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捉弄我了

項雲海無奈笑了笑,對徐靜斐說:“你來切吧。”

“诶?這可是你的生日,我怎麽好越俎代庖。”徐靜斐道,“來嘛雲海,一起呗,阿姨還拍着照呢。”

那頭黃心蓮手機已經舉起來了,方方正正對着項雲海跟徐靜斐的方向。

她從手機後面探出頭,朝項雲海使眼色:“快,別磨蹭了,人靜斐等着呢。”

一桌子人看着,項雲海也懶得再繼續僵持,順勢在徐靜斐期待的目光下握住了她拿刀的手。

蛋糕上插了兩根蠟燭,一個“3”,一個“0”,蠟燭是很沉穩的墨綠色,拼在一起,組成三十而立的形狀。

他握着未婚妻的手,共同去切這塊象征着人生某一階段裏程碑的蛋糕——是他自由随性又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時代的終結,也是他責任與軟肋加身,自願步入真正的成年人世界的開始。

徐靜斐眸光熠熠,她的瞳孔是很自然溫婉的深棕色,項雲海好像能從其中看到未來“家”這個字眼的具象。

這個具象化的家是怎樣的,沒那麽重要。還是那句話,成年人的世界,沒有“我想”,只有“應該。”

他應該比祝饒更能理解這點才對。

想到這裏,項雲海手上稍微使了一點力,将蛋糕刀向下傾斜。

“要切了。”

“好。”徐靜斐笑語。

厚潤的奶油和細膩的抹茶粉交織,微微的苦味被熏香的馥郁纏繞,像三十歲的人生百味交雜。

“來,笑一笑——對,小海,笑笑,笑大一點,陽光一點,更高興的樣子啊——”

黃心蓮咔咔咔先是對着項雲海跟徐靜斐拍了幾張,又開了全景模式,環繞一圈,把每個人都納入鏡頭。

“媽,差不多就行了。”項雲海皺眉。

“什麽叫差不多就行?”黃心蓮道,“這麽重要的事也‘差不多就行’,真不想說你這個孩子。”

當着親家的面,她抱怨都是帶着笑意的。

“……”

“那,現在諸事都定了,就提前祝你們新婚快樂吧——”

“新婚快樂——”

又是一張滿溢幸福氣息的照片定格。

接下來的時間就沒什麽可說的,生日蛋糕這種東西就像體育賽事的吉祥物,起到的就是一個烘托氣氛的作用,實際分下來根本沒有幾個人會認真吃,尤其是長輩。

這頓家宴在大家和樂融融地喝酒聊天以及展望美好未來中結束,長輩們很體貼開放,餐後還主動問項雲海跟徐靜斐要不要兩個人單獨一車,給他們未婚夫妻一點自己的空間。

“不用了,我晚上回去還有些工作要處理。”

下意識拒絕後,項雲海見徐靜斐愣了一下,又放緩神色,“公司下個月在德國有個展會,有很多需要我出面溝通的東西,跟他們有時差只能晚上做,抱歉。”

徐靜斐連忙擺手:“你工作重要,我無所謂的,又不是小孩子啦!”

“嗯。”項雲海笑笑,“謝謝你的理解。”

“……你倆這都要結婚的人了,怎麽還這麽客氣?不知道的以為你們才認識呢。”徐靜斐的媽媽張圓說。

“哎呀,媽,你別這麽着急嘛。”徐靜斐跟媽媽撒嬌,“我跟雲海确實也就剛認識一個多月嘛,我也說了很多次了不要那麽客氣,雲海就是性格很禮貌很紳士很溫柔嘛,慢熱一點怎麽啦,比那些粗魯大男子主義的好多啦。”

“行行行,你喜歡就好。還得感謝爸爸媽媽給你介紹的好丈夫吧。”

“哈哈哈哈looooove you~~!”

