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寫番外都要耗盡我的腦細胞和體力。

畢竟是單獨的故事,總想讓每個人都突出她的無可奈何和特點。

這次吉嫔的番外分上和下,大概有一萬字。

依舊跟晴貴嫔的番外一樣,不耽誤對正文的銜接。

嫌長的可以跳過。

重重簾影,每一條紗幔逶迤,瀉了一片流光,輕薄幾乎透明的顏色疊在一起,繁華的橘色,卻襯得绮巧殿內有清冷的意味,這是我入宮第二年的炎夏,這種世間最華美的紗帳除了彰顯我處于盛寵的地位,也的的确确遮住了燥熱的暑氣。

我擡頭,有些茫然的盯着銅鏡裏陌生的自己,春荷用梳子一下下梳着我的頭發,為我描着女子最鐘愛的青蘿黛,這樣刻意而又莊重的妝容讓我每次見到自己都很讨厭。‘女為悅己者容’然而,我的‘悅己者’今日不會來。

我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在這四壁高牆下可以生活了這麽久。

一年了,像夢一樣。

而這場噩夢的源泉,讓我不得不提起另一個人,我的長姐,林湄。

長姐與我先後差了兩歲,她是長女,也是庶出。

我知道外人眼裏嫡出與庶出的區別,但好在,在我們林家這樣的争端很少。因為父親先後就娶了兩個女人,我的母親身份尊貴,可謂與父親門當戶對,自然是名正言順的林夫人,但我的二姨娘卻不是了,雖說二姨娘入門要早,但是以她普通民女的身份做個妾室已然是極大的幸運。

二姨娘端莊賢淑,溫和善良,我母親雖然有點驕縱,但也從不與人為難,所以林府上下一直都稱得上是一派祥和,別看我那時候年幼,但我也心知肚明,其實女人少了,禍亂就少了。

只是我父親的命格似乎太硬,我十歲的時候,二姨娘就因病逝世了。我并不記得父親是怎樣的難過了,我只知道,長姐一時間接受不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擊,以至于傷心過度,幾欲昏厥。二姨娘平日與人為善,對待下人總是和顏悅色的,而她的死,導致整個林府都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終日陰霾的氣氛令我有些害怕,每個人似乎都沉浸在久久不散的哀痛之下,而我的父親才最為反常,他有時候看起來渾渾噩噩,有時候又若無其事一般的清醒。

二姨娘畢竟不是我的生母,我也做不到如長姐或父親一般悲痛。

有一日我去長姐的房裏看她,她靜靜的側身靠着床角,長發垂肩,姣好的面容清秀娟麗帶着見之猶憐的哀傷,剪影中的溫潤使她有種難言的靜好,我那時方才覺得,與我長姐一比,終日上蹿下跳的我竟然覺得自己有點像只猴子,長姐見我前來只虛弱的笑了一笑,我蹑手蹑腳的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坐在床前時不時的望着她,于是在良久的沉默中,長姐慢慢擡起眼睛,眸中,映着的是我小小的人影,她率先開口,說了一句放佛看穿塵世中一切的話:“初雪,人都有這樣一天,或早或晚,有什麽話,都要記得跟母親說,不要像長姐一樣留下遺憾。”

我不知道這所謂的遺憾是什麽,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輕輕覆住了她的雙手,想傳遞給她點力量。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我與我的長姐感情越發的好了起來,而我也很享受這種血濃于水的親情,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我知道,她是我姐姐,我倆的身體裏流着同一種骨血。

父親很欣慰我與長姐日漸親近的變化,母親也不拘泥于其他,倒是越來越疼愛長姐,将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想要彌補她的缺憾,我本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一直安安穩穩的過下去,直到我十四歲那年。

那時候我長姐十六歲,她到了出閣的年紀總是愁眉苦臉的,我在一旁勸她,心裏暗自嘆氣。女子嫁人這關本就避無可避,而且聽說父親也在朝中留意了适合婚配的公子。我不禁幻想着素未謀面的兩個人因為媒妁之言被硬生生的綁在了一起,若是幸運便可相安無事,舉案齊眉的過一生,若是不幸,就要為了分得夫君的寵愛與其他女人鬥智鬥勇。我越想越心驚,再看長姐,她更是因為這種無可奈變得怏怏不樂。

