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引着兩位香客,進了正院中間的廳房,安排他們落了座,提了茶壺來添茶:“二位在這裏稍坐,我去禀告。”
小道士出門往書房去了。
沈飛柳打量四周,牆上挂有幾幅字畫,起身走過去細看,落款處的印章是“玄羽子”,正是張玄師的道號。
淺白見小姐盯着看了良久,湊過來看去,不過是一首再普通不過的古詩,字寫得也沒什麽突出的。跟着小姐久了,名家大師的作品看過不少,淺白的眼光早就鍛煉出來了,這副字确實沒什麽值得細究的地方。
“這字比小姐差遠了。”
“噓——”沈飛柳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回頭往門外看了一眼,幸好無人。
淺白一時忘記身着男裝,說漏了嘴,不敢再吱聲。
約有一炷香時間,才有人自門外走了進來,來人不是方才的小道士,要比小道士年長些,身量也比他高。
那人一進門就施了一禮:“是這位公子要見住持嗎?”
淺白回頭,見一高個子道士立在廳中,和和氣氣地彎腰施禮,不是之前那個小道士,她不禁攥住了荷包,心疼不已。
剛剛花四十兩才喂熟一個小道士,才轉眼功夫就又換了一個。
沈飛柳倒是不慌,她早就料到,一個生人來玉羅觀,想直接見住持,是不會那麽容易的。
今日的錢帶的足,只是不知道眼前這個道士有什麽喜好,看他笑意盈盈,行為得體,應與前面的小道士不同,心下琢磨着,嘴上不動聲色地回道:“正是。”
那道士一側身,笑道:“如此,請随我來。”
沈飛柳與淺白對視了一眼,一向沉穩的沈飛柳也有點摸不準了,悄聲提醒淺白提高警惕,跟着道士出去了。
高個子道士在前領路,左轉到了書房門口,也不回禀,直接撩了簾子請二人進去。
沈飛柳看了一眼那道士,只覺此地處處透着詭異,事情順遂的讓人不敢置信,她預先設想過的各種阻礙,全都沒有,提前想好的對策,在此處,一個都用不上。
雖看不出什麽端倪,但也沒法推辭,要求見住持張玄師的是她,如今到門口了再推脫,難免不被人懷疑她的動機。
打着簾子的道士沖她笑了一笑,沈飛柳轉回神,謹慎地邁過門檻,淺白跟着走了進去。
撲面而來一股檀香,迎面一排書架,一側臨窗擺着一個漆黑木桌,桌後坐着一人正在奮筆提書,那人身着印有八卦圖案的法衣,頭戴混元巾,眉長目精,下巴留着一縷山羊胡,擡頭見來人,放下手中筆,笑問:“是你要見貧道?”
沈飛柳知這便是張玄師了,收攏了扇子,上前施了一禮:“正是小生,小生有事相求,還望玄師能相助一二。”
“不急,不急。”張玄師張羅着二人落座,又讓門口候着的道士給二位添了茶。
沈飛柳在一側椅子上落了座,淺白立于身後。沈飛柳端起茶,緩緩品了一口,見張玄師未開口,她放下茶杯時,帶了恭敬的笑,直接表明了來意:“小生此事不難,但有點羞于啓齒,只要玄師應允,酬勞方面不是問題。”
她今日扮演的是一個纨绔子弟,若在這裏與張玄師虛與委蛇,不像是纨绔的作風,故而在張玄師開口前,她先急躁地說明來意,給張玄師一個掂量的時間。
張玄師見到他之前,聽守門的小道士彙報了一二,對他們的來意早已了然,這種惹了風流債的纨绔子弟,他見得多了,好應付的很。
只是閣樓上那位好像對他特別關照,此事還不能立下結論。
張玄師裝作不明所以的樣子,笑問:“哦?不知公子說的是何事?”
