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

“真的對不起,這些年老是對你呼來喝去的,也從來沒想過,你是不是真的願意被我使喚。”

“沒事,我樂意,我想幹什就幹什麽,黔州,也算是你帶我來躲災的地方了吧。被人呼來喝去也挺好的,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麽,黔州的老百姓,倒是跟我相熟了起來,這些年但凡誰家有人出了事,都是找我去驗屍。我還挺滿足的,這麽多年了,從來沒有人這麽在乎過我,在乎過我這個人。”

看着趙回聲滿臉的惆悵,侯鎮卻忍不住地嘲笑起了他來:“你爹娘也不在乎你嗎?你小子,別天天裝模作樣的了。”

“他們是好,但我吧,我總覺得心裏有些過不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別扭些什麽,我也不明白,明明我的家,富足且幸福,我到底在難過些什麽呢?直到我來了這裏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為了一件事,而去努力拼搏過。我活得像個行屍走肉一般,我爹讓我幹什麽我就去幹什麽,我娘讓我什麽時候回家,我就什麽時候回家。可在這兒就不一樣了啊,我有我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侯鎮,別說你對不起我這種話了,是我該謝謝你才對啊。”

“其實我也沒幫你什麽,你小子可別天天把這事兒挂心上了。”

“哦,那倒不是因為這個,”趙回聲緊接着有補充道,“我是覺得,日子都過得像你一樣難了,你還能給自己找到出路,還能天天帶着奮進的念頭,不斷尋找出路,我照比你來說,還是好不少的吧,我又為什麽要放棄呢?”

“你——說得真好啊!”

侯鎮咬牙切齒地認同了他的說法,雖然聽着就不是什麽好話吧,但好在,自己的這些年,還沒有被人徹底忘記,就算是有一天自己死了,也還有人記得,那個為了活下去而不斷去搏去拼的侯二郎。

“哎呀,咱們吶,還是有人性的,這世間的好與不好,咱們也還是能感知得到的。就拿你說吧,吃糠咽菜你也行,山珍海味你也還吃得慣,活着嘛,無外乎就是吃吃吃吃!吃飽了喝足了,咱們才能有空去搞出點別的念想來嘛。”

“那要是沒人性呢?”

侯鎮順着他的話茬,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就接了下去。

“沒人性的啊,那就連吃喝拉撒都不放過自己的那種,希望自己成聖,還不讓別人在他眼跟前堕落的。”

趙回聲的語氣有了些變化,其中多了些憤恨的味道在,要是沒有感同身受,他是決計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但他也不好開口直接問,因為光靠想就能想得到,這世上,只有那一個人,能給他帶來這樣惆悵傷感的心态了,那就是他的親娘。

這些年,不管趙回聲找了多少借口不回家,但侯鎮都明白,其實最大的原因,就是他那個對他管教約數極其嚴格的親娘。而讓他矛盾重重的,就是那個将全身心的希望,皆放在自己身上的養父了。

趙回聲既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又覺得自己應該逃離他們,不斷的自我折磨間,趙回聲學會了另一種發洩方式,那就是跟死人對話。

他喜歡待在冰冷冷地驗屍房的感覺,至少他們不會像活人一樣,一直不斷地找他要說法嗎,問他怎麽回事。

“不想回家的話,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走。”

“走?”趙回聲戲谑地笑了一聲,“跟你一起共赴黃泉嗎?”

“黃泉路上,咱倆也算是有伴兒了吧?再說了,你就那麽不相信我,覺得我一定會粉身脆骨?”

“我——”

趙回聲沒有回答,而是将臉撇向了別處去。

“真怕我出事?”

“你怎麽會出事呢侯鎮,你有祖上的功德傍身,不管鬧出什麽動靜來,最多就是貶為平民而已。哦對,我忘了,你已經是平民了,再往下,就得是不良人了。不過也沒關系,你肯定會再爬起來的。”

“這話我聽着,怎麽還有些妒忌的意思呢?”