我不知道怎麽勸了,我與長姐都托着腮各懷心事,愁雲慘淡萬裏凝,我心裏暗暗吟出了這句詩,覺得沒什麽比這首詩更符合當時的概況。這時,突然有個侍女急匆匆的推門而入,驚得我與長姐齊齊擡頭盯着她,我也不知為何她的臉憋的一陣青白,長姐将臉一沉,我也佯怒,這樣不識規矩的人定要好好教訓一番!只是我的話沒還說出口,那丫頭就‘哇’的喊出來,大聲哭訴道:“大小姐,二小姐,夫人出事了。”

母親是因為貪圖縱馬的樂趣,結果馬兒發狂,把母親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而死因卻是由于額前大力撞上了樹幹,救治無效,當場氣絕身亡。

我遭遇了四年前長姐經歷過的事情,一切恍如舊事重演,我不敢相信我與母親的緣分竟戛然而止在我十四歲的這年,她還未見我披上火紅的嫁衣,她還未如願的當上祖母,她這樣忍心的丢下我,是不是忘了我還是一個孩子!

當噩耗彙聚在我腦海中嗡嗡作響時,那一瞬間,我不知有多少種負面的情緒填滿了我的身心,絕望帶着巨浪滔天般的力量摧毀着我的信念,長姐沾染着不明其意的哀傷望着我,如同看着她當初的自己,綿延不絕的淚水仿若沒有止境般,簌簌不停的落下。

我以為,我這輩子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傷心和難過了。

我忘記了我是如何一點一點好起來的,大概是每日望着纖塵不染卻又無人居住的房間,我開始學會适應與習慣了。這樣的痛楚,這樣的現實,需要我慢慢來接受它。

我懂得将這份痛轉化成我心底最深的感情,時不時想起當初與母親的往事,聊以慰問,便已足夠。

這一日百無聊賴的我憩在小亭,我手扶着欄杆,探出頭看了看外頭的景色,晌午的光線很足,映在澄澈幽蘭的湖水上,泛起了粼粼波光,我低首,湖面裏現出了自己的倒影,我兀自想起今天上午父親對我說的話,皇帝為了慰問悲痛的父親,決定追封母親為三品诰命夫人,還有關于長姐可能要被送入宮中當妃子,父親說,皇帝此舉是來表達對我們林家的重視,彰顯榮耀……

我絲毫沒覺得母親被莫名其妙的封為三品夫人是個值得慶幸的事情,相反的,我覺得這個皇帝有病!我母親活着的時候怎沒見他這般熱心腸?而且他的後宮裏已經有那麽多女人,為何還要禍害我的長姐?一想到長姐很有可能變得擅弄權術,成為争名逐利的一員,我對這個未曾見過的皇帝就越恨的牙根癢癢。

我私下問過長姐的意願,長姐對于這件事的看法比我想象的要平靜許多,能讓皇帝青睐,是整個林府之幸,也是對二姨娘和母親一種交代。

我不認為這是什麽交代,天下父母皆應以女子的意願和幸福為首要前提,至少我的母親不會把我的地位是否尊貴作為衡量我的标準,我相信二姨娘也是如此,除此之外,我也知道長姐對于皇帝的這次興起之舉并非是表面看來逆來順受的遵從。

我一直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有些焦灼,有些恐懼,直到皇帝真的微服前來的那天,林府上下都如臨大敵一般,而我卻放下了那顆終日懸着的心,所謂聽天命,盡人事,應是這樣了。

皇帝并未我預想的那般擺出大陣仗要人對他頂禮膜拜的迎接他。我只知他今日前來,卻不知他在何處,甚至連一絲風吹草動都尋不着,我有點小竊喜,至少沒見着他,我不用有所拘謹。其實,如若真的按照父親說的那樣,他現下應該會在珑心亭,順便在見見長姐,她是多麽的蕙質蘭心……

珑心亭,是林府一處極為別致的去處,整個亭子都是從很遠地方運來極為稀少的黑楠木作為主料,且雲紋交錯典雅古樸,庭下分別由四根柱子支撐鼎立藏于水面之地,且過往懸壇如拂在水面之上。我想皇帝要是前來,一定會在那召見長姐,我向珑心亭的方向木讷的望過去,心中只希冀着皇帝不要中意她,不要因為帝王之權,輕輕松松就毀了別人一生的自由。

