硯拒絕,就會感到恐慌害怕,發抖跪下。
這位少年皇帝,性情無常,脾氣很差,殺過無數人。
可沈熙洛不知道,在她眼中,少年的樣子只是屬于有一些小脾氣罷了。
不過,他好像不太信任她。
沈熙洛有些失落,重新拿起狼毫筆,筆尖落在宣紙上,只留下一點暈染的墨跡,沒有繼續抄寫,少年在她身旁,她心思忍不住飛到他身上,她輕聲自責,“我是不是……讓你受委屈了。”
蘭硯的沉默打斷,他擡起眼,看沈熙洛,不解,“為何?”
“我救了你,照理說應該想辦法對你好,但現在卻讓你待在這柴房。”
她不是沒有金銀可以為她撿的重傷少年提供更好的住處,但她身為要投奔侯府的閨閣女子,行事多有不便。
沈熙洛垂眸。
蘭硯心底疑惑,她是因為對他不夠好,所以傷心嗎。
雖然不理解,但他不想讓她傷心。
“我沒有委屈。”少年急忙說。
他湊近沈熙洛,臉龐幾乎碰到,沈熙洛驚訝,沒想到他這般莽撞直接,沈熙洛肩膀往後縮,無措羞澀,少年眨眼看她,忽然發現了什麽,他直接擡手,毫不遲疑地擦去她不小心蹭到臉上的墨跡。
冰涼的指腹引起酥麻。
沈熙洛瞪大眼睛,他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面上,氣息幹淨熾熱,單純誠摯。
蘭硯指尖摩挲了下,墨跡暈染在他指腹,他又一次觸碰到她的肌膚,眸光忽然變得有些好奇,微微幽暗。
視線相交,沈熙洛心髒顫動,趕忙推開他,往旁邊挪了挪,抱緊懷中宣紙。
“我還有課業……”
“我繼續抄了。”沈熙洛睫羽慌張輕顫,她發軟的指尖哆嗦地捏緊狼毫筆,肩膀繃緊着,抄第三遍《女誡》。
蘭硯看她,她低着眼,蘭硯撐着下巴,一眨不眨,專注地盯着沈熙洛。
如同芒刺在背,沈熙洛坐立不安,耳尖愈發滾燙。
她挪了挪位置。
少年的目光緊随。
沈熙洛欲言又止,看向他,他的黑眸靜谧乖巧,追随着她,透露出一種微妙的黏人。
沈熙洛低頭。
稍傾,她臉紅,小聲,“你可不可以先不要看我了。”
“好。”少年悶悶地應了。
沈熙洛擡眼看向他,他靠着柴垛,閉目休憩。
沈熙洛悄悄松口氣,忐忑顫抖的心髒卻一直在失律地跳動。
這樣的感覺如此怪異,陌生,新奇。
在她到侯府後,就再也不會發生這般有趣的事情了。
沈熙洛一邊繼續抄《女誡》,一邊心想,若少年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那她可以給他起一個名字。
沈熙洛思索着什麽名字适合他,一時難以想出,不知不覺,她的手指松開,紫檀雕雲竹紋狼毫筆掉在地面,輕輕滾動。
少女腦袋埋入宣紙中,在深夜時分,撐不住困意,睡着了。
蘭硯睜開眼。
他修長的手撿起滾落的狼毫墨筆,放在沈熙洛身旁。
少女濃密卷翹的睫毛低垂,睡顏朦胧恬靜。
她肩膀縮了縮,在寒冷中臉蛋泛紅。
蘭硯垂眼,将兔絨大氅解開,蓋到沈熙洛的身上。
柴房的門扉推開,殘雪卷入幾粒,門合攏,少年高挑挺拔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琉璃五色燈中流轉出柔暖的光,照在沈熙洛獨自沉睡的面容。
*
霁雪晴日,鳥雀啁啾。
沈熙洛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屋舍中,她身上蓋着柔軟的衾被,炭火盆筚撥燃燒,暖氣氤氲。
少女擁被坐起,發絲幾縷淩亂,她神情茫然。
昨日的少年呢?
沈熙洛納悶。
她分明是在柴房中睡着了。
難道俊美失憶的少年在現實中不存在,只是她做的一場夢。
沈熙洛悵然若失,她伸手,要拉開合攏的床帳,指骨分明的男性手指在她觸到床帳時,為她拉開了簾子。
沈熙洛仰眸,與站在旁側的少年怔然對視。
蘭硯衣着幹淨,半低鴉色睫毛,目色淡淡。
“你……沒有走呀。”沈熙洛耳尖微紅,聲音細小,唇角輕輕地勾起。
蘭硯撩起眼皮,黝黑桃花眸溫和,直白問,“為何驚訝,你不想看到我嗎?”