“不是妒忌,是羨慕,羨慕你在任何時候都有活下去的勇氣,有再争一争的底氣。我這個人吧,就是喜歡生命力強的,頑強不屈的東西,而你,剛剛好。”

話鋒一轉,趙回聲突然又說起了這件事,而且還眼含淚光,正呆滞着,望着侯鎮呢。

“老趙,你——”

“我還真挺喜歡你的,不過我也知道,今晚之後,你可能真的就不屬于我了。我只是覺得自己可憐,明知道跟你不可能,卻還是在你身上浪費了這麽多時間。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天生就是個只會耽誤事兒的廢物啊?”

趙回聲垂頭喪氣的,侯鎮也根本不知道該從何安慰起他來,對于自己現在該是走是留,更是不知所措的。

“別想了老侯,我就是一個人待着,我心裏難受,作呢。你小子可別誤會啊,我有的本錢和底氣,重新再去找一個更好的!”

這時候侯鎮才終于像是松了口氣般,再次靠近了他。

“我剛剛去找薄将軍,你是不是以為我已經勝券在握了,要帶着溫括離開了,要把你送回家去了,所以你難過?”

“不是嗎?我還是多餘的,對吧?”

趙回聲癟着一張嘴,看向侯鎮,既像是在問一個答案,也像是在找一條出路。

“沒有你,我回不去的,老趙,要是你信得過我,跟我一起走吧。”

“去哪兒?”

“長安啊,不過不是去你家,而是去我家。”

“吹吧你就!你哪兒來的家呀,還帶我,我不去!”

“怕吃醋啊?”

“知道你還問!”

“我也給找一個,你喜歡什麽樣的?我先幫你張羅着呗。”

“你說呢!”

“我說正經的呢!”

“我難道就那麽不正經嗎?那我要溫括給我選一個,他搶了我的人,就得賠給我一個一模一樣的!比你差的我可不要我,破爛貨你更別想往我這兒甩!”

侯鎮一抿嘴,小樣兒,我還拿不住你了,到時候你就等着享福吧!

院子裏,兩人像是即将要永別似的,有的沒的聊了一大堆,但最後,不管說的是什麽,都會以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回到趙回聲這裏。

他感慨,他傷懷,他覺得孤零零一個人,看着就凄凄慘慘的,所以難免心中苦悶了些,想要找到一個發洩口。

即便他僞裝得再好,侯鎮還是會将他的話一語擊破,他們是最好的夥伴,也是真正知心的朋友。

關于黔州軍的事,還有他自己的一些猜測,侯鎮也是毫無保留地,全都告訴了他。對于趙回聲,侯鎮是信的,即便是不信,他也願意去承擔他背叛自己的後果。黔州多年生活,侯鎮欠他的,早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了。

夏日的晚風吹過,即便是在院子裏呼呼大睡,也不必擔心會着涼了,兩人談天說地,聊了許久,最後也幹脆宿在了院子裏,身上扯着一張毛布毯子遮涼,倒也是別有一番意趣。

“嘿!”

第二天一早,溫括便已經熟練地摸進了院子裏來,沒想到剛一翻牆進來,就看見個了兩個大漢直接躺在院子裏睡着了,而且看樣子,應該是在這兒睡了一晚上的。

“嗯?司馬?這麽早啊,你怎麽進來的?”

趙回聲先睜開了眼,看見了正審視着他們的溫括。

“翻牆啊,你們家阿岐,見了我也不攔了,随意地就讓我翻牆而入了。”

“那可不行!回頭我可得好好說說他!放你冒冒失失地闖進來,要是撞見了我和某人的好事可怎麽辦!”

趙回聲明顯說的是氣話,再加上他開玩笑從來不顧忌,溫括的臉也一下子就變了色。

不過随後一見侯鎮也迷迷瞪瞪地從地上爬起來,溫括不知道為什麽,又把心放回了肚子裏去。他倆在一塊兒過夜,最有可能的,就是趙回聲抱着侯鎮大哭一場,然後問他,為什麽不要自己了!

