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程在庖營外面架着營火的草坪上看見太子夫人身邊随侍的女奴, 一邊揣着滿懷的禦草糕,一邊笑容燦若桃花似的,跟坐地上的男奴們說話。
觀那女奴身上穿的, 面前胸襟鼓脹起的都快欲呼出一般, 那把腰肢擰得,就像沒骨頭的柳條似的, 偏她自己不知羞地在男奴跟前晃悠,簡直不知廉恥!!
這回派出去跟随趙程做事的暗衛都是經過長年累月嚴格訓練過的,即便遇着阿雲那樣的曼妙身姿的,依然不為所動,意志力超強。
“小哥, 來嘛,吃一個,真的很好吃。對了,你沒回答我呢,那趙大人是幹什麽的?他看起來很兇哦, 臉板起來眉頭一皺跟街口哭喪的老頭子似的呢…”阿雲口中細細咀嚼着一塊, 又伸手遞前一塊。
那作奴隸裝扮的暗衛, 見她把糕點碎屑吃得直掉進襟口前山巒似的起伏中, 她那傲人的身材硬生把寡淡的衣裳穿出了惹人生旖旎的感覺,頓時只覺渾身熱血在翻騰, 面上卻保持沉靜皺起眉默默側了側身, 往後面的位置挪退了一點。
趙程看得額角青筋都快暴突出來。
正當阿雲即将要伸出糕點繼續往前靠近時, 她手中那塊禦草糕突然就被人粗魯地搶奪了。
定睛一看,那人便是她口中所說的,板起臉皺起眉像街口哭喪老頭的趙程。
“啊…是,是趙大人呀, 奴…奴見過大人。剛才…剛才奴沒有說大人像老頭…大人明明年輕氣壯…豐神俊朗着呢…”阿雲心虛地說着,便要抱着糕點伏身下去給趙程行跪禮。
趙程拿着他手裏邊奪過來的糕看了眼,又塞回阿雲懷中,皺着眉瞪了她一眼。
“別跪了!回去把你衣服換一換,穿成這樣成何體統,簡直不知所謂!”
說完,他就轉身走開了。
阿雲兀自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捂得嚴嚴實實的高領裾,她不明白自己穿着出啥問題了,明明還好,怎麽就不知所謂了呢?
阿雲在外頭晃悠了幾圈,等吃完了手裏邊的糕,就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回去公主營中禀告。
“阿雲,你可弄清楚了?那群挑辎重的奴隸?确定嗎?”思闕皺了皺眉問。明明她看人的時候,一眼看準的是護在兩翼處的甲士,她認為那群甲士才更有可能是晉國派來的殺手。
“是,肯定是!”阿雲很堅決地道:“公主您不知道剛才阿雲多機智,一下就想到要用試探的。”
“剛才阿雲故意在他們跟前吃禦草糕,然後發現啊…阿雲吃着糕一靠近他們,他們就自動避開,似乎很怕我手裏邊的糕似的,公主不是說晉人最受不了禦草的味嗎,所以他們肯定是那群殺手!”
“是嗎?”思闕将信将疑。
“那…那位趙大人麾下是哪一群人,問出來了嗎?”
“問出來了,剛才奴本是想問挑辎重那群男奴的,結果遇着那位兇巴巴的趙大人,被他硬生壞了奴的好事。”
“後來奴只好去問了女官,想不到啊,趙大人這趟來直接管的就是行裝一類的庶務,所以那群他不許與奴搭話的男奴就是他統轄的。”
“所以嘛,奴說怪不得剛才說話他還來攪和了。那些男奴一定是晉人!”
姒思闕看着阿雲,低頭想了一會,終是點了點頭。
趙程到庖營視察看飧食的準備情況,有個小女官委屈巴巴地耷拉着頭在他跟前報告。
“大人…五谷飯還稍等一會子就好了,至于大人說的要加的那種果子,一會等飯燒好再加進去。嗯…大人,那禦草糕…真…真如此不堪要拿去喂馬嗎?那是臣的一番心機…”
趙程一邊冷眼看着跟前瑟瑟抖抖的小女官,一邊眼神疲倦地望向女官身後的帳簾。
就在這個時候,一襲風将簾帳卷拂起來,趙程一眼就看見不遠處有個等待飧食餓極了的甲士卷起了臂部的衣物,上樹摘果子,那臂處卷袖遮蓋處便露出半個新月的烙痕。
趙程記得那道烙痕,但凡晉國國君的奴隸便是被賜烙下這種新月形狀的印記,屬于奴隸主人所有物的标記。不過現下看,那道痕跡像是被刻意蒙上一層膚色的粉末,應是謹慎的晉國國君為了刺殺過程得以順利,特意讓自己的殺手暫且斂去手臂處奴隸的烙印。
而就在那痕跡變淺的烙印旁邊,随着那甲士伸手往上搗果子的動作,一道類似符咒一樣的圖。
趙程的視力極好,半裏外的物什都能将細節看得清清楚楚,他眯起了眼睛,目光越過女官玉葉,專注在半裏以外那個上樹搗果的甲士身上。
随着他的動作,現在手臂處露出的位置變得更清晰了。
是…繪有勾陳六星宿的遠古梵咒紋印記!
