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賣
祝宏偉就這麽在鐘玲這裏住了下來。
原本整個弄堂裏最時髦最自我的鐘玲,在丈夫回歸後漸漸變了樣。她自然是不敢再在網上跟不同的男人聊天來往,加上現在也不會每個月從天上掉錢了,她的生活變得拮據了起來。
祝宏偉不上班,每天在家躺沙發上看電視,他沒錢,鐘玲也沒有存款,祝宏偉說他現在情況敏感,不能出門工作,于是鐘玲只能出去找活幹,不然一家子明天的米都不知道在哪裏。
鐘玲文化程度只有初中,這些年又十指不沾陽春水慣了,一開始去工廠應聘,幹了沒幾天就嫌累得受不了,不幹了。
後來她又陸續找過美發店、餐館、洗浴中心這類服務行業的工作,但沒有一個能做超過一個月的。
好在鐘玲還有退路,她那些衣服啊鞋啊包啊的,當的當賣的賣,還能支撐家裏過日子。
小平房裏鐘玲的細軟不斷減少,直到逐漸消失。水泥的牆,水泥的地,這清朝建的破平房變得跟監獄沒兩樣。
祝饒少年宮的課也停了,鐘玲直接把他的鋼琴賣了,買來一萬多的琴,二手只能賣五千塊,不過五千塊也夠他們三個糊弄很久了。
本來鐘玲圖省事,開學想直接把祝饒送去讀寄宿制的所謂“貴族學校”,入學考試都考完了,但現在也上不起了,九月份開學,祝饒直接就近入學,跟弄堂裏那個總拖着兩管黃鼻涕的小孩一起就讀了附近的菜場小學。
對鐘玲來說,除了身體上的累,還有精神上的緊繃。
每天出門前總要開一道門縫,小心翼翼地探頭環視一圈,生怕外頭有要債的或者有警察。夜裏經常做噩夢,被噩夢驚醒以後,一看旁邊男人的臉,再被驚吓一次。
鐘玲活得心驚膽戰,從前的明豔和意氣風發沒了蹤影,随時都散發着驚恐的氣息。
祝宏偉天天在家待着也無趣——随時有可能被債主找到,對他來說同樣很有壓力。
壓力大了,他就喝酒,酗酒完就發酒瘋,有時候揍鐘玲,有時候打祝饒。
鄰居們知道弄堂口的漂亮女人家裏新來了一個男人,說是她老公,但這男人一臉兇相,叫他們望而生畏,都躲得遠遠的,只敢背地裏議論。
只有祝饒,一次又一次抓着鐘玲冰涼的、抖個不停的手,說:“媽媽,報警吧。”
鐘玲始終沒報警。
祝饒小學開學的第二周,祝宏偉又一次酒後行兇,這一次他喝得爛醉,下手沒輕沒重,差點把鐘玲的右眼打脫眶。
祝饒的手臂也被掰折了,腫起來一大塊,以一種扭曲的形狀僵着,不能動彈。
他一聲都沒吭。
當晚,待祝宏偉睡熟後,祝饒又一次拉着鐘玲的睡衣裙擺:“媽媽,報警吧。”
鐘玲的右眼已經睜不開了,祝饒就拿來藥箱,自己取出碘酒和紗布,用能動的那只手給她媽媽包紮,鐘玲的眼睛一直在流淚,也不知道是生理性的還是什麽。
她還是搖頭:“祝宏偉他……他好歹養了我這麽多年……對我也不錯。而且我們是夫妻,他要是被抓了,說不定我也會被抓的……而且……而且……如果他進監獄了,那我怎麽辦……我根本不會掙錢……”
祝饒:“你不會掙,我去掙。我們學校門口有人擺攤賣零食玩具煎餅烤腸什麽的,還滿多人買的,我也可以去擺攤!”
其實鐘玲這些年沒吃過苦,祝饒又何嘗吃過?他從出生到現在,鐘玲的養育方式縱然粗糙,物質上卻沒虧過他。
但此時他七歲的小小身體就像灌了鋼筋,不願意給自己留一點屬于孩童的軟弱餘地。
鐘玲說:“你才幾歲……別異想天開了……老老實實的,這日子又不是不能過……”
“……”
鐘玲被打得精神恍惚,加上她慣常不會照顧人——哪怕是她親生的崽子——最後祝饒那根斷掉的胳膊是他自己拿繃帶纏上的,纏得亂七八糟,這裏支棱一塊那裏翹一塊,纏好了又散掉,弄得他滿頭大汗,才勉強包好。
小孩兒一晚沒睡,第二天一早照常自己起來,煮了個雞蛋吃完,就說他去上學了。
但他沒去學校,徑直去了他們這個片區的派出所。
祝饒到派出所的時候警察也才剛剛上班,拿了鑰匙準備開門,就看到地上蹲了個小孩兒,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一條胳膊還雜亂無章地纏着繃帶。
“警察叔叔,我要報案。”
……
後來祝饒被送去了醫院,接上了骨頭,同時警隊出了警,警車一路嗚鳴開進弄堂,把祝宏偉抓了。
不只是所謂“家暴”,祝宏偉身上還有金錢官司,他的債主已經在廣東把他起訴了,只是苦于警察一直沒找到人,那個年代通訊不如後來發達,跨省追捕更是難事,即便知道名字和長相,要精準定位到個人也是困難的。
多虧了祝饒報案,祝宏偉就這麽被逮捕了。
祝宏偉暴跳如雷,在拘留所裏還在滿口噴髒地痛罵鐘玲祝饒這對母子,并揚言出去了就要把這倆人一起砍了,但等到鐘玲真的抖抖索索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又當即“噗通”一聲就給鐘玲跪下了。
“玲兒,我的好玲兒,你快給我想想辦法。我知道你心疼我,你救救我,你想法子把我弄出去好不?