沈熙洛臉騰地紅了,她一時間無法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雖然她看的話本很多,但這是第一次與一個陌生少年進行這般對話。
而且她此刻坐在床榻上,心情突然多了些局促。
沈熙洛呼吸有些不穩,紅着臉說,“沒有。”
她的臉龐忽然很燙,抱着被子向後縮了縮。
蘭硯奇怪,“你怎麽了?”
少年俯身,他一只手扯着床帳,指骨繃起淩厲弧度。
沈熙洛後退,他湊近沈熙洛。
“你生病了嗎?”蘭硯看着她怪異的神情,低聲問她,呼吸輕輕。
沈熙洛:“……”
“沒有。”她匆忙帶過。
為了避免他繼續靠近追問,少臉頰更熱了,斬釘截鐵道,“我是想讓你留下的。”
蘭硯露出笑,很開心的樣子,“那就好。”
否則,她見過他,只能殺了她。
沈熙洛有種偷偷做壞事的忐忑緊張和羞赧、期待的複雜情緒混雜在一起。
她轉而問他,“是你帶我回來的嗎?”
“嗯。”少年點頭,他薄唇揚着笑意,無辜澄淨。
“你是怎麽帶我回來的?”沈熙洛好奇,“又怎麽知道我住在這間屋子?”
她對這個神秘少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我抱你回來的。”蘭硯回答。
沈熙洛表情微僵。
蘭硯繼續回答說,“這間屋子有你的氣味。”
“氣味?”沈熙洛震驚。
沈熙洛臉紅,趕忙嗅了嗅自己,怕有什麽奇怪的味道,她昨天未來得及沐浴。
“你的衣裳都是那種味道。”少年篤定。
輕柔的軟香,帶着細微的甜意。
沈熙洛睫毛顫抖,暗覺今天要好好地沐浴一番。
她尴尬了一會兒,看着少年,發現他換了衣服,穿的是她熟悉的,保護她的侍衛衣服。
“你身上的衣服是哪來的?”沈熙洛轉移注意力,輕聲詢問他。
“我從你的侍衛房間裏拿的,而且我還洗了個澡,不會讓你覺得我很髒。”蘭硯坦誠道,他覺得她幫他掩蓋了身份,他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交換出利益,譬如他的誠意。
“洗澡?”沈熙洛有點疑惑,“你在哪裏洗?”
夜深時分,侍衛房裏也沒有水。
難道是他自己重新燒了水,可他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這樣會累極傷口。
“就在這裏。”蘭硯指了下屏風,悠悠說。
沈熙洛愣了下,她意識到蘭硯用的是她房間中的水。
“可那水是涼的……”沈熙洛吶吶。
少年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龐,“沒關系啊,我不怕冷,洗的很幹淨。”
沈熙洛抿了抿唇,還想說,那是她用來沐浴的水,雖然沒來得及用。
萬一她先洗過,那他再洗,算什麽?
見沈熙洛踯躅,蘭硯的睫毛撩動,他的笑意微微幽涼,“我已經将血污清理掉了,衣服也扔了,你不用擔心會暴露。”
“我不是在意這個。”沈熙洛将臉埋在被子裏,她深吸口氣,又發現自己的頭發是散的。
他還幫她解了發簪。
他到底在她睡着的時候做了多少事情。
這時,若菱的聲音響起,“姑娘,起了嗎?”
若菱習慣性地敲了幾下門,然後進來要為沈熙洛整理床鋪以及幫她梳妝。
若菱的身影在屏風後出現,沈熙洛一個激靈,她看向半扯床帳的無辜少年,慌張咬緊唇瓣,胳膊匆忙地拽住他的腰,把他拽到榻上,床帳混亂地垂下,遮擋裏面的情形。
被子窸窣,沈熙洛為少年兜頭蓋上,少女的氣息裹挾着蘭硯,她與他緊張咬耳朵,“你別出去,先躲着。”
蘭硯眸光晃動,抿緊薄唇。
他本來……可以躲在梁上。
少女的身體與他的身體緊貼,她抱住他的後背。
她的四肢脆弱纖細,發絲柔軟。
蘭硯撐在她的身上,覺得會壓疼她。
只是,這樣從外看來,床被的輪廓很是明顯。
沈熙洛意識到這點,她焦急,又有點不好意思,用很低的聲音說,“你可不可以換個姿勢。”
“姑娘?還沒起嗎?”若菱走向床榻方向。
蘭硯察覺到,身下的少女更加慌張了,肩膀哆嗦。
蘭硯翻身,他摟住沈熙洛的腰,讓她躺在他的身上,手指緊緊扣住她的身體。
轉瞬間,沈熙洛的視線天翻地覆,她的脊背靠在少年身上,臉龐擦過他的脖頸,他喉結不經意滑動,沈熙洛僵硬不敢動彈。
若菱聽到床被的動靜,疑惑走近,“姑娘?怎麽了?”