沈飛柳臉上起了一層紅暈,這紅暈不是裝的,她畢竟是一個閨閣女子,雖今日着了男裝來,可若讓她開口說自己與別人私定了終身,說出口的時候,臉還是有點燒得慌。
她朝淺白伸手,淺白将那寫了八字的紅紙放在她手心,她起身往前,來到張玄師書桌前,不敢擡眼,只低頭看着桌上的毛筆尖兒,壓了聲音說道:“小生與一位姑娘情投意合,故而想請玄師合一下八字。”
張玄師面露難色,撚着胡須:“這……”
張玄師暗暗給門口的道士使眼色,道士會意,掀了簾子出去了,悄然走到一處暗角,一位抱劍男子正靠牆等着。
道士将屋內的情況給那人講了一通。
“在這候着。”那人吩咐了一句,轉身回去複命。
須臾,又折返了回來,向那道士說道:“主上要看那紙上八字。”
道士不動聲色地折回,輕輕挑簾進了書房。
屋裏,沈飛柳正在書桌前跟張玄師周旋,桌上多了張百兩的銀票:“這是定金,只要玄師應允,酬金方面盡管放心。”
嘴上這麽說着,沈飛柳的眼睛也沒閑着,桌上攤着一沓灑金紅紙,比尋常的紙要厚些,應是特制的紙,最上面的一張是寫了一半的合婚書。
而寫好的都統一折好,放入紅色的信封裏封好,上面由金色的筆寫着“某某公親啓”的字樣,扔在桌腳旁的木筐裏面,待擇日送出。
沈家三日前才與李家交換了庚帖,按照玉羅觀的速度,那份合婚書要麽還沒做好,要麽就在這邊的筐裏面。
張玄師不敢直接收錢,仍與沈飛柳推脫着。
道士上前,俯在張玄師身側輕聲說了幾句話,張玄師瞟了一眼桌上攤開的帶着折痕的紅紙,這是方才倆人推脫是放在桌上的。
此時若把它直接收起來,有點太刻意了,可主上要看,也沒辦法,只好盯着紅紙将上面的兩個八字默背了幾遍。
沈飛柳見他注意力在紙上,以為他準備接下這個差事,也不甚在意,她的目标并不在此。
經過方才的一些觀察,她已在心中想了兩個對策,如今想要退婚,只有在八字上動手腳。
能取到合婚書最好,直接把裏面的內容改了再放回去,無人知曉。
如果八字不合,克公公克婆婆,克丈夫又克家運,觸這麽大的眉頭,李家應該也不會冒這個險娶她,但這畢竟在張玄師的眼皮子地下,不太好操作。
如若不能操作,也可以在送合婚書的半路上,想辦法掉包。
不論哪一條,都需要一份假的合婚書,方才在廳房,沈飛柳對着張玄師的字畫,已經将其筆跡,揣摩了個大概,臨摹不成問題,外面這個信封也好辦,只是裏面這張灑金紅紙,這般厚度,市面上應是買不到。
眼下——得把紙搞到手。
她看着桌上的灑金紅紙,正琢磨着如何轉移張玄師的注意力,忽見張玄師突然起身,面露歉意:“真是抱歉,外面有點急事需要貧道處理,公子先小坐,貧道去去就來。”
“哪裏那裏,玄師先忙。”沈飛柳笑着抱拳,送他至門口,替他掀了簾子。
張玄師施了一禮,出門去了。
屋裏只剩沈飛柳主仆二人,和方才傳話的高個子道士了。
沈飛柳看了眼書桌上的灑金紅紙,又看了看立在一盤的淺白,和自去添茶的道士。
一切也太過順利了,她說要見張玄師,張玄師就直接在書房接見了她,她剛剛才決定要偷兩張灑金紅紙,這邊張玄師就自己出去了。
難道他們有讀心術?
疑惑歸疑惑,不能耽擱正事,張玄師出去正好是個機會,得抓緊時間把灑金紅紙搞到手。
沈飛柳看向淺白,淺白也正看過來,那道士背對着沈飛柳往杯子裏添茶,沈飛柳朝道士斜了一眼,淺白會意,拉着道士問道:“這是什麽茶?”
“是雨前茶。”道士回淺白的話,沒有轉身,淺白攀着道士閑聊了起來。
沈飛柳摸到桌邊,悄然從那一摞紙中抽出來兩張,随意折了一下塞到袖中。
道士轉身回來放茶壺,沈飛柳趕忙打開折扇擋着,輕輕搖了搖,裝模作樣地看着桌上的字,贊嘆道:“張玄師這字着實不錯……”
道士将茶壺放在一旁的矮幾上,又取了新的檀香放進香爐裏:“住持每日都要寫上好幾份合婚書,練久了自是如此。”
西北角的閣樓上面,一身黑衣的男子坐在四方桌前,看着手裏紙上寫着的八字,蹙了眉。
小騙子!
黑衣男子将紙團成一團扔了出去,端起茶杯送到嘴邊,看着飄動的紗簾,若有所思。
張玄師弓腰立在一旁,看他将紙扔掉,遲疑着問道:“那這個……接還是不接?”
黑衣男子仰頭将杯中茶一飲而盡,空杯落在桌上,胳膊懶散地搭在桌上:“你若是閑得沒事做,就把這倆胡謅的八字合上一合。”
那黑衣男子臉上帶着玄色面具,遮了大半張臉,從面具後面透出來的眸光,帶了幾分冷冽。
張玄師彎腰拾起了地上那一團紙,應道:“屬下明白了,那屬下這就去拒了他們。”
“不用急。”戴面具那人開口道,“再待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