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沉,智王府裏靜谧如水。

景晞一身黑衣緩緩走向後院,停在了寝屋門口。

靜立良久,擡手輕推了一下門,門露出一條縫,景晞閃身進屋。

景晞步履輕緩,繞過屏風,在床邊站定。

床上的人睡得香甜,濃長的睫毛垂下,小巧的鼻子,瑩白的臉頰,胸口随呼吸均勻地起伏着。

她如此安睡着,在他的王府裏。

景晞輕緩地在床邊坐下,不知為何,看着她如此睡着便覺心安,竟貪婪地想多看一會。

她烏黑的長發,大半壓在身下,有幾縷彎曲在胸前,景晞手指勾起她的發,一縷縷捋順,安放在她身側。

沈飛柳睡夢中皺了下眉,不自覺翻了個身。

景晞忙縮回手。

夜正深,沈飛柳不知為何醒了過來,翻過身看了一眼窗外,彎月懸在半空,房間裏空寂寂,只有她一人。

沈飛柳側身,将枕頭抱在懷裏,複又睡了過去。

……

自上次雲逸琴坊的事情結束以後,紫骁衛接連幾天都沒能聯系上孫正誼,考功司主事失蹤,吏部派人尋到他家裏,家門落了鎖,而人不知去向。

如此不尋常,吏部将此事報到了刑部。

事關朝廷六品官員,不容推脫,刑部受理了此案,當即封了孫正誼的家搜集線索,又找來與他相熟的人一一問話,查了許多天下來,仍是毫無進展。

吏部坐不住了,聯合工部向刑部施壓,內閣拍板要求刑部十天內破案。

刑部侍郎史卿汝,臨危受命,頂着壓力,不眠不休,僅花了三天時間就在京郊一山谷的小院裏找到了孫正誼的屍首,又持續抽絲剝繭,懷疑到了秘府頭上。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秘府的嫌疑卻是最大,當史卿汝提出“秘府”兩個字時,整個朝堂都靜了。

史卿汝字字铿锵:“秘府擾亂我朝多年,如一把懸着的劍立在京城半空,今日被殺害的是六品大員,明日難保不是你我。為了朝堂清靜,江山清明,肅清秘府,刻不容緩!”

如此一番義憤之言,說得首輔李或十分熨帖,紫骁衛那幫蠢材追蹤了這麽多年,都沒能擒獲肅黎,消滅秘府。

而這個史卿汝,這麽短的時候,就能把事情查到秘府頭上,看來是有點才能。

李或斜睨了一旁的長子李伯隆,李伯隆會意,出列禀道:“臣以為,史侍郎說話句句在理,秘府危害極大,亟需肅清,臣提議,由刑部打頭,肅清秘府!”

朝堂上,依附李家的官員紛紛出來表态附議。

另一些則在猶豫,一方面秘府主要打壓的是李家的利益,他們樂見其成,可是另一方面,史侍郎說的不錯,今日他敢殺孫正誼,明日指不定會落在誰的頭上。

正猶豫之際,忽聽安國公站了出來:“臣以為,李尚書提議極好,秘府确實該肅,交給刑部也合情合理,何況史侍郎的才能,大家有目共睹,若是能讓史侍郎全權處理此事,臣無異議。”

那些人見安國公都站出來了,不再猶豫了,畢竟身家性命最重要,也一起站了出來。

整個朝廷意見統一,肅清秘府的重任,直接交到了史卿汝手上。

史卿汝接手的第一件事,不是全京城排查秘府,而是拿着皇令去了紫骁衛,壓着紫骁衛将這些年與秘府交手的全部資料調了出來。

郝吉勝一百個不願意,也得乖乖配合。

一時間,史卿汝風頭無倆。

朝堂上的風波,影響不到智王府。

沈飛柳依然努力地做着賢惠知禮的小王妃,只是不知為何,自己現在越發懶了,早起開始賴床,吃飯開始放飛自我,就連以前每日練字的習慣,也快被她忘到腦後了。

多年一直清心寡欲的她,現在總會莫名其妙冒出許多小情緒。

就比如近來,時常與王爺見不到面,兩人明明都在府裏,卻互不相關,沈飛柳莫名地生氣,又莫名地失落。

“淺白。”沈飛柳躺在樹下的搖椅上,咬了一口蘋果,“我最近是不是越來越不像樣了?”

淺白斟酌着詞句回道:“跟以前是有那麽一點點的不太一樣。”

不待小姐開口,急忙跟了一句:“但是,娘娘現在這樣才像個正常人,挺好的。”

沈飛柳咬着蘋果,琢磨着淺白說的話:“我以前……不正常嗎?”

“以前娘娘被人欺負了都不會發火,那些日子裏滿京城謠言四起,娘娘還能心平氣和地侍弄花草,一天到晚清清冷冷的,都快趕上修道的道士了。”

沈飛柳不這麽覺得,她覺得以前清心寡欲,不喜不悲,遇事也不惱不怒,有個沉穩的樣子。

而現在,像個什麽樣子,動不動就發火使性子,跟個小孩子沒什麽兩樣。

唉,越活越回去了。

“給我研磨,我要練字!”

