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正好,習習微風撩撥着閣樓上的紗簾,張玄師垂首立在一側,餘光看着窗前的人洗茶、煮茶、倒茶。
淺褐色的茶水透着粼粼的光,落入綠玉杯中,在杯底緩緩蕩漾着。
那人端起一杯茶放在對面,請張玄師落座:“張機,來嘗嘗此茶如何。”
這世上知道他本名的人不多,認識主上時,張機還只是個街邊擺攤的算命先生,現如今已是鼎鼎大名的玉羅觀住持,人人都稱一聲張玄師,沒人知道他的本名。
他自問,在揣摩人心上,無人能出其右,往常主上一個眼神,他就能明了其中意思,今日卻摸不清主上心思。
他依言落了座,端起茶品了一口,他心思不在茶上,沒品出什麽味,只是問道:“莫非我書房那人……另有身份?”
“不過是個來合八字的,能有什麽身份。”那人端起身前的茶,恰似無意間換了話題,“最近合婚的都有哪幾家?”
合婚的人多,一下也說不完全,張玄師撿重要的說了幾個。
“禮部左侍郎的次女和右侍郎的長子訂了親,倒也算門當戶對,只是這麽一聯姻,禮部又成了鐵板一塊,想從中離間,怕是不大容易……還有,最近李閣老家的三房相中了清伯沈盛利的嫡長女,替李經求了親,前日才将二人的庚帖送到我這裏,這清伯府日漸落魄了,三房倒是不嫌,不知作何盤算。”
“李經……”那人食指摩挲着杯沿,念出名字的時候帶着寒意,“他也配?”
張機知道主上素來看不慣李家,不再多言,三房本也不受重視,翻不出什麽風浪,無需多在意。
張機正欲繼續往下講,卻忽聽主上開口問道:“沈李兩家,合的如何?”
張機一時沒回過神來,聽主上的意思,似乎很重視這兩家,沈李兩家聯姻有什麽影響嗎?莫不是自己思量不周,漏了什麽?
說起沈家,張機煥然一笑:“沈家這個嫡長女,可是千年一遇的命數,有飛鳳在天之相,只是前期會有些困境,但不妨礙後期富貴在身,這般命數嫁入李家,自然是旺夫又旺家,于李家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于李家百利?”那人冷眼看過來。
張機談及自己的專業知識,有點興奮過頭了,李氏家族已然權傾朝野,主上韬光養晦這麽多年,不是要看着李家越發興旺的。
張機一拍腦門:“改,立馬改,屬下這就去把合婚書改了。”
“不勞你動手,坐着吧。”那人給張機續上茶,“你書房裏現在幾個人?”
張機不解,如實道:“除了那主仆二人,就是清風在伺候了。”
“讓他出去轉轉。”
“嗯?”
正在房裏跟淺白閑扯着的道士清風,突然被人叫了出去。
“二位稍作,我去去就來。”清風掀了簾子出去了。
淺白湊到門口看了一眼,那道士沒有在院子裏逗留,跟着傳話的人直接走出了院子。
機會來了!
淺白道:“小姐快去找合婚書,奴在這守着。”
見小姐不行動,反向她走了過來,淺白疑惑:“小姐?”
沈飛柳蹙眉,在淺白身側立定,壓低聲音道:“你覺不覺得,今天太順利了嗎?”
“他們恰好有事而已,小姐別多慮了,機不可失啊!”淺白勸道。
“可是我總覺得,好像有雙眼睛在暗裏盯着我,知道我要做什麽。”
“不可能,咱一路過來都沒亮出身份,還會惹着誰去?”淺白将小姐輕輕推了一把,“快去吧,一會兒張玄師回來就不好辦了。”
沈飛柳将信将疑地往書桌走去,雖然心裏感覺不對勁,可也只是感覺,看上去一切都這麽自然,大概是自己多慮了。
沈飛柳往窗外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為了謹慎些,她悄悄關上了半扇窗,剛好把書桌這邊擋住,俯身在木筐裏翻找了一番,找到一封信,上書“承德郎李公叔逢親啓”。
承德郎是六品的散階,而李經的父親就是禮部精膳司主事,正六品,李經與她的合婚書,應當是這一封了。
沈飛柳小心翼翼地裁開信封,取出裏面的合婚書,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恨道:“算的什麽狗屁姻緣!”
另取了信紙,仿着張玄師的字,寫了一份八字不合到祖宗十八代的合婚書,放入了信封,細心封好,看不出什麽破綻。
淺白擔心人來,回頭小聲催道:“小姐,好了沒?”