現在看起來,侯鎮就是這樣被他折磨了一夜的。

“要點臉就閉嘴吧!我跟你?還好事?那肯定是我把你打得滿地找牙了,溫括一進來,哎——一看,牙找着了!”

“滾滾滾!給我滾,沒良心的狗東西!”

氣急敗壞的趙回聲,甚至連溫括這麽早來是幹什麽的都不打聽了,轉臉抄起衣裳就進屋去洗漱了。

“阿鎮,沒睡好吧?”

幫他撿起衣裳,溫括倒是沒再問別的什麽了。

“你怎麽來得這麽早?”

“今天要去衙門辦差,來了這麽久了,正兒八經的事情一件都沒有做。就算是水土不服,也該有個期限了,安刺史不說,我自己也該懂點事的。”

“也對,黔州在任的官員本就不多,你要是也不去的話,确實是比較棘手的。”

“走吧,聽說阿史那将軍今天也要去衙門,不知道是好是壞,咱們早點去,你也好跟安刺史通通氣。”

沒有趙回聲在的時候,整個院子裏,也就沒有了那種雞飛狗跳的慌亂感了,尤其是溫括這樣情緒穩定的人在跟前站着,即便是在心亂如麻的人,都會慢慢平靜下來的。

“金礦的事,我都忘了問你了,阿史那将軍是怎麽上報的,提你和安刺史了嗎?”

“不知道啊,我畫了圖人家就叫我走了,至于傳回長安的信,寫了些什麽,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着急,不怕錯過這次這麽好的邀功機會?”

“是福是禍還未可知,一切——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都看命吧。老天若願意給我一個機會,我定會抓得住,要是老天爺非要推我下地獄的話,我也認了。”

侯鎮自己倒是沒什麽太大的波瀾,至于那個阿史那彼幹,對他的态度如何,承諾會否實現,他也不是特別在意。畢竟這種事,不是自己一廂情願就能達成的,上面要是無意,或者是自己表現得太積極了讓人生疑,最後很有可能會适得其反!

侯鎮明白這個道理,他也見識過當今陛下的手段的,那絕非一個庸碌無為之人,該有的心思,該有的手段。

這也就是侯鎮為何如此篤定,陛下一定會想方設法彙聚屬于自己的力量,來從長孫無忌手裏收回屬于自己權力的緣由了。他不肯屈居人下,已為人君,又怎麽舍得權力被下放?

所以侯鎮覺得,他可以賭一把,賭自己有這個能力,能得到陛下的青眼,賭陛下能明白,自己跟他一樣,迫切想要證明自己的心!

溫括問過他,怕不怕,侯鎮很是篤定,他不會怕的,因為他的身後,。早已經一無所有,他沒有退路,自然也就不會害怕了。

大不了就是長安西市街口,像他爹一樣,被當衆斬首示衆罷了。

反正是爛命一條了,不如一搏!

“到了。”

一路上,侯鎮話也不怎麽說,知道到了門口,他也依舊兩眼失神,要不是溫括叫他,他還是自己騎着馬進府衙大門呢。

“人應該已經到了吧?”

看着外頭馬廄裏,已經拴好的馬匹,侯鎮就知道,該來的,已經來了,看來是真的有事,不是來這裏閑逛的。

“我陪你進去,別怕,有事就推到我身上來,我好歹還有官身,可以幫你擋一擋的。”

“不,我···我還是想你好好的,我不舍得。”

“啊?”

溫括以為他是還有什麽別的顧慮,可聽了半天,愣是沒聽清他在說些什麽,不知道是不是早起沒什麽力氣,所以看着也有精無神的。

“沒事,進去吧,別讓人等久了。”

溫括真的一路跟在他身後,直到進了內廳,見到了那些人,他也還是站定在侯鎮的身後,半步未動。

“見過小公爺,見過刺史。”

堂上兩人,倒是神情自若,看起來也不像是有什麽急事的樣子。一時間,侯鎮也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草木皆兵的緣故,所以看什麽都覺得是有目的有動機的。

“侯公子,”安戟本想站起來招呼他的,沒想到卻被阿史那彼幹給搶先了一步,“聽說那晚宴飲,你被設伏襲擊了呀?”

