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起先只能相隔很遠一段距離瞻仰大楚公主的儀駕, 現下見公主竟然從車上下來了,還徑直往人群中靠近,衆人的心也是随公主的靠近而愈發激動了起來。

“娘, 娘, 那個姐姐是誰,好漂亮, 好像神仙妃子哦!”

人群中有個稚嫩的孩童在母親懷裏,有點笨拙地指着那提起裙裾往後方走的思闕道。

那母親立馬用掌心裹住小孩兒嫩嫩的指頭,低頭小聲道:“我兒,那是…齊國的太子夫人,今兒回國歸寧的。”

“齊國?那不是姥姥說的關禁咱們主公的奸惡之國嗎?咱們要揍死他們, 他們壞壞!他們抓了我們的主公,姥姥說了沒有主公贈的藥和米糧,就沒有娘,沒有娘也就沒有桓桓啦。”

“不…不是…太子夫人她…不是齊國人…”那母親連忙搖頭道。

“那她是什麽人?為什麽來我們這裏?”小孩兒眨着天真的大眼睛問。

“她是我們的…”婦人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跟孩子說。

“公主!公主!真的是您!老朽沒有眼拙認錯啊, 那些人都說老頭老眼昏花認錯人了…”那方老頭子坐倒在地, 用力掙脫了身邊禁锢他不讓他往前的人, 用手撐着身子, 仰頭望着姒思闕,驚喜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處。

姒思闕笑了笑, 在老頭跟前半蹲下來。

“爺爺, 我記得您, 您是不是就是那個一心為報效我們大楚,當年摔斷了腿還掐着嗓子跑出去嚷着要跟…拼命的上将?”思闕轉頭看了看後方呈戒備狀态的大齊士卒,笑問。

老頭擦了擦眼淚,吸着鼻子甕聲道:“公主啊…您當年還是梳着雙丫跟在主公身後, 老朽記得您,當年如若不是主公把我拉回來,老朽哪裏還能等得到公主回來啊…”

“爺爺,您的腿這些年可好些了?”

思闕記得這名老兵,當年齊國和楚國最惡劣的那場戰役中,齊人已經殺到醴城城樓下,連續惡戰了十天十夜。

那時候楚王有意求和,想應了齊王那個要求,将思闕和若月夫人從王城郢都接過來,想征詢她們的意見。

楚國的軍士中有一隊戰況最慘烈的,其時一師近千人的隊伍,剩下不到百人,這百人中,其中一人便是這位追着思闕行轅後的老頭。

那時候老頭身負重傷,右腿被齊人用幾寸長的釘子從腳心直紮進小腿,承受錐心的痛楚右腿幾近要廢掉。

小思闕那時候已經随母親來到醴城了,并且跟在王父身後,去傷兵營給傷兵們包紮。

許多兵士見主公親自下來,還帶了小公主和夫人來給他們療傷,有些疼得在擔架子上哼哼着的,痛得汗水夾雜鮮血都忘不了滾下木板來,要給小公主和夫人跪下。

主公随他們一同大戰,傷兵營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他來了傷兵們早就司空見慣。有時候傷員多起來,軍醫們忙不過來,主公自己也不得不親自下手幫忙。

可小公主還小小的,長得那麽玉雪漂亮,大家怎麽忍心看她來傷着營看見那麽多血肉模糊的景象。

小思闕那時候也學父親,佯怒着讓人趕緊躺回板子上,還威吓說要有誰還記着她是公主,不讓她幫忙包紮,她就跟誰急。

小時候的思闕不但長得漂亮,還可愛,醉眸煙氲氲的。所有人都不忍心拂了她的意,只是在她操手給包紮時都會竭力忍住痛不喊出聲,不願意讓小公主為難。

“公主,您回來了,那主公呢?主公一起了嗎?”老頭滿懷希冀地問。

思闕看着老頭,有些為難道:“爺爺…嗯,父親他…快了,很快回的…”

“那就好!”老頭頓時眼眸清亮了起來,像頃刻間被諸入了精氣神。

“公主!這是我們大楚的幺公主!”老頭轉身過去,對着人群中自己子孫的方向,沉啞着嗓子大聲道:“咱給咱們忍辱負重,為了保住我們大楚人民,遠赴異國為質的公主磕個響頭吧!”

原本老頭是要給自己的子孫說的,可他說完,滿醴城的百姓們全都一下子膝蓋點地了。

“公主!啊!我們大楚的公主!歡迎我們公主回家!!”高聲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

“娘,公主!那個是保衛我們不被齊人吃掉的楚國公主,不是什麽齊國的夫人!”人群中的小孩兒興奮地揪着母親的衣襟,坐在懷裏手舞足蹈道。

母親醞着一腔熱淚點了下頭道:“是是是!是我們大楚的公主!娘小時候就見過她,她跟着她父親來到娘的都城,還給娘治過病呢!”

“是啊,那您剛才怎麽就能忘了,傻阿娘!”小孩兒咯咯地在懷裏笑了。

“歡迎公主回家!歡迎公主回家!歡迎公主回家!!”