我郁結難消,除了避開珑心亭的位置便開始漫無目的行走。我不自覺的走到了一處假山旁,走的累了,我便靜靜的坐在上面,沒有一點大小姐的樣子。我不知道在這坐了多久,這時有一個約莫三十許人的男子帶着溫柔的笑意向我走近。

我‘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我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會看他的衣着識人,只是這樣憑空出現的一個陌生男子讓我大腦中一片空白,我茫然的張望四周有沒有父親和長姐的身影,我向後退了兩步,帶着警戒的眼神,他被我一番動作逗的開懷,嘴角揚起的弧度更深,然而這下我卻更怕了。我腦海中預想了很多種可能,最後僵硬的施了一禮。他笑了出來,連忙擺了擺手:“你不必怕我,我只是個小小的侍衛。”

我将信将疑,又向後挪了一小步:“真的麽?”

他輕輕點了點頭,眼中有些玩世不恭的神情:“你是這個府裏的小姐?”

我對他的話信以為真,同時我也惱怒他平白無故的吓了我一番,他的話我罔顧未聞,雙腮氣鼓鼓的,同時也惡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之後,我便再也不肯理他,頭也不回,大搖大擺的向前走去,他好像站在我的背後一言不語的盯着看了很久,我的後背有點發麻,竟然像被看穿了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真傻啊……傻到竟然會相信侍衛不跟在皇帝身邊,反而可以自如的在府中行走。

暗湧通常隐藏才風平浪靜的表面之下,除了遇見那個奇怪的人之後,我便将自己鎖在房裏整日未出,我不斷回憶着與這位自稱‘侍衛’的人之間三言兩語的過往,他自信且又游刃有餘的笑意令我心中不斷産生寒意,明明外面是火爐一樣的炎熱,我卻被逐漸擴張的恐懼包圍,我越想越覺得壓抑,我擔心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卻還是找到更多的理由安慰自己,那個人,千萬不要是皇帝。

第二天,詢問之下,長姐與父親的表情皆很古怪,這也更加證實了我的想法,我猛然擡頭,直勾勾的注視着她們,我的目光強烈的似乎想鑽進他們的心裏,我輕輕的阖了阖唇瓣,卻發現嘴唇有些幹。

昨日只不過一面之緣,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裏,若他真的是皇帝,若他真的是對我産生了興趣……

我不敢在往下想了,便飛快似的逃離,長姐與父親都沒有選擇挽留我,甚至從不出聲喚我,這種間接的默認導致我心灰意冷。

是不是我昨日肯早點回房,進宮的就會是我長姐,而不是倒黴的我?

我不動聲色的問春荷:“是不是進宮被封為妃子也不錯?”

春荷明顯被吓着了,只知道幹笑的看着我,我皺起了眉頭,突然又蹦進來了那張臉,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還是不要了……

我沒曾想,封為順儀的旨意在三天後就送到了林府。

當太監眉飛色舞念着這道聖旨的時候,他以為從此我飛上枝頭,搖身一變有了多麽尊貴的身份,他口口聲聲道的每一句喜都讓我從裏往外的想吐!我真恨不得沖上去把這個自以為是的太監生生咬死!有眼淚含在眼圈裏,我看着父親與長姐,他們俱是不辨喜怒的站在原地,那一刻我竟發覺,我身上的一切都與他們格格不入,我像個局外人,而他們才更像父女。

而且,當聖旨來的那一刻,我甚至想過悄然的自缢在房中,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勇氣,而我更怕這樣做會連累整個林府,莫須有的擔上抗旨不遵的罪名。

我被送進宮的那天,黑夜中挂着的都是慘淡慘淡的雲,沒有星光,像是為我獻上一場祭禮,我坐在轎子中間一路渾渾噩噩,我顫抖不止的手狠狠的掐了自己的大腿,指甲深陷肉裏,酸疼的尖銳讓我不受控制的湧出了淚花,只有這樣,才能盡量保持鎮定。記憶裏,原本那段所有女子一生中最深的印象,我剩下的只是一片混沌。華美高貴的珠寶玉石綴在我的發髻上,仿佛随時都能壓斷我的脖子,堵在嗓子間的是想放任自己的哭喊。

