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你露餡了。”
說完這句話,沈飛柳就軟綿綿撒開手,睡了過去。
景晞還僵硬着剛才的姿勢,兩人離得如此近,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她輕柔的呼吸聲。
你露餡了。
他不想隐瞞她什麽,可又不想讓她參與到自己的籌劃裏面。
便一直這麽瞞着。
他當傻子當了十三年了,從他七歲開始,從他親眼目睹兄長被活活鞭笞至死起,他就是一個傻子了。
人們說他受刺激了,說他瘋了,傻了,皇後哄着他穿着一身紅裙去大殿上瘋癫,他去了,滿朝文武都笑他,他也跟着笑了。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必須活着。
一個傻子有什麽威脅呢,一個傻子而已,誰會在乎呢。
只要能活下去,旁的都不重要了。
他從不奢求什麽,從未想過求上天賜予他什麽,凡是他想要的,他會忍,會自己謀劃,會把它們弄到手。
可唯有她,他想争而不敢争,想求而不敢求。
就這麽遠遠旁觀就好,就這麽一輩子想不起他也好,只要她能一生順遂,嫁一個門當戶對舉案齊眉的夫君,生幾個可愛伶俐的孩子,安然過一生就好。
直到那一天,安國公尋到他這裏,說她被劫走,他第一次亂了分寸,以至于粗心到被紫骁衛盯上都沒有發現。
這個疏忽,讓那晚的事情傳遍了京城各個角落,流言四起,她清清白白的名聲被毀,成了人人都可以诋毀臆想的□□。
他恨不得殺光所有滿嘴惡臭的人。
他能懊悔自己那天沒能顧及周全。
他想帶她回來,把她守在自己身邊,可自己這個樣子,如何能配得上她。
許是老天垂憐,經安國公一番謀劃,她成了他的王妃。
從她進入王府的那一刻起,他只要一想起冰冷的王府裏有她在,便覺安寧。
他開始越來越讨厭“傻子”的身份,越來越奢望以一個正常男人的樣子護在她身邊,但又不想把她拖入當下這個危險境地。
偏偏她言,你露餡了。
他胸中翻騰,有幾分憂慮又有幾分欣喜。
清晨日光,穿過窗灑向桌面,他坐在窗下看書,書頁已許久不曾翻動,微風鑽進來拂亂了書頁,他也不管,任它亂着。
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攪亂了屋裏一方寧靜,嚴承風大咧咧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他娘的,孫正誼又跑了!”
景晞眼眸驟然變冷。
嚴承風沒看到景晞現在想殺人的表情,自顧自一杯茶飲畢,道:“這貨真是屬泥鳅的……”
景晞擡手合上了書,冷聲道:“出去!”
嚴承風這才發現王爺的臉色不好看,以為是因為細作跑了而生氣,繼續道:“昨晚已經查出來他的方向了,今天肯定能抓着。”
話音未落,內室裏忽然傳來一聲哼咛。
一聲女人的哼咛聲。
女……女人?!
嚴承風整個人像是淋了一桶冰水,起了一層雞皮,渾身毛都豎了起來,話都說不完整了:“她,她,她……你,你……”
屋內人似是要醒了。
景晞飛了一記眼刀過去,嚴承風立馬反應過來,拔腿就跑,走時還不忘把門帶上。
出了屋門,嚴承風扔心有餘悸,找了個隐蔽的地方,撫着胸口,靠在了柱子上。
太吓人了,他屋裏什麽時候有過女人,北院連個丫鬟都沒有,他屋裏該不會是夜裏鑽進來的女鬼吧!
沈飛柳聽得外面吵鬧,掙紮着欲醒,可頭疼欲裂,頭上像是綁了幾十斤的大石頭,墜着擡不起來,索性賴在了床上。
以前在沈府,她是從不賴床的,現在也不知為何,想賴就賴,想躺就躺,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睜了睜眼仍覺得困,複又閉上眼睡去。
等等……
這是什麽地方?
沈飛柳突地睜開眼,環顧四周,幾排書架,一個方桌,而自己睡在陌生的床上……這是哪裏?
