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吉嫔的生命走到了盡頭,顧惠懿并不知道吉嫔是怎樣拼着最後一口氣要求見自己的,绮巧殿幹淨簡單的布局與往日無半分差別,舊日的時光回憶起來總是格外的刺心。

吉嫔的瞳仁幽深幽深的,她雙手無力的垂在兩側,眼睛空洞洞的望着上方,不知在想些什麽,她見到顧惠懿前來,很勉勵的擠出一絲微笑。

其實顧惠懿很怕這種地方,到處彌漫着的血腥之氣有種濃重的壓迫感,鼻息間充斥着的味道是屬于被慢慢榨幹的将死之人,也許正是因為她不可能有機會經歷這種生死。吉嫔臉上的蒼白至盡透明,床褥也被血鮮血染成紅色,斑斑駁駁的看不清原有的顏色,顧惠懿無法形容她到底有多麽脆弱,只曉得哪怕她來不及與自己說上一句話就撒手人寰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吉嫔她轉眸看着顧惠懿,借着燒着正旺的燭火,顧惠懿可以清楚的看見她眼中的溫柔與欣慰,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像是很久以前了,吉嫔也曾展露出過這樣的笑容。無法分辨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只知這一刻,她笑的很由衷,吉嫔無力做什麽動作,只輕輕喚道:“你來了?”

顧惠懿不由走的快一點,坐到她的床邊,擡手撥開她額前的被汗濡濕透了的鬓發,觸碰她的一瞬間,心也像被狠狠抓了一下,她第一次有所希望,不希望吉嫔就這樣輕易的死了,她點了點頭,有些木讷。

“真難得,高高在上的珍賢妃竟然為我難過了呢。”不知這話是褒是貶,吉嫔又蕩起幽然的笑意:“方才我請求穩婆請替我轉告皇上,這個孩子,請賢妃娘娘代我撫養,無論公私,你都是最好的人選,更何況這是我的遺願。”

她拼進全力說了這麽多話,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可見已是油盡燈枯的地步,顧惠懿似沒有半分要成為母親的喜悅,只搖了搖頭:“我會告訴她誰是她的生母,也會盡力去撫養她,不容許讓人傷害半分。”

“我知你的手段,這些我從不擔心,也正因為她是個帝姬,所以才準許交由你撫養。”

顧惠懿默然,心裏覺得難過,但也坦然的承認:“所以,我剛剛很害怕,你生下的是皇子。”似乎這種回答也在吉嫔的意料之中,顧惠懿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竟然很渺小,她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孩子。”

顧惠懿剛要起身,卻發現手腕上多了一絲別的溫暖,但她觸碰的那樣輕,随時都可以滑落,吉嫔再無力擡手,眸中哀傷的凝望着顧惠懿:“不要去,那是我的傷痕。”

顧惠懿被這目光看的不忍,這樣纖細的身軀到底可以隐忍多少,她與自己不一樣,至少,自己是真心實意的愛着皇帝的,雖然皇帝的女人實在太多,但是吉嫔呢,顧惠懿無法想象如何與本身抗拒讨厭的人共處這麽多年。

這種嘗試着感同身受的知覺便如有窒息,片刻,她才有些無力的開口:“可你心心念念着的孟雅逸又值得麽?”她靜靜的望着如枯葉一樣的吉嫔,艱難的說道:“若是我沒猜錯,當日正是孟雅逸當着辛又薇的面說了許多與你相關的事,卻不知辛又薇早已設下了局……”

吉嫔的眼中還殘留着溫存,她的手艱難費力的攥住頸上挂着的小香囊,她把香囊遞到嘴唇邊,神情美好的如同初嘗愛戀的甜蜜,然後輕輕親了一口,顧惠懿見那香囊,不忍心的別過去頭,身體虛弱的仿佛被抽幹了力氣,吉嫔恍若不覺,自顧自的笑了笑:“當日事情敗露,我便知孟雅逸決計逃不過,還要多謝謝娘娘當日肯為我焚了他的屍體,把他的骨灰送給我相伴這麽長時間,我很滿足了。”