……

祝饒一個人默默站在人群外,面無表情,偶爾有人注意到他時,他就勉強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笑,長輩們這才滿意放心地收回視線。

然後在對方收回視線的瞬間,嘴角就再度抿了下去。

他像一節電量告罄的幹電池,硬撐着一口氣堅持了許久,明明可以不用這樣,卻非要勉強着燃盡自己,點亮那一點微弱的光。

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在這個不屬于他的地方,保全最後一點點顏面,而不是被視作某種卑賤的廢品。

可燃盡了能量以後,悲哀和倦怠就如潮汐将他徹頭徹尾地席卷。

再賣力地自證,也不過是個小醜罷了。

他能看見,人群中央的項雲海也在頻頻看他。仰賴于後者得天獨厚的身高,跨越幾個阻攔的人頭與他對視不是什麽難事。

然而眼神接觸不到。

祝饒回避了項雲海的視線,獨自綴在兩家人的最後,随着所有人一起朝外間移動。

另一個人也落後了人群幾步,漸漸地和祝饒并肩了。

祝饒擡頭看她。

居然是徐靜斐的姐姐徐靜揚。

剛剛的飯局上,這位徐家姐姐幾乎沒有說什麽話,別人說話時她也只是聽,不捧哏,笑容都是點到即止,跟妹妹徐靜斐性格差異很大。

兩姐妹長相也不相似,徐靜斐無疑是很美的——小臉尖下巴、歐式大雙眼皮和高鼻梁,身材纖細又不失曲線,像迪士尼的人魚公主,是很符合當下年輕人審美趨勢的長相。

相較之下徐靜揚的外形偏古典,眉眼間有點像她們的母親張圓,但比張圓又更耐看不少。

徐靜揚遞給祝饒一顆薄荷糖。

“……謝謝。”祝饒拆開包裝吃了。

“你跟項雲海感情不錯。”徐靜揚說,聲音質地清冽,像冷金屬相擊。

“……還不錯。”

“他很照顧你。”

祝饒轉頭,看了徐靜揚一眼,後者神色很淡漠,像是在單純地敘述今天的天氣是多雲轉晴,看不出她的态度。

“嗯。”祝饒收回目光,以他現在的心情,也無甚心思揣摩其他人的用意了,面無表情地說,“他拿我當他弟弟。”

“你不是他弟弟麽?”徐靜揚問。

“他覺得是就是吧。”

“所以你覺得不是。”

祝饒不太想再繼續跟這個女人說下去了,今天這場喜劇演出應該到此為止,他本就不該在臺上,卻還賣力表演了一晚上,只為了不徹底淪落成一只喪家之犬。

他沒有義務再配合這出戲的片尾彩蛋了。

但徐靜揚卻用最平靜的神情和語氣,進行着最咄咄逼人的追問。

“你父母都死了?項雲海養大的你?”

祝饒的語氣終于也忍不住冷了下來:“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你生氣了?不好意思,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覺得項雲海很重視你——特別重視。”

“可能因為他是個尊老愛幼的好人吧。”祝饒不無諷刺地說。

徐靜揚若有所思,随即對祝饒點點頭,驢唇不對馬嘴地:“我妹妹之前有一個交往了八年的男朋友。”

“嗯。”祝饒不怎麽關心。

“但是那個男孩子家境不太好,我妹妹又有點……那個詞怎麽說來着?現在社交媒體上總說的——戀愛腦?對,就是戀愛腦——所以我父母不同意他們結婚。我妹妹還是很孝順識大體的,後來就分手了。”

祝饒扯扯嘴角,他已經懶得回話了。

他現在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了靈魂的空落落的軀殼,沒有心力也沒有動力應對任何一點多餘的人和事。

那些來自他本性的厭世情緒在冒頭。

他想說“那又如何,與我何幹呢?”還想說“您告訴我這些又有什麽用,不論那兩個人以前各自有怎樣的人生,以後他們都注定要綁定在一起過一輩子了。幸或不幸,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所幸徐靜揚也沒有期待祝饒的回答,自顧自說下去,言辭跳躍:“我是個不婚主義者,因為我沒辦法愛上別人,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

“可是,如果真的要結婚的話,還是跟自己愛的人結比較好吧。畢竟再怎麽角色扮演,愛和不愛的樣子還是很明顯的——你覺得呢?”