趙程突然不顧及面前的女官,一把沖出了帳外。
确定是屬于鏡印符咒類的蠱紋,下蠱者通過對被下蠱者烙下此等蠱紋,一旦被下蠱人身死,臨死前釋放的巨大念力便會聚成雲,回傳到下蠱人的鏡像裏。
所以,晉國國君居然一邊在利用太子殿下去鏟除周邊國家,一邊又慎防着他。
他給自己殺手所下的這個蠱,一旦在刺殺過程中太子的人将殺手反殺,那麽,殺手死的真正真相便會被晉國國君得知,從而,日後對這個親外孫太子殿下只會當棄卒一樣扔掉了。
看來不能由太子的人去幹掉那些人了,連下藥使其削減氣力也有可能被晉國國君得知。
趙程一陣心驚後怕,慌忙又折回庖營,緊急吩咐道:“剛才所說的果子,如今,不用在米飯裏頭加了。”
在山丘邊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大軍沒花多少時間就抵達楚國的邊界醴城,醴城縣大夫得到消息早已在幾日前就囑人在城外迎公主歸寧。
從城門外數裏遠的地方,就看見有民衆手捧着花束或提簍在等候着,城門之上插滿了鮮豔的旗幟,還有不少迎公主回國的以示歡迎的物件。
姒思闕被人叫着從車上探頭出去看,看見那番景象時,整個人都呆愣了。
當年她還只有八歲,和王父王母乘駕簡單的辇車出醴城時,醴城以及好些郢都城的民衆赤腳徒步走了好幾裏路來相送,那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個手捧一把從山裏摘下的小野花,依依不舍地送別他們。
那時候沒有人去驅動那些百姓那麽做,全都是他們自發性要來送的。
現下思闕回國,城門內外又再次出現相似的情景。
她喉間一酸,差點兒要忍不住掉出眼淚來。
趙程則無心理會這些,現在他看着即将抵達的楚國邊城,醴城。這個醴城在他還是金國謀士的時候就讓探子探過,再走不遠就會途經一個峽谷,他原本打算今兒一早進了醴城抵達那峽谷以後就讓太子殿下給他撥分的暗衛在那裏解決掉這些晉國殺手的,如今看來是不能貿然動手了。
那麽,一旦到達楚國王都,讓他們有機會進入楚宮,不動用自己的人,又該怎麽阻止這場刺殺呢。
趙程看了看站在車辇之上那個滿頰熱淚的太子夫人,斂眸沉思。
楚國派出前來接應公主的大臣是司空大人紀有庸,他便是上回來齊的楚國使者紀別光的父親。
紀大人拜見公主的時候,一雙渾濁的眼珠都氲滿了淚,哽咽着喉嚨深拜下去,兩旁亦是些跪伏在兩旁揉眼垂淚的民衆。
紀大人開始不知該稱呼思闕為“公主”,還是“公子”,因為八年前幺公主随主公出赴齊國為質,是以“公子”的身份去的,後來主公又讓人傳回來消息,似乎是齊王已經知悉公主女兒身份,可後來他孩兒紀別光充當使臣參加齊太子婚宴,帶上太子送的無價之寶回國後,又告訴他,原來在齊王眼裏,公主還是“男兒身”,而到了太子眼裏,她又“女兒身”。
思來想去,紀大人只好垂淚無比憂愁地喚了一聲“太子夫人”。
這樣一來,在齊人眼中,楚人是以齊人為尊,既能取悅他們,又可避免洩露公主的真正身份。
而那些兩道跪迎的百姓,并不知道這次回來的是楚國公主。他們只是無意間窺見官家一些動靜,還以為楚王楚後終于如約在八年後回來,他們今兒是來迎他們的國君和國君夫人的。
紀大人事先見大夥兒執意要出城來相迎,便也只好提前告誡他們,遇見咱們楚公主得喊“夫人”,不得叫“公主”,所以大家都還蠻配合的。
可是在進城的時候,思闕還是被人群中一個年邁的老頭子認出來了。
那老頭滿頭花白,走路不大利索,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依然在人群中擠出來,跟着車隊追了好遠的路。
“公主!公主!”那老頭在後方背起一個提簍追了起來,年紀大了步履走得不大穩,最後直接摔到在了後方。
司空紀大人坐在馬頭上第一時間窺悉了,立馬命人過去拉住老頭,不讓他胡說。
可這時候,趙程明顯關注起這微小的一幕。
思闕聽到後方一陣嘈雜,掀開簾帳一看,看來是有個老頭為了追她而跌倒了。
“公主,您要到哪?”阿雲見主子突然提裙站起,欲要喊停車隊停下,便問。
“沒事,你坐好,我下去看看。”思闕說完,便揮停了車隊,自個兒下了車。
司空紀大人有些憂慮,因為他不知道今兒送公主回國的人是齊王的人還是齊太子的人,如若是齊王的人,現下被百姓認出來思闕是位公主,那不是露餡了嗎?如若是齊太子的人那還好…
“太子夫人…”
思闕經過紀大人的馬前時,紀大人欲言又止地喊住她。
思闕一眼就看出來紀大人心中的憂慮,遂笑道:“沒關系的,紀大人。這趟回來都是太子宮中派出的人,太子殿下平時極寵我,便是行隊中出現什麽岔子,殿下也不會怪罪于我。”
思闕的這番話便是在暗示紀大人,這次回來的人中,都是太子的人,并沒有齊王的人。
紀大人松了口氣,抱袖激動地顫着唇,哽出幾個想喊很久的字:“好的…公主。”
“公主”二字被他咬得很沉,伴随情感激越差點抑壓不住的顫音。
紀大人滿腔盈淚,看着他們當年那個幼小的大楚公主如今長得亭亭玉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