侯鎮有些惶恐,所以忍不住地看向了安戟,想問問他的意見,自己也好确定,到底該說什麽話。

可沒想到那個阿史那彼幹卻像是有備而來一樣,自己才剛擡頭,跟安戟的眼神都還沒對上呢,他就直接開始質問了:“怎麽,難道你還要先問問安刺史再說嗎?難道是安刺史安排的暗殺?”

“不不不!小公爺誤會了!”安戟連忙站出來解釋,還不停地向侯鎮傳遞着眼色,“我那是擔心再有人不知好歹,來加害于他,覺得他好欺負,可以任人拿捏嘛。不聲張,就是為了降低影響,保證侯公子的安全嘛。”

“安刺史果然是辦事老道,還是我太年輕氣盛了,覺得什麽事都得要個說法才行。不過臨行前,陛下曾經召見我,說要我好生留意侯公子的動向,都是曾經的功臣之後,事情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咱們還是得能容人嘛。”

“是是是,小公爺的話,下官銘記于心,以後黔州府上下,都會對侯公子關照有加的。”

安戟的話一畢,侯鎮便很是懂事地接着話茬說道:“這些年都是靠着安刺史和諸位大人的關照,侯鎮才有的今天,我又怎敢再多勞煩諸位呢。”

這話阿史那彼幹愛不愛聽,侯鎮管不着,不過既然自己還在安戟的地盤上,那這些虛頭巴腦的恭維,就一點不能少!更何況這些,還很有可能是決定安戟未來去向的好話,自己就更得多開口了。

阿史那彼幹有可能是在溜自己,但安戟不是!這一點,他還是分得清的。

“既然都是相互照應,那就更該多注意些嘛,難道黔州的地界上,安刺史還有管不了的人和事?竟然叫侯公子身陷重重危險之中去?”

“下官已經派人徹查了,應是——來往商隊之中的一些匪徒,見侯公子一人駕車深夜回家,估計是覺得他好下手,所以才做了這等糊塗事。不過猶豫黔州這些年來,商貿日益繁榮,往來商隊無數,所以這···”

“行了,”安戟那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也就只能就坡下驢了,“安刺史治理一方,勞苦功高,這次的事,我猜也應該是膽大的賊人偶然所為,幸好紀紳無事,我也就好向長安交代了。”

說到這裏,他就又開始打量起了眼前的侯紀紳來,雖然垂着腦袋,看不清面部,但那股子拘謹,還是充斥着他全身上下,讓人一眼就能瞧出來的。

“紀紳?聽說你跟溫司馬,又去陀山了,那邊到底有什麽好的,你們怎麽老去啊?”

“是,讓小公爺挂心了,我們就是去看看之前的一個朋友,她死了,就葬在那裏。”

“死了?那溫司馬也認識啊?”

話鋒一轉,溫括便被推到了前頭來。

“回禀小公爺,我來黔州,辦的第一個案子,就與她有關,我也想着去祭拜一下,于是就個侯公子結伴同行了。”

“哦,對對對,溫司馬剛從禮部調任過來,很多事還不懂,跟着紀紳這樣的老手多跑跑,也能多增長些見識嘛。”

這小子說了一大堆了,盡是些有的沒的的閑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來幹什麽來了!一大溜的人,全讓他給問了個遍,他這是想來耀武揚威,還是耍耍威風啊,那你倒是快點給個痛快啊!