“你搞點錢,去疏通一下,不行就想辦法找找人,攀攀關系,看能不能給我弄出去,我不想坐牢啊!玲兒,你最好了,你快給我想辦法——”
鐘玲哪能有什麽辦法,她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可祝宏偉一直求她:“玲兒,真的,想想辦法吧,你應該也不想當寡婦吧!你把我弄出去,我們就一起好好過日子。到時候我開個店,你當老板娘,什麽也不用你幹,好不好,好不好?”
“我……”
最後鐘玲就這麽六神無主地走了,回了家以後,呆呆坐在已經把東西變賣到空無一物的家裏發怔。
祝饒給她端了杯溫水。
鐘玲精神恍惚地擡頭,看見是自己兒子,也是這次事件的罪魁禍首,仿佛忽然發了瘋,猛地一揮手,将杯子揮到了地上。玻璃砸向水泥地,瞬間碎成無數片,杯中的水蜿蜒流淌出來。
“你才幾歲!誰教你做這種賣爹媽的事的!”
祝饒低下頭,默默将地上的碎玻璃掃了,以免鐘玲穿拖鞋的腳無意中踩到被紮傷。
“這下完蛋了!你爸要是坐牢了,我們倆怎麽辦!我們都跟着有案底了!也成失信人了!我下半輩子全完了!全都怪你!”
祝饒說:“媽,你可以跟他離婚。”
“跟他離婚了,我爹媽都死了,連個娘家都沒有,你要我一個女人怎麽辦??我怎麽活啊?!”
“媽媽,我可以照顧你。”
鐘玲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怪異的笑容:“你照顧我?你這崽子,年紀不大,口氣倒不小。你死了我可能還活得比現在好點。”
“……”
祝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七歲的他或許心智已經超越絕大多數同齡的孩子,卻也還遠遠沒有到能理解成年人複雜的情緒與愛恨的地步。
他只知道,他自認為幫了鐘玲,可鐘玲恨他恨到想要他死。
鐘玲曾經有許許多多的情人,她迷戀被人“愛着”的感覺。
那些男人有的比她還大上十來歲,也有的還處在一字打頭、連愣頭青都沒資格算的年紀。
那些人嘴上都說愛她,鐘玲偶爾沉迷其中,偶爾又很清醒。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都姑且各自飛。她其實很清楚,她一個落魄女人帶個孩子,那些口口聲聲喜歡她喜歡得要死要活的男人,要真讓他們娶她,一個個跑得比什麽都快。
人是仰賴自己的認知水平而活着的。
鐘玲是個漂亮女人,但很遺憾,她沒有足以跟她的臉蛋相媲美的認知,她自己沒得到過什麽愛,就被男人給的承諾沖暈了頭腦,飲鸩止渴。
她那美麗的腦袋瓜裏,就從來沒有想過,離開祝宏偉這麽個狗逼男人,她也不見得就真活不下去——沒準還能活得更好——這種可能性。
于是她只能六神無主地,照着祝宏偉說的,去到處求人。
鐘玲也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系統,但凡稍微能攀上一點關系的,她就去攀。攀不上的,七拐八繞地托人,受了不知道多少冷眼跟嘲諷,也要想辦法攀上。
用她的話說就是:“反正我這張臉皮也不值錢,如果叫人扔地下踩踩就能派上用場,那敢情好。他們踩完一邊,我還能把另一邊也送上。”
最後,在鐘玲的堅持不懈下,總算找到了願意給她提供幫助的人。
對方是某家小型銀行的行長,答應借錢給鐘玲。這男人是個大肚腩的中年禿頭,有老婆有孩子,看鐘玲的眼神充滿微妙的審視,鐘玲牙一咬心一橫,尋思只要他真願意幫忙,哪怕叫她給他當個情人也行。
誰知道這男人上下打量了她許久後,卻沒有說出鐘玲預料中的話來。
男人退後了半步,那張油脂腺旺盛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堪稱彬彬有禮的微笑來。
“我有妻有女,我的太太對我來說很重要,但她現在已經沒有了生育能力。
“對我來說,活到現在,該有的都有了,就是缺個兒子。
“我看你兒子挺懂事的,長得也好——這樣,我借你錢,你給我你兒子,還錢的期限就好商量。
“鐘小姐,你看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