我不知道父親與長姐送我上了這頂轎子時候到底在想什麽,但我故作堅強,還在勸他們不要為我進宮感到難過,還有我平日裏是這樣的機靈,一定保證不會被後宮裏別的女人欺負。

我進宮那天,沒被旁人瞧出我有任何一絲不對的情緒,而皇帝好像被什麽政事纏身沒有來看我,他這樣為國操勞,倒是喚回了我對他一點點的好感,他給予了我一座聽起來還不錯的宮殿,來禀報的宮人說,我初進後宮,就得到這樣的恩寵,可見皇帝對我看重,之類之類的,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心裏也微微松了口氣,這也代表,我今日不用面對他。

只是我對他還很抗拒,我找盡了一切理由來拖延他可能會召我侍寝的機會,不過好在,有美人者如麗昭儀與玉妃,倒是顯不出來我什麽了,我有些怨恨他貪心,明明坐擁着那樣不可方物的美人,為什麽還要把我囚禁在這個籠子裏?我擋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場面和往來,我也知道那些長舌婦八成又得抱怨我不識擡舉,但這樣很好,最起碼我現在構不成威脅旁人的理由,她們也犯不着使計陷害我,彼時,我的心大的很,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只管規矩做的很得體,也鮮少與人往來。

只是這後宮無論修繕的再好,我也慢慢看的膩歪了。

後宮裏的吃食新鮮樣多,講究也多,但确實是要比林府的廚子做的好吃,為了打發我無聊的時間,我逐漸對廚藝有所興趣,同時,我也□□荷多念些書,畢竟文绉绉的說話,的确要顯得有底蘊許多。

那一日陽光正好,我不需要侍奉,便□□荷在一旁讀些詩書,她的神情認真專注,而在一旁游手好閑做一副嚴肅的先生樣的我有些心滿意足,畢竟以前我讀書的時候,母親也像這樣看着我,提起母親,我又不免黯然。我回過神來,春荷已經念到了這一句:“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依人,在水之湄”

春荷清洌的聲音如溪水般緩緩流淌,我卻變得黯然,綴上酸楚,我口中喃喃,重複了剛剛春荷念過的詩句:“所謂依人,在水之湄。”

春荷擡起頭,不解其意的問了我:“大小姐單名湄字,是不是也是《詩經》中的這個字?”

很久很久以前,我還幻想過一位翩翩公子為我念着這首帶着無限愛戀的相思與傷感,而今的現實令我百感交集,與此同時,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初雪。

很好理解的名字不是麽?

整個局面好像因為縷清了一根根線索而變的條理清晰,有一些東西掙紮着浮出水面,我心裏越發的怪異,本想坐下為自己倒上一杯茶,我的手指沿着杯檐,心中慌亂,不知為何像湧起一股酸水在巨力沖撞,不自覺的,手指加深了力度。我生于十四年前冬天的第一場雪,所以,我的名字就被這樣輕易而又草率的決定了,甚至是不假思索的,虧我年幼時還慶幸自己的名字是三個字的,虧我還覺得與長姐一比,我的名字是富有深刻意義的!

“啪嗒”一下,杯子從我手中滑落下去,清脆之音,喚回了我平常的樣子,如夢初醒般的,我目光深深,糾結在已經傾倒的杯子上。

原來,從一開始,我就注定了有今日的結局。

為何父親這輩子只娶兩個女人

為何只有我會見到來林府微服私訪的皇帝

為何我在長姐與父親的臉上除了發現了理所應當的怪異,甚至還摻雜了內疚。

那些虛假的,真實的,那些遺漏的細節,“嗡”的一聲,炸裂,在我腦海中徒留了一片空白……

心底忽然泛起一股酸水,我不知怎地,有些惡心,我想把所有知道的污穢龌龊全都吐個幹淨,強壓制不适,我終于無聲的笑了笑。

從那以後,我與他們二人的書信便徹徹底底的斷絕了,我把那些所謂家人關心的東西全部燒掉了,甚至都不願意多看一眼,我可以清晰的感覺到我日漸孤僻的性格,和漸漸消瘦的身軀。

我不知怎麽描繪被家人背叛抛棄的這種感覺。

兜兜轉轉,原來我信以為真的,最願意相信的,其實卻是最不幹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