城中頓時響起了熱烈的呼聲,震徹整座古老的都城。紀有庸等出城來迎接的老臣更是背轉過身去默默擦拭着淚。

趙程環視着城內空前的境況,在那一聲聲“公主”的高呼聲中,眉間皺褶越發深邃。

司馬磊守候在楚宮門樓處,等了好幾天,在看見公主的車子出現在視線中時,連忙從城樓石階上飛身躍了下去,身後跟随着一水兒的人,也在跟着他拼命往前跑。

“臣!司馬磊…跪迎公主回宮!”司馬磊把頭深深地伏了下去,一字一句咬得極為克制,又抑壓不住情緒一般,帶了點顫抖。

姒思闕幾大步從車子上跳了下去,緩步行至司馬磊跟前,看着小時候那位腰背如山的仲父,如今一看,竟是有些微佝偻,鬓角也生了幾绺銀白了。

“司馬仲父,請起吧。後面的叔伯也請起吧。思闕…回來了。”姒思闕抿唇笑了一笑。

衆臣開始倏倏地擡起頭來,看着他們尊貴的小公主如今長成一副風儀玉立的模樣,眼角噙淚。

不過思闕沒有讓司馬磊在外頭逗留太久,她不動聲色地用餘光環視了周圍一下,連忙扶起司馬磊,拉着他徑直往宮門內走,留下了後方大齊的士卒。

“公主!公主!這…”司馬磊被她拉着有些猝不及防,也明顯覺得作為臣下的被公主這麽拉着走有些不妥,但公主就是不理會他的勸阻,一味兒拉他前行。

姒思闕一面走,一面随時用餘光關注着身後那些齊兵。

原本行轅到了大楚邊境,大齊的人只能留一半人入城,其餘的要在城外紮營等候的。

按理說紮營的肯定是半數的甲士,但思闕已經得知趙程帶來挑辎重的男奴有可能是晉國殺手,于是剛才在進城之前,思闕又以保護自己人身安全為由,強将大部分的男奴代替甲士守着城外。

但由于男奴的工作低下,不可能讓出身稍高的甲士代替奴隸幹他們的活兒,所以并不能将所有男奴留下,還是有部分男奴跟進城來了。

思闕只能加倍小心,盡快給司馬仲父透露行刺密圖的事情。

“大人,安排一下,今夜讓我們住進楚宮吧。”這時有一個甲士偷偷地走來小聲跟趙程說。

不仔細留意的人或許不知道,這名甲士在說話的時候,某些字眼的尾音隐約帶了一些鄉音,而這些鄉音則來自晉國的某個縣城。

“不急,我們表現太過了,反倒會惹了司馬磊的懷疑,暫且再等等吧。”趙程敷衍道。

趙程原本是打算使計将半數以上的晉國殺手留在城外的,可是被剛才太子夫人在城外耍的那一套,被逼不得不将他手裏邊的人留下,反而把殺手們全員帶進城。

為了不讓晉國國君起疑,他又不能表現得過于明顯和激烈,現下心情惴惴,卻也只好見步行步了。

司馬磊被思闕拉着一路從楚宮正殿經由紅木廊來到後方的偏殿,半路上遇着特意換班守在宮中,等待迎接公主的紀別光,紀別光見到了自齊國一別好些時日不見的公主正拉着老師匆忙走着,便忍不住快步往前追随。

“公主,您剛才說忘了路回自己的宮,着急地拉着臣,讓臣帶您回宮是假,其實是有要緊事情要說吧?”

司馬磊跟随公主來到這兒,又怎麽會猜不出來。

“仲父果然英明。”思闕笑笑道。

“此事還是跟臣有莫大關聯,是嗎?”司馬磊微微眯眼,正色道,“是不是,外頭那些齊兵對臣不利?”

姒思闕順了順呼吸,停頓了會兒,眼睛放光道:“仲父,厲害呀,思闕還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就被您猜得差不多了。”

“不過對仲父不利的并非齊兵,是跟我一同前來的,挑辎重的男奴。那些男奴是晉國派來的殺手,要刺殺你。”

“我已經看過他們與齊太子密謀刺殺仲父的行動密圖了,我們先找好地方,待會我就把密圖內容默下來。”

司馬磊沉默,斂眉片刻,捋着須根點了點頭。

随後,他又朝外頭咳了聲高呼道:“那個,平原,你偷聽多時了吧?進來一塊商量下。”

姒思闕吃了一驚,剛才在這裏待了那麽久,她都沒察覺外頭有人在,司馬磊那麽一說之後,她頓時感到後怕。

司馬磊轉身瞥了她一眼後,又摸了摸須根,跟她道:“別擔心,你意識不到被人跟蹤,只是因為平原他向來就擅長竊聽。”

結果外頭那人推門進來後,思闕才見到所謂的“平原”,原來是小時候那個“紀刻薄”,紀別光。

“紀…先生?”思闕有些意外,随後又忍俊不禁掩唇道:“紀…嘻嘻嘻…紀先生原來及冠後被仲父冠以‘平原’為字啊?”

紀別光一臉無奈地伫在原地看思闕公主彎着腰捧腹在笑,不經意地朝自己的老師——司馬磊投以了目光。

司馬磊朝他一瞪:“瞧我幹什麽?!及冠那天,我問你心裏所想之事來給你取字,是誰說廣袤平原,唯盼一人歸的?敢情那人不是你??”

“老…老師!你可不能亂說話…”紀別光那張嚴肅正經臉也難得地窘了起來,看了看旁笑捧腹的人兒,緊張結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