看清了事實,腦袋瞬間就不困了,提起了警惕。
外面有腳步聲漸近,沈飛柳掃了一眼這屋子,躲無可躲,幹脆閉上眼裝睡。
景晞走到床邊,見她仍睡着,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
沈飛柳聽得此人正一步步往床邊走來,她滞住呼吸,不敢喘息。
那人在床邊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聽得腳步聲遠了,沈飛柳才敢睜開一條縫瞄了一眼。
一個熟悉的背景,沈飛柳認得出,是王爺。
沈飛柳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從床上坐起,這才覺得喉嚨發幹,似是被火燎了一夜,幹的有些疼。
桌上的一杯清茶,被她一飲而盡。
低頭整理衣衫,發現自己衣着整齊,仍是昨天穿的那一身,她擡頭看了一眼外面,唇角帶了笑。
下了床,沈飛柳輕手輕腳地掠過那幾排書架,出了內室,外間廣闊,但依然素淨,除了倚窗的一盆蘭,再沒有旁的裝飾。
窗下王爺持書而閱,輕白的日光攏在他身上,飄飄然似要羽化登仙。
“躲在那裏作甚?”
谪仙轉頭向她看來。
沈飛柳莫名慌了一下,理了理鬓角:“就剛……剛睡醒。”
景晞唇角微揚,轉回頭繼續看書,不再管她。
沈飛柳察覺出來了不對勁,走近了幾步,靠在他身後的書架上:“王爺,不裝了?”
景晞低低“嗯”了一聲。
沈飛柳摸了摸鼻子,他今天這麽反常,難道是我昨天說了什麽奇怪的話?
沈飛柳是第一次喝醉,完全不知道喝醉酒後的斷片能這麽嚴重,昨天是怎麽回來的都不知道。
“這裏是北院嗎?”
“嗯。”
“昨天我有沒有……說什麽很奇怪的話,或者做了很奇怪的事?”
“有。”
沈飛柳等着他講,等了許久,他仍在專心看書,一個字都沒說,頓覺無趣,留了一句“我去看寧蘭”,出門走了。
景晞放下書,看向門口,人影已經不見了,他仍未收回視線。
直到一個人從門口蹦了進來,景晞煩躁地把書砸了過去:“你怎麽還沒走?”
嚴承風一伸手穩穩地接到書,扔了回去:“我擔心你被人挾持,剛一直在外面蹲着,你非但不感激我,還拿書砸我。”
說得冠冕堂皇,無非是想看看王爺屋裏的女人到底是誰。
景晞懶得理:“以後這裏不要随便進來。”
嚴承風扯了椅子正準備坐下,聽到這話,不淡定了:“你這說的是人話嗎?這些年都是在這裏議事裏,你不讓我進了?”
“議事以後去東北角小屋。”
嚴承風一只手抓着椅子,呆立在那裏,怎麽一夜之間,王爺就變了個樣?
沈飛柳從屋裏出來,就見淺白焦急地在北院門口跺腳,看到她,趕緊招手。
沈飛柳出了院門,淺白上前拉着了她的胳膊,一言不發往前走。
走了離北院有一段距離,淺白左右看了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跟王妃說了一句:“娘娘,王爺有古怪,昨天晚上抱你進北院的時候,可是一點都不傻,看上去比正常人還正常。”
沈飛柳的臉瞬間燒紅了:“抱,抱我?”
淺白疑惑地看向王妃,這不是重點,重點難道不是王爺有古怪,王爺昨晚不傻了?
一想到王爺可能是裝傻,而王妃昨晚跟王爺待了一晚上,淺白心有餘悸:“娘娘,他有沒有欺負你?”
這話問出來,淺白又覺得不妥,明面上來說,人家是夫妻,哪裏有欺負一說。
“無事。”沈飛柳又問,“寧蘭呢?”