……

景晞進屋的時候,看到窗下的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身淡紫紗裙,不着粉黛,斜枕在一邊胳膊上,長發只用一根金簪随意绾起,幾縷細發掠過臉頰,垂在細長的頸間,睡得恬淡怡然。

膩白的手指捏着毛筆,筆尖斜斜地搭在紙上,洇染了一片墨。

桌上的宣紙上寫着半句殘詩:“梨花淡白柳深清。”

是東坡先生的《東欄梨花》。

景晞俯身輕輕從她指間把筆抽出,補上了下一句:“柳絮飛時花滿城。”

淺白端着新煮的茶,邁入門檻,正欲喚王妃,卻對上了王爺看過來的眼眸,王爺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噤聲。

淺白放輕了腳步,小心地把茶壺放在一旁桌上,不發出聲響。

饒是王妃說過,王爺之前是裝傻,現在看着不再傻裏傻氣的王爺,淺白還是覺得有點不自在。

淺白垂首立在一旁,聽候主子吩咐,許久,屋裏仍是很靜,王爺并沒有叫他做事。

再擡眼看去,王爺不知何時打開了一把折扇,正輕柔地給王妃扇風取涼。

入了夏,天氣轉熱,正午當頭,睡久便會起一層細汗,王爺扇子輕扇,帶出來一陣陣緩緩的涼意。

淺白覺着自己站哪都有點多餘,思來想去,還是出門候着了。

窗外的樹上,飛來兩只畫眉,停在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個不停。

沈飛柳迷蒙地睜開眼,擡起頭時,只覺脖子酸疼,剛揉上脖子,半邊臂膀細細密密的麻意襲來,沈飛柳倒吸一口涼氣:“麻了。”

半邊胳膊擱在桌上,動一下就酸麻。

景晞放下扇子,一只手扣在她肩上,一只手抓起她的小臂,強行給她活動開。

一時間,整條胳膊像是被千萬根同時紮,說疼不疼,說酸不酸,說麻不麻的,總之就是很難受,沈飛柳忍不住一陣慘叫。

但下一刻,整條胳膊難受的感覺都消失了,這條胳膊回來了。

淺白聽到聲音跑進來的時候,王妃正坐在椅子上抱着自己的胳膊嗔怒,王爺立在一旁淺笑。

淺白覺得,自己還是出去比較妥當。

“你知不知道胳膊麻了,不能碰?”沈飛柳抱着自己的胳膊,心疼不已。

“這樣好得快一點。”景晞在笑,看着眼前人兒,眉眼蘊着薄怒,半邊臉頰還帶着剛才睡出來的紅印子,嫩紅的唇微微嘟着,可愛至極。

為了不讓她再惱,他已經極力地把唇角壓下去了。

“我就不要好得快一些,偏要讓它慢慢得好。”沈飛柳起身要走,看到了桌上的字,在自己睡前寫的那句詩旁邊,多了一句詩,應是王爺寫的。

那字如松般剛勁有力,沈飛柳瞄了王爺一眼,字還不錯。

再往上看,紙上多了一片暈染的墨,沈飛柳搖頭嘆道:“可惜了。”

拎起宣紙,折了幾折,扔到了一旁廢紙筐裏。

睡得久了,喉嚨有些幹,沈飛柳去桌邊尋茶喝。

景晞俯身将那張兩人一同寫詩的紙,從廢紙筐裏撈了出來,背在身後,追到沈飛柳身邊,笑問:“可願同我一起游湖?”

沈飛柳聽到“游湖”二字,就壓不住欣喜,上次跟寧蘭去那天都沒顧上看風景,再加上這些日子在家着實憋悶,想去是想去,可太快答應了,又顯得不大矜持。

沈飛柳垂眸,緩緩将額前的發別到耳後,似是沉思了一番,淡淡回道:“好吧。”

景晞一雙眼眸都在她身上,将她的所有神情都收入眼底,看她故作矜持,起了壞心,忽而思索着皺眉道:“今天是不是太曬了,不若改日再去吧。”

“哪裏曬了?天氣好着呢,游湖正好不冷不熱。”沈飛柳急着說了一通,看了看外面的天,轉回頭時撞見了他眼底的壞笑,一張臉瞬間通紅。

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急的,索性一跺腳,氣道:“不去了。”

沈飛柳氣呼呼要去裏屋,卻被王爺擋住了去路,一時沒立穩,撞到了他懷裏。

自投羅網可別想跑。

景晞将她打橫抱起,擡腳就往外走:“偏要你去!”

大白天的摟摟抱抱成何體統,沈飛柳撲騰着腳要下地。

“別鬧。”景晞低頭在她耳邊柔聲道,“又不是第一次抱。”

沈飛柳想到那夜醉酒失态,瞬間洩了氣,揪着他的衣服,把臉埋了進去。

淺白正坐在屋檐下繡帕子,見人出來了,放下手裏的活計,呆愣在當場。

我看到了什麽?

王爺抱着王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