“金礦的事——”他邊說邊看着衆人的反應,眼神不住地四處亂瞟,“已經差不多明了了,本來陛下還想讓我跟着南诏使團一同如今的,可人家公子也同行在車隊裏,我跟着呢,也不太好。所以呀,我就幹脆等金礦的事,完全安排好了,落了聽了,我再回去。”

“哎呀!”安戟拍馬屁見縫插針的功夫,還是一點不減的,“有小公爺坐鎮黔州,下官這心裏啊,可就覺得穩當多了。您從長安來,見多識廣,黔州好些官員都不知道哎如何處理這件事呢。您能留下來,是下官的福氣呀。”

“安刺史如此伶牙俐齒,卻還是只在黔州做個小小的下州刺史,實在是不該呀!等回了長安,我一定請獨孤少卿一起,幫着安刺史多多美言幾句,到時候升任個上州刺史甚至是調任京師或者是東都,也未嘗不可能啊。”

“多謝小公爺擡舉!”

安戟當然知道,他是拿話在噎自己,不過既然你話已經說出來了,那我也就只能不客氣地接着了。都是上命,不承不行啊。

“至于侯公子嘛,先父乃是太宗朝的功臣,雖然後來犯了錯,被砍了頭,但陛下一直相信,侯家的風尚——仍舊尚在!紀紳吶,你可切莫辜負了陛下的一番期許呀!”

“請小公爺放心,侯某定當竭盡全力,報效我大唐,為陛下肝腦塗地!”

侯鎮的回答,和安戟一樣,都是些沒什麽看點的表忠心的場面話而已,可是這個阿史那彼幹,卻來來回回繞着這些東西問了半天,直到送他出去的時候,侯鎮和安戟都沒有察覺出絲毫,他大清早來這裏的目的。

等人走幹淨了,安戟這才叫走了侯鎮,兩人又來了內廳,說起了悄悄話。

“你們在陀山,是不是發現什麽了?要不要我幫忙,我下去跟陀山縣令說一聲,你們好再去辦事?”

“不,”安戟直入主題,侯鎮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地藏着掖着了,“不在陀山,就在黔州!”

“在黔州?咱們打過交道?是不是那個祭司的人,還是那個公主,私底下安排好的?”

“不知道,但肯定是南诏人。他們在陀山私采金礦,然後拿着金餅,跟人收買軍械!咱們黔州的一些商隊,就參與其中了!”

“軍械?那會不會上次金吾衛的箭镞,就是被他們給——”

“應該——不會,走私點軍械,還牽連上金吾衛,他們不值當這樣去冒險。我現在倒是有點眉目,找到點方向了,只要找到這個人,就能順藤摸瓜,把黔州軍裏的害蟲給揪出來!到時候您再往上一報,這種功勞,也是不可多得的呀。”

安戟聽了他的話,也不禁開始跟着得意起來,不過片刻之後,他也開始察覺到了問題。

“哎!我覺得,這件事吧——還是有些冒險了。”

“為何?”

“你想想啊,黔州軍牽涉其中,那之前的黔州刺史、長史,是不是也跟這件事有點關聯呢?這些人可都是在長安洛陽當官的呀!咱們要是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他們,我這輩子還有命去長安看看嘛!”

“您說——長安的官員?他們是受誰提攜的?”

“這個···”安戟回想了一下,時間說久不久,說近也不近了,“我當初來黔州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北上進京赴任了,根本就沒等我到黔州來交接!至于受何人提攜···我倒是真不知道了,長安這麽多年跟我都沒什麽聯系,除了我們家的生意在長安還不錯以外,我呀,想自己進長安城,難吶!”

“刺史,”在安戟還在傷春悲秋的時候,侯鎮卻已經想到了別的層面上去,“你說——要是這些人都是長孫大人提拔的,咱們這樣一弄之後,把他們那點事全給抖落出來,陛下會不會高興?”

“陛下?嘶——你怎麽知道,一定是長孫大人提拔的這些人?”

“您到黔州的時候,是貞觀二十三年吧?從那個時候到現在,除了長孫大人,還有人有這樣的能力,把一個下州刺史調入京城嗎?”

侯鎮的話讓安戟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贊,細想想,還真是這麽回事!

