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飛柳這幾日難得有了好心情,新鋪了一張白宣,用青玉紙鎮壓好,提筆沾了墨,垂露而下,臨起了顏公碑帖。
淺白端着涮筆筒進來,筒裏面盛着清水,擱在書桌邊上,看着小姐臨了會兒字,又轉去收拾書架。
擺好了書,又擦拭了一遍,回頭看小姐還沒臨完,終是沒忍住,湊到小姐身邊,輕聲開口道:“小姐,昨天老爺去二姑娘房裏了。”
沈飛柳沒有停筆,只淡淡應了聲:“嗯。”
“因為咱們退了李家禮物的事情,老爺氣得去二姑娘屋裏大吵了一架,還要二姑娘在小姐您出嫁之前,不許出西院。”淺白撇了撇嘴,“她還嚷嚷着要告咱的狀呢,老爺根本沒理她。”
沈飛柳輕笑了一聲,沒說話。
淺白看小姐面色平淡,不解,從小到大老爺都偏着二姑娘,難得這次偏向小姐,小姐怎麽看上去沒有多開心呢?
“小姐,你聽到沒有,老爺讓她禁足啊!”淺白又重複了一遍。
“聽到了。”沈飛柳勾完一筆,提筆另起一列。
一個恃寵而驕的女兒,怎能和家族利益相比?這次她能贏,不過是因為這次,她能為沈家帶來利益罷了。
那個人善于鑽研利益,精打細算,當初若不是外公看穿了這一點,故意冷落着他,估計他早就乘着安國公的勢力飛黃騰達了。
沈飛柳臨完最後一筆,擱下筆,起身将宣紙拎起來看。
還是外公看得長遠,許他富裕,又不給他榮華,富裕讓他衣食無憂,讓嫁過去的女兒不至于受苦,而沒有顯貴的地位,又讓他不敢造次,只能盡心善待着家世顯赫的妻,以保富裕長久。
可外公還是把他想的太好了,料不到他竟有膽偷偷養外室,料不到女兒最後還是郁郁而終,外室登堂入室。
沈飛柳看着自己的筆墨,搖了搖頭:“寫得不好。”
淺白被她沒來由的一句話,弄得迷糊了,又聽她說寫得不好,往桌上看去:“奴覺着寫得挺好啊。”
沈飛柳放下宣紙,吩咐道:“去備輛馬車,兩身男裝,一會兒咱們出去。”
淺白愣愣地看着小姐,這麽開心的事情,小姐反應怎麽這麽平淡呢?不說激動吧,起碼的高興得有吧?
可是小姐臉上始終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事情。
莫不是被他們欺壓慣了,心裏出毛病了?這……是得出去散散心才行,淺白挪步出門張羅去了。
一輛馬車緩緩向城南玉羅山駛去,山腳有一道觀,名為玉羅觀,求簽算命最是靈驗,香火鼎盛,來往香客絡繹不絕。
馬車在山腳下闊地的山門前停下,淺白穿着褐色布衣從馬車上跳下來,打簾扶小姐下來。
沈飛柳穿着靛青色錦衣,頭戴玉冠,手持一把折扇,從馬車上躍下,脂白唇紅,折扇打在手心,擡眼看向山門:“就是這了,走吧。”
淺白只當小姐來散心,沒多想,跟着去了。
主仆二人穿過山門,拾階而上,玉羅觀門前的石階足有七七四十九階,沈飛柳不常往此地來,一口氣上到二十階已經是極限了,再也邁不動了,扶着一旁的樹幹,微微調息。
玉羅觀裏求姻緣最為靈驗,來往的女香客不少,沈飛柳一身男裝打扮,體力不支,少了平日裏拒人千裏的冷冽,一雙明眸半睜似微醺,這雙眼本就生得多情,臉上又染了一層紅暈,有種雌雄莫辨的朦胧,停在半道上的臺階上,在來來往往的香客中,頗為紮眼。
路過的女香客,抑制不住多往她這裏看兩眼,猜測不知是哪家的嬌生慣養的貴公子,閑時來此地游玩。
秋波流轉間,對上那雙眸,就是一陣心跳難耐。有些心思隐晦的,路過時放慢腳步,不經意間飄落一方手帕。
沈飛柳眼前泛暈還沒緩過來勁,淺白倒是尚有力氣,撿了帕子追上去還給人家,沒等來謝意,卻莫名遭來一道白眼。
淺白忍氣吞聲慣了,倒是不計較,只是略有疑惑,因操心着小姐的身體,沒說什麽就回去了。
自袖中取出帕子,輕輕擦了擦小姐額頭上的細汗:“找個平地游玩一番多好,偏要來這裏受罪。”
沈飛柳就着淺白遞過來的水壺喝了口水,喘了口氣道:“你當我是來玩的?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玉羅觀啊,京裏出了名的求姻緣的地方。”淺白把水壺收好,随口答道。
“你可知京中王孫貴胄們成親合婚,找誰去推演八字?”