“我……”沈熙洛聲音帶着水汽。
若菱愣了愣。
“我還想繼續睡。”沈熙洛低聲,呼吸亂着,悶悶道,“若菱,我昨夜抄《女誡》,抄了一晚上,好困。”
若菱立刻皺眉,生氣道,“姑娘趕路那麽久,本來就很累,需要在驿站好好睡一覺休息,那莊嬷嬷簡直是一點也不體諒姑娘。”
沈熙洛慌亂又心虛的聲音在被子中響起,“讓我再睡一會兒吧。”
若菱應下,為沈熙洛拉緊了床帳。
“驿站環境簡陋,委屈姑娘了。”若菱關懷說。
接着,若菱輕手輕腳地收拾着屋內的東西。
若菱疑惑地看着椸枷,上面同時挂着紅鶴氅和兔絨大氅,心想姑娘的心思真是捉摸不定,又将兔絨大氅拿回來了。
沈熙洛聽着外面的動靜,她表情變化。
若菱不走,她就要繼續裝睡,繼續躺在少年的身上。
距離太近了,她能感受到他身體的弧度,有力的胳膊壓着她的腰。
少年的呼吸壓低,無聲無息,但沈熙洛聽到他忽然悶哼一聲,氣息微喘。
沈熙洛臉紅,她不小心壓到他的傷口了。
“對不起。”沈熙洛小聲道歉。
蘭硯睫毛眨動,若無其事,穩住氣息,“沒事,我不疼。”
他的傷口那麽深,怎麽可能不疼。
沈熙洛一時間擔憂少年,又覺得他乖巧。
終于,若菱收拾得差不多了,輕手輕腳地離開。
沈熙洛松口氣,正要掀開被子,突然聽到若菱與另一人在門口起争執的聲音。
“我們姑娘還在睡,您老人家先請回。”
“都辰時四刻了,沈娘子怎麽還在睡覺?”莊嬷嬷不滿。
“姑娘一路奔波,休息一下怎麽了。”若菱冷臉看莊嬷嬷。
莊嬷嬷得了白眼,她窄細的眼睛怒視若菱,刻薄的臉一下子扭曲,“真是窮鄉僻壤的小破落戶,不識擡舉。”
“老身教導規矩還不是為了你們家姑娘好。”
若菱:“呸!我看你就是想刁難我們,才不是誠心讓我們去侯府,我們姑娘明明跟侯府有着正兒八經的親緣,是你這個刁奴阻攔着我們姑娘去長安,本來我們今日就要離開這裏了。”
莊嬷嬷冷笑,“老身不與你這個小蹄子計較,讓沈娘子出來。”
“我已醒了。”然而,沈熙洛的聲音從裏間傳出,“不過,嬷嬷還是先回去為好。”
她帶着催促,聲線慵柔。
莊嬷嬷的臉色難看。
果真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狐媚子。
被子擁擠,少年少女擠在一起。
沈熙洛低着眼,脖頸通紅,靠着思緒轉移注意力。
她神思微散,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可能是用了她屋子裏的東西沐浴,他沾染了點她的味道,女子軟香。
原來是這種味道……沈熙洛後知後覺地恍然大悟。
他當真是直白,沈熙洛一時間,忍不住遐想少年隔着屏風,在她身旁褪衣沐浴的樣子,她暗暗懊惱自己的想法,但控制不住。
莊嬷嬷扯扯刻薄的嘴,裝作和善地提醒,“沈娘子莫要忘了課業,老身不生氣,下午會繼續教導沈娘子。”
被子中,沈熙洛垂眼,抿了抿唇。
“你讨厭她?”沈熙洛耳旁響起少年輕柔的聲音。
沈熙洛微微驚訝,她發現少年不懂人情世故,但對她的情緒能夠敏感覺察。
沈熙洛沒有反駁他的問題,安靜默認。
她以為,這樣話題就結束了。
沈熙洛聽着少年的低弱呼吸聲,緊張等待莊嬷嬷離開。
蘭硯想,那莊嬷嬷來之後,她似乎很不舒服,身體更加緊繃了。
他用習以為常的宮中陰狠手段思考。
死掉一個下人,對于主子而言,是平淡不起波瀾的事情。
少女嬌貴,嬷嬷本不應該命令她。
“如果你不喜歡,那我幫你殺了她。”少年湊近沈熙洛的耳朵,呼吸激起灼熱顫栗,溫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