“那咱們——真的查?”

“查到什麽算什麽,長安已經很久沒有人關注黔州這個地方了,您要是能在這兒建功立業,到時候被調往中原洛陽、京師長安的時候,臉色也有光啊!”

“是是是!是得這樣!”

安戟聽着侯鎮給自己做的構想,嘴角都快要咧到天邊去了,一個勁地拍手叫好,不住地贊嘆他這個好主意,想得不錯!

“哎,需要我幫忙的,直接開口,我讓人給你備好東西開好路,你就放心大膽地去查就是了!”

“多謝刺史,不過這個阿史那将軍他——”

安戟一聽說這個名字,臉色瞬間又暗沉了下去。

“哎!他呀,就是整天溜我玩兒,找趣兒呢!我能怎麽辦?還不得好生伺候着,怠慢他,我做再多,長安也不會知道我的功績的。”

“是,刺史顧慮周全,只不過這個阿史那彼幹也來了這麽長時間了,刺史可想過,他到底是帶着誰的意思來的?”

“你是說——他背後之人是誰?”

安戟兩眼一睜,就對上了侯鎮迎面而來的淩厲目光。

“刺史以為如何?”

“阿史那社爾,乃是先帝忠臣,其妻也是高祖皇帝之女,太宗皇帝之妹!他阿史那彼幹,也算是半個外戚了吧?他跟長孫大人,能走到一塊去?”

很顯然,安戟也是更願意心存僥幸的那一類人。

“所以呀,咱們得只會他一聲,讓他知道,咱們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陛下好!”

“如何做?”

“帶上他,他來黔州,肯定不只是為了行監視之事的吧?咱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呢?”

“哦!”安戟一下子就懂了侯鎮話中的意思,連連點頭,“你是說,陛下讓他來,還可能是為了給他積攢聲名,以備将來有提拔之名?”

“刺史好算計!”

“侯鎮吶侯鎮,你還真是可惜了了,在黔州這種地方,真真是委屈你了呀。”

侯鎮自然是不敢邀功的,寄人籬下便低人一等的道理,這些年,他早已經感悟透了!

“這樣,咱們也不能太過明顯,不然他還以為是咱們自己做的局,要算計他呢!順其自然,只要他開金口,想伸手進來一起查,自己就——”

“是,刺史英明,我一定謹慎辦好這件事。”

“哎呀,侯鎮吶,以後咱倆還能不能在長安接着喝酒聊天,可就看這一哆嗦了,哆嗦好了,咱們就是功成名就,要是不好——咱們離人頭落地可也就不遠了呀。”

“刺史放心,就算是人頭落地也是落我的,跟您——絕不會也半點牽扯!”

侯鎮重重地行了一個禮,安戟也算是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了,自己的前程,和侯鎮的命運,就此可就真真算是捆在一起了!誰也脫不開誰了。

剛剛叫他進去時,安戟的臉色極其沉重,以至于溫括一直候在門外,等着裏頭的消息,生怕他出了事。

“阿鎮!沒事吧?”

拉着他的手,全身上下翻了個遍。

“沒事,安刺史是個平和之人,不會起什麽過激的情緒的。”

“那你呢,你又給他出什麽主意了?很危險吧?要是得罪了人,會像上次那樣,回家的路上被熱伏擊嗎?”

看着溫括如此關心自己,侯鎮是真的打心眼裏樂,開心得不得了!

“萬事難過萬事過,我總會有辦法的,我會讓自己配得上你的。”

最後那句,侯鎮是湊到他耳邊去說的,他知道,溫括在人前時,十分膽小,要是自己說的話被人聽了去,他肯定是會不再搭理自己的。而且這種承諾,就是得靠着他說,才有意境嘛。

“你最好了,配誰都配得上的,我就更是如此了。”

“在我心裏不是這樣的,我想做得更好,不想讓你以後再為我操心。相信我,好嗎?”