淺白恍然,一拍腦袋:“張玄師!”
京中貴族們合婚,自然不會去像尋常百姓一般去找街邊的算命先生,多數會暗地裏找禮部祠祭司郎中推演測算一番,也會找一些坊間有名氣的大師,張玄師就屬于這一類。
近幾年,玉羅觀自張玄師接管以來,名氣越來越大,自張玄師手裏測過适合婚配的,大多過得順遂和美,因此來求他合婚的絡繹不絕,現如今,求張玄師合一次婚已叫價千兩,還不能保證當日出結果,多數要等個三五天。
如此高的價格,令平頭百姓望而卻步,張玄師的人氣卻不降反升,貴族們反而覺得這價格更能彰顯其地位,自是京中大多數鐘鳴鼎食之家,合婚都在此處。
李氏也不例外。
算算日子,離上次李經來交換庚帖的日子不過三日,那份合婚書,此時很大可能就在這玉羅觀中。
沈飛柳歇了一陣子,緩過來勁兒,繼續往上走,進了正門,是一處寬闊場地,兩邊種着四棵銀杏樹,高又直地聳立着,正值春季,樹葉蒼翠如蓋,三五香客坐在樹下休息。
往前直走,到了正殿,張玄師平日不在正殿,沈飛柳沒有多停留往殿後走了。
淺白拉了個小道士詢問張玄師所在,道士指了指後面的圓形拱門,拱門後面是衆道士的休憩之所,裏面正房便是張玄師的住處,只是香客不便入內。
兩人在拱門前逗留了一會兒,不得入內,沈飛柳自袖中取出一張紅紙交給淺白,上面是她随手寫的八字,又讓淺白取了錠元寶交給門前的小道士。
淺白先不動聲色地把銀子往小道士手裏一塞,又拿着紅紙在小道士眼前晃了晃:“勞煩道長通融通融,我們找玄師有事相求,需要面議。”
小道士看到那紅紙便知何意,又看了看不遠處站着的錦衣少年,頭戴玉冠,立在那裏故意裝作無所事事般,把玩着折扇,應是位富家公子,且出手闊綽,小道士在袖下掂了掂元寶,足有二十兩。
富貴人家來合婚,也不全然是直接拿着庚帖來的,也有為了更妥帖些,先暗中合一合再交換庚帖的。
像這位錦衣少年如此,只帶個貼身奴仆,不敢聲張,親自來送八字的,一般都是不知與哪家姑娘暗通款曲,瞞着家人先來合婚的,若合适才好禀告家裏去提親。
這種風流纨绔最好拿捏,要多少錢他都敢應,帶去給住持,住持說不準還會給他賞錢的。
心裏雖然這麽想,面上仍舊顯得為難,假意推拒一番:“這不合規矩。”
淺白面露惶恐,慌忙又塞了一錠銀子過去:“道長通融通融吧,我們也是沒別的辦法了。”
“這……”小道士勉為其難地松了口:“那好吧,你們随我來。”
沈飛柳這才佯裝矜持地走過來,與淺白一起,跟在小道士後面,進了拱門。
淺白悄悄伸出兩根手指給她比了個數,撇着嘴一臉不樂意。
事還沒辦成,只是進個門,就送進去兩錠元寶,花了四十兩。
沈飛柳把她手指按了下去,笑着搖頭,無妨。
白日裏,後院很是清靜,衆道士多在正殿和前院忙活着,主仆二人跟着小道士一路走來,只遇到了一兩個灑掃擔水的道士,都低頭幹着活,不受幹擾。
後院西北角有處閣樓,樓上垂着紗簾,風吹紗簾輕輕飄動,簾後有個人影忽隐忽現。
那人影微微一側臉,院子裏往正房去的三人就映入眼簾,看了一會兒,突然皺眉,放下手裏的茶杯,喚道:“承風。”
一旁抱劍而立的侍從,上前施禮:“主上。”
“去盯着。”
嚴承風順着主上目光看去,院子裏來了兩位生人,心下了然:“是。”
領了命,持劍而去,剛走至門口,身後傳來一句:“做什麽都由她,不必阻攔。”
嚴承風一愣,顯然是沒接到過這種命令,但短瞬即回過神來,不多過問,應了聲“是”,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