當時孟雅逸死的何等凄慘,恐怕等顧惠懿找到了的時候,他早已成為野狗用來飽腹的食物,思來想去,最終托人把孟雅逸的朝服進行燒毀,餘下的灰燼送給吉嫔,沒想到她竟然如此珍愛,日日懸挂于脖頸之上,兀自又想起他那一張空有皮相的臉龐,若不是因為他移情與她人,罔顧君臣綱紀,又怎會害的吉嫔落得如此下場!顧惠懿心中齒寒,竟然覺得這個男人惡心下流至極。但吉嫔的眸中還是有溫情不語的眷戀,顧惠懿看着她這樣安詳,心裏的一團火也徒然降了下來。

吉嫔知顧惠懿心中所想,喃喃道:“其實你覺得我不值,對不對。”顧惠懿不知如何回答,吉嫔又道:“你不是我,你不知孟雅逸的出現曾帶給了我什麽,我是恨他,但是,愛比恨多……”

顧惠懿看着吉嫔越發的容光煥發,她的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顧惠懿心中不安,一把緊緊捏着她的手,失聲喚道:“初雪……”

吉嫔臉上的笑容還是那樣甜蜜,仿若清晨升起的第一縷暖陽:“你不必感謝我送給你的孩子,也不必為我的死難過。”她緊緊喘息着,聲音輕的如一縷煙雲:“若是孟雅逸在天有靈,他一定會看得清楚誰是真心的對他好,誰是真心的……”

顧惠懿啞聲喚道:“初雪,你的父親……”

她的手真的再也提不起一點力氣,軟塌塌貼在顧惠懿的手心裏,她靜悄悄的看着吉嫔的臉畔看了很久很久,她發覺她的手這樣的軟,這樣的細膩,她看過很多的死亡,每個人的死亡都如風卷殘葉一般,除了活人記得她們的音容相貌,在這個世界上竟然幹幹淨淨的無一絲痕跡,她還不願放開握住她的手,她從未這麽近距離接觸過死亡。

她見過很多人的生死,但接觸的越多并非感覺越麻木,相反的,她更懼怕。

因為死了,就真的不在了。

四年前的冬天,那是她與她的第一次初見。天空中還下着無休無止的大雪,她着身披着如雪般純淨的狐裘站在大雪中央,與四周茫茫不見的白色溶成一體。

那是個不太好的相遇。

彼時,她入宮一年封為婉儀,她初入後宮,也被封為婉儀。

兩個人的性子都很冷淡,只是其中一位還沒有褪去對皇宮的新奇和熾烈。

那一年的初次見面,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選擇沉默和決絕的離去,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那時候,顧惠懿對她的印象便已深入骨髓,後來,後宮的翻天覆地,明争暗鬥,幾經殺伐屠戮的無休止算計讓她躍居成賢妃,而她,只晉了嫔位,與世隔絕。

顧惠懿把她的手緩緩放下,細心的收在了被褥裏。

顧惠懿并不知何時與吉嫔有着如此濃烈的感情,一直以來,礙于位分的懸殊,她對她總是恭恭敬敬的,只是這場生離死別,觸動了心裏最悲傷的那根情緒。

不知何時,眼底有淚劃過。

顧惠懿擡手輕輕拭去着那顆小小的晶瑩——那是她入宮以來,流下最真心的淚水。

燭火還是靜靜跳躍仿若不熄的火焰,四周沉寂如冰,吉嫔真的倦了,她睡的那樣的舒适,嘴角還微微上揚着,應該是一場好夢。顧惠懿艱難的擡起腳步,她從未回望,打開房門的那一刻,春荷失聲哀哭的跑了進去,匍匐在吉嫔的身側不能自已。

顧惠懿依舊沉浸在親手送走一個生命的哀傷中,她有些茫然,她不理解自己為何會這般的難過,也許是她給予了自己這輩子最想得到的珍寶?還是她與她之間早已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情誼?多愁善感的自己很陌生,卻又是無法抗拒的。

喪鐘劃破了黑夜中的寧靜。

一時間,各宮中的悲與喜放佛都充斥在自己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