“就好,再盯會兒。”
改好的合婚書,塞進了木筐裏,沈飛柳又就着這裏的紙筆信封,另寫了份新的,藏于袖中,以防萬一。
把桌上的物品,一樣樣歸位,收拾妥當,這才起身起打開了那半扇窗。
事情進展順利,張玄師和那個道士一前一後地回來了,談及方才委托的八字合婚一事,張玄師婉拒了。
沈飛柳來此的真正目的已經完成,她暗自摸了摸袖中收好的另一份合婚書,面露遺憾,推托了一番,只得作罷。
辭了張玄師,主仆二人仍舊有道士領着出了後院。
直到出了玉羅觀,上了馬車,淺白才問道:“方才小姐為何多寫了一封?”
“以保萬無一失,你這幾天找人盯着,如果小道士去李府上送合婚書,務必跟着,中途造個事故拖延一下,趁亂看一眼那合婚書是不是我寫得那封。”
沈飛柳在重新封裝合婚書的信封時,特意在背面暗角留了一個小印,不細看看不出來。
她交待好淺白,又拿出多寫的那一封遞給淺白:“如果不是我寫的那封,拿這封換掉。”
“明白。”淺白将信封收好,“如果是的話,這封就沒用了,我把它燒了,保證不給別人看到。”
“不能燒。如果是的話,這一封就找人扮作李府的人,送到沈府上,給我爹看。”
淺白看向小姐,點了點頭。雖然聽着有點多此一舉,但小姐這麽做,必有她的道理。
今天出來帶的錢足夠,雇一兩個人辦事不是什麽難事,為保周全,淺白特意找了平日與她交好的小厮家裏信得過的親戚,安排妥帖,付了定銀,方才回府。
玉羅觀的閣樓上,一封上書“承德郎李公叔逢親啓”字樣的金色信封,在一黑袍男子手中把玩着。
信封背面的一角,有一個又小又淺的墨印,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一個小點,很容易被人忽略掉。
張機坐在對面,遲疑着問:“不打開看看?”
黑袍男子看着那墨點,淡笑:“随她。”将信封一抛,扔回到張機手裏:“明日便送去吧。”
次日辰時,玉羅觀的合婚書送到了李府,李經讓下人取了幾個金裸子,打發走了小道士,拿着信封去書房找父親李叔逢。
李叔逢是李首輔的第三子,按照李氏現今的權勢來說,他李叔逢再不濟,也不應該在六品的位置上待了近二十年仍無變動。
可他是庶子,生母出身低微,自己也跟着不受重視,他大哥管吏部,二哥管兵權,兩人在朝堂上好不威風,可獨獨他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
從小到大,爹的目光,從未在他身上停留過。
他也認命了,精膳司主事雖然地位不高,但畢竟掌管着宴飨,那些美酒膳食各應餐具,都得從他手裏過,能撈的油水不少。
自己雖然認命,但兒子不能步老子的後塵,如今正是奮發向上的時候,卻只有翰林院的閑職。
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三房沒背景,因是想趁着兒子成親,找一家合适的聯姻,給三房加點底氣。
尋了幾家背景不錯的,都不了了之了,人家顧着李閣老的面子,話說得委婉,可暗裏的意思誰聽不出來,無非是嫌棄三房不受寵,沒實力。
最後只能在幾家落魄戶裏,挑挑揀揀,最終看上了清伯沈家。
這個沈盛利空襲了個爵位,沒有一官半職,早些年沾了亡妻的光,由安國府扶持着,置辦了幾處田宅鋪子,日子過得尚可。這些年早已敗的七七八八了,本來沒什麽便宜可占,但他亡妻給他留了個好女兒。
這可是安國公唯一的外孫女,小時候經常跟着安國公進出皇宮參加各種宴席,明眼人都看得出安國公喜歡的緊。
清伯府雖然不怎麽樣,這個長女倒是有點價值。李家與安國府多年不走動,如果能通過他們三房,重修了與安國公的關系,那可是大功一件,到那時誰看誰還敢小看三房!
李叔逢笑着從李經手裏接過了合婚書,一邊撕開信封,一邊道:“這可是為父給你精挑細選的親事,可還滿意?”
李經想起沈飛柳那雙秋波流轉的水眸,面上紅了紅,垂首道:“一切單憑爹作主。”
半晌,屋裏靜無聲,李經詫異擡頭,見爹臉色煞白,捏着灑金紅紙的手微微顫抖,忙上前扶住:“怎麽了?”
李叔逢抖着手把紅紙扔了出去,氣急:“你……你自己看。”
李經撿起紅紙,一行行看去,照合婚書上所講,沈飛柳命裏火旺,而李家屬木,她若嫁進來,不光是克夫克公婆,她那一把火能把整個李家的氣運燒得一幹二淨。
“這、這……”李經半晌說不成一句話來。
沈家長女那小模樣他很是喜歡,暗夜裏不知想過多少回,一想到就要成親了,心裏就抓耳撓腮地癢。今日這封合婚書,簡直是晴天霹靂,把他所有的美夢都劈碎了。
“爹,怎麽會這樣?”李經全然沒了主意。
李叔逢很地一巴掌拍到桌上:“媽的,我李叔逢不可能一輩子都這麽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