祝饒忍不住了:“您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啊。”

他不知道那兩人是否真的足夠相愛,但他知道愛意是可以被日日夜夜的相處、耳鬓厮磨的惦念所滋養、發芽、開花的。

因為項雲海那麽好,因為他自己就是如此。

“嗯,大概吧。”徐靜揚笑了一下,依舊冷淡,那笑容就顯得很機械和敷衍。

她說完這些,就踩着高跟鞋走了,噠噠噠噠,連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都是冷靜的。

祝饒只覺得疲憊和空乏,并不想深究她神神叨叨的話背後的含義。

散場後祝饒還是跟項雲海坐的一輛車,這次祝饒直接上了車就靠在窗上,閉眼睡覺,無論項雲海說什麽做什麽,都不予回應。

偏偏項雲海似乎比往常更迫切地想找點話說。

“今天這個菜你吃得慣麽?他家的海膽好像沒有之前我們一起去的那家好。”

“……”

“坐這麽久吃飯,無聊不?”

“……”

“今天的蛋糕到底是不是你買的?真挺好吃的,也就你這麽了解我的口味。”

“……”

“你後天就要演出了吧?準備得怎麽樣?別緊張。”

“……”

“你今天……其實你不用那麽配合他們那些長輩也沒關系的,你不需要學這些人情世故。”

“……”

趙叔頻頻從後視鏡向後看,就連他都能感受到車裏滴水成冰的氣氛。像戰争前一片靜谧的草垛,綠意背後早已拉滿了弓弦。

項雲海的獨角戲唱了許久,他不厭其煩,說得口幹舌燥,中途喝了好幾次水。

他跟祝饒中間的杯架上,祝饒的果汁一絲未動,項雲海的咖啡已經見了底。

項雲海的心情值就跟那杯咖啡一樣,不斷随着時間消減。

可他望着祝饒白淨的側臉,總忍不住張口,像個絮絮叨叨的家長對待叛逆期的孩子一樣,忍不住問些雞毛蒜皮的問題。似乎憑借這些碎語,就能越過兩人之間不知何時築起的高牆,獲得一點點虛無缥缈的親昵。

許久之後,項雲海實在是找不到詞了,車內重新沉入靜默。而祝饒半睜開眼睛,終于開口了。

“你怎麽不問,我期不期待你和徐小姐的婚禮?”

祝饒問得很鎮定,眼眸黑沉沉的,但這種平靜讓人莫名心驚。

項雲海心跳重了一拍,他無意識地擰着眉,還是那句話:“不管我結不結婚,你都是我弟,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會變的。”

“不會變?”祝饒扯起嘴角,嘲諷一笑,“我倒一直盼着能變變,是我自作多情了。”

“小饒。”項雲海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總覺得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要從指縫間溜走了,他只能不得其法地試圖挽回,“你信哥。”

“項雲海,你是真遲鈍,還是裝的?”

“……?”

“我是同性戀。”

“……我不是說了,這沒關系,你要是想談戀愛,盡管——”

項雲海的最後幾個字被淹沒在唇舌間。

少年的吻沒有年少的熾熱,裹挾了些微的涼意,像掠過花海就不會回頭的秋風。

嘴唇也像含着花瓣的風一樣,軟軟掃過,一觸即分。

項雲海還在怔愣,祝饒已經退回了楚河漢界的另一端。

“趙叔,麻煩停車。”

庫裏南緩緩靠邊,停下。

祝饒讓趙叔停車時話還是完整的,等到打開車門,聲音有點細碎的哽咽。

但項雲海沒能捕捉清楚那點哽咽,因為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最近似乎總下雨,也許天上的雲也對某一片土壤念念不忘。

祝饒一只腳踏出了車外,項雲海伸手抓他,小孩兒預料之中般的一閃身,大手只抓到了一把冰涼的雨水。

“項雲海,你別捉弄我了。”

車裏車外的距離,項雲海怔怔望着祝饒的眼睛。

那雙标志性的尖尖的眼角充了血犯了紅,睫毛在不受控制地簌簌輕顫,像蝴蝶羸弱的翅膀,已經不堪重負。

項雲海已經記不得多久沒看到祝饒落淚了。

小孩兒只會偶爾紅一下眼睛,但脾氣犟,有眼淚也會擡頭,生生把那點生理的水分憋回去。仿佛那是他必須要捧着護着的驕傲,決不能落地,決不能碎掉。

但此刻,蝴蝶的翅膀只是很輕很輕地扇了一下。

淚珠溢出眼角,順着臉頰流下來,然後,就跟小孩兒單薄的身影一起,被吞沒在了雨幕裏。

即便如此,小孩兒擡眼的瞬間,眼底依然是倔強的底色。這眼神讓項雲海片刻怔愣,仿佛回到了二人七年前初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