“好,你會做到的。”

溫括平和的語氣裏,總是透着一股讓人舒心的認可,他的話,從來不輕浮,不讓人覺得,他只是在說些敷衍的場面話而已。那種發自內心的感染力,侯鎮從小就已經領悟到了。

只有他一個人,會如此溫柔地對自己講話,邊說邊摸自己的頭。那對侯鎮來說,是一種認可,一種難能可貴的鼓舞。

從小被打擊慣了的侯鎮,只有在面對他的時候,心裏會跟綻開花一樣地樂呵。

“咱們現在去哪兒?”

見他着急出門,溫括也趕緊跟了上去。

“去叫老趙,咱們出城!”

“去哪兒?”

“古羅寺!”

“去找班離?”

“是找真班離!”

溫括瞧着他,眼神堅定,像是知道出城之後,會在那裏遇見什麽了似的。

烈日驕陽,三人皆頭戴鬥笠而行,快馬加鞭趕到古羅寺山下,趙回聲卻又不想走了。

“太熱了,又熱又累的!你自己上去吧,叫她下來,我不去了!”

“上面有金山,不去見識見識?”

本來還喪氣着一張臉,說什麽都不願意再動彈的趙回聲,頓時就來了力氣,打頭陣第一個跑了過去。

“真有金山?”

溫括也靠了過來,有些好奇道。

“騙他的,不然他哪兒有力氣跑上去呢。”

“他待會又要跟你鬧了,你就且看着吧。”

“他待會就沒力氣跟我鬧了。”

侯鎮信心滿滿,他知道在山上會遇見什麽,所以不管待會趙回聲有什麽樣的情緒,都會被消解殆盡的。

“這山真高啊。”

望着一眼看不到頭的山頂,溫括也犯了難。

“咱們只到一半,不難的,跟着我。”

“你總是這樣樂觀。”

“苦中作樂嘛,我很有經驗的,就跟糖裏面放點鹽巴,它吃起來就會更甜些。”

侯鎮倒是真有恒心,不管做什麽事,都是試過千萬遍之後,再看結果。難如登天的過程,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場證明自己還活着的游戲一樣。

“你知道,這山上是何時開始有僧侶的嗎?”

溫括搖了搖頭,已經沒什麽力氣來開口回答他了。

“貞觀十七年。”

“你來的那一年啊?是在你來了之後才有人上山的嗎?”

溫括倒是真好奇了,所以忍着心裏的大喘氣,也還是要問問看。

“不,他們來得比我早些。”

“啊?那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人是貞觀十七年的時候上山的呀?”

正說着,山門便已經近在眼前了,溫括也趕緊找了一處石梯,将整個人仰面靠了上去,不停地喘着粗氣。

“哎呀,真是不行了!現在才走這麽兩步路就開始喘了,來了黔州之後,我連練功的時間都省了,身體也愈發老邁了。”

跟溫括的狼狽,還有前頭的趙回聲的一言不發不一樣,侯鎮還有力氣站着觀察古羅寺的山門,邊看還邊細想,一點沒有爬了這許久的疲憊感。

“坐會吧,站着···”

“我沒事的。”

“不是,我是說,你站在這,我看着難受得很。”

溫括像是要耗盡力氣一樣,把這兩句話說完,整個人都癱倒了下去。

“哦!對不起!”

侯鎮也立馬站到了一旁去,不敢再擋在山門前,但也還是探着身子出去,幫他遮擋了一下刺眼的陽光的。

“哎!侯黑蟲!金山呢?我上來了這麽多次了,我怎麽沒發現有金山?”

趙回聲還四處觀察着看了看,愣是沒看出任何門道來。

“沒有金山,騙你的。”

侯鎮一臉淡定,說出了他是在騙趙回聲上山的真相,而且還手牽着勞累不已的溫括,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什···什麽?你個狗東西,說好了不騙我的!”

心裏一陣的委屈沒處發洩,剛要轉身就下山去,沒想到侯鎮還是折返了回來,将他拉進了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