“這會兒還沒醒呢。”
沈飛柳帶着淺白去尋寧蘭,叫她不醒,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将将轉醒,嚷嚷着要喝水。
沈飛柳給她倒了水,面上訓道:“以後一口酒也甭想喝。”
顧寧蘭頭疼得厲害,胃裏還翻湧惡心,擺手道:“給我喝,我也不喝了。”
喝完水,又躺了回去:“讓我躺會,晚點再送我回去。”
沈飛柳回到寝屋裏洗了個澡,泡在浴桶裏發怔,腦子裏還在想早晨在北院時,王爺坦誠沒有僞裝的樣子。
當他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時,她竟逃了。
沈飛柳把頭埋進了水裏,不去想他。
一整天,她都刻意地避着他,可是一整天,他都沒有出現。
夜裏明月高照,升到半空,照向幽深的山谷。
一個人影,在林間穿梭,一身粗布衣,手裏抱着只已經咽氣了的兔子,疲憊的腳步一瘸一拐地往林間山谷的小院走去。
關上木門,把手裏削尖的木棍扔到一旁,把兔子綁在了門邊的柱子上,瘸着腿進了屋。
屋內突然大亮,火光之下幾個黑衣人立在當屋,那人暗叫不好,轉身沖向門口。
抱劍的男人靠在緊閉的門後,彎起唇角:“孫大人,別來無恙。”
孫正誼無處可去,只能向着當屋椅子上帶着玄色面具的人跪了下去,哭求道:“主上,饒命。”
“饒命?你且說說,如何饒?”
椅子上坐着的正是秘府首領肅黎,孫正誼沒料到首領會親自來處理他,他給紫骁衛當細作,得了不少錢財,若是被秘府旁的兄弟們追到,以他巧言利誘的功力,有七成逃脫的把握。
可今天,首領竟親自來了,肅黎的行事作風,他再清楚不過,利誘絕對起不了作用,他登時聲淚涕下,跪趴在了地上:“是屬下蠢笨,受了紫骁衛的迷惑,屬下知錯了,還望主上看在屬下這麽多年追随的份上,饒屬下一命。”
“四年,你跟了我整整四年。”肅黎起身,一步步走向跪在地上的孫正誼,“當初你不過是個吏部司務廳的九品小司務,我扶持你到如今的考功司主事。”
肅黎低頭,看着趴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孫正誼:“是嫌官太小嗎?”
陰冷的聲音,自頭頂而下,孫正誼抖若篩糠:“不敢。”
“起來。”清冷又威嚴的聲音。
孫正誼不敢忤逆,擡頭看了一眼,哆哆嗦嗦站了起來,坦白交底,以求一線生機:“主上,屬下攏共只給他們傳過三次消息,第一次是秘府打入吏部的名單,但屬下給的都是六品以下的,并未給咱們造成太大損失。
“還有一次是主上突然要去京郊,就是主上順手殺了李經那次……”
肅黎突然出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收緊,孫正誼連一個完整的音都發不出來,後半截話憋在喉嚨裏。
他臉色憋得漲紫,額間青筋暴露,恐懼的窒息感讓他無暇去思考,為何主上會親自動手,連一個坦白的機會都不給他。
嚴承風原本好整以暇地靠在門後看戲,看到肅黎突然動手,意識到情況不對,立直了身體。
以前也處理過幾個細作,大多情況上,肅黎并不親自到場,可今日不僅親自來了,甚至還自己動了手,着實反常。
嚴承風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早上在北院見到的,從他房裏跑出來的女人,他的智王妃。
他那日去京郊,本就是為了去救她,若不是驚動了紫骁衛,這件事不會發展到失去掌控的地步。
嚴承風以為,他會去救沈家女,是因為安國公的原因。
嚴承風以為,沈家女被賜婚給她,純粹是皇後為了惡心他。
可若真是如此,那天智王妃只是身體不适,為何會讓他親自去接了張太醫進府?
為何智王妃會夜宿在封閉森嚴的北院?
又為何,孫正誼剛一提到京郊的事,肅黎就直接動了手?
已經斷了氣的孫正誼,跪倒在地,肅黎嫌惡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冷聲道:“走。”
嚴承風讓開門,随他一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