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舊夢
該怎麽形容祝饒的體質呢?總之早幾年的時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能有一百八十天在生病。
那會兒項雲海還處在他過分漫長的叛逆期,照顧祝饒照顧久了有時候會想,黃心蓮就算哪天真把他所有卡都凍了掃地出門,他也不用愁失業。
——他還可以選擇去做護工。
祝饒像一株很難養的植物,生了一身柔軟可愛的花瓣和葉子,可但凡照料得有一絲不經心,他就敢枯萎給你看。
雨天的車裏不算熱,但有點悶,項雲海卻把窗關得嚴絲合縫。
昂貴西裝被他扔到了副駕駛,自己把襯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結實的、蜜色的小臂。
他時不時從車內後視鏡看一眼後座祝饒的情況,小孩兒體溫還在攀升,直打寒顫,蓋了毯子仍在發抖。
剛才一上車,項雲海就給祝饒換上了車上備用的幹淨衣物。
早兩年做這種事他還不覺得有什麽,如今小孩兒的營養狀況跟上來了,身材單薄卻不再過分羸弱、有了青年人的樣子,他看了一眼覺得不太自在。
于是全程目光盯着虛空給小孩兒換完了衣服,險些把袖子套錯。
此刻後座上的祝饒整張臉都燒紅了,嘴唇翕張着急促地呼吸。
即便心裏着急,項雲海卻不敢像之前那樣胡鬧地猛踩油門,車開得四平八穩。
事關祝饒的安全時,他永遠都是那個成熟穩重、揮斥方遒的項先生。
而不是曾經的不靠譜少年項雲海。
庫裏南拐過最後一個岔道口,駛入京郊某高檔別墅區。
項雲海把車停進自家車庫,小心翼翼地把小孩兒連着毯子一起橫抱下車。
熟識的醫生已經拖着醫藥箱在家門口等着了,項雲海朝對方點了個頭算作招呼。
“免疫力不好,淋了雨一冷一熱,細菌感染。體溫太高了得輸液退熱,吊一瓶生理鹽水加個左氧氟沙星。”
醫生邊說邊熟練動作,項雲海坐在床邊的沙發椅上,默默看醫生給小孩打上吊瓶,随後藥水一滴一滴落下,順着細細的管子流進祝饒手背上青色的靜脈。
“下次注意,別再這麽胡搞了。”醫生臨走前道,“又不是什麽鋼筋鐵骨的硬漢,像話麽?”
“嗯,多謝。——我會看緊他的。”
腳步聲順着樓梯“噠噠噠”地下去,逐漸消失,卧室裏只剩下項雲海和床上的祝饒兩人。
已是傍晚,暴雨堪堪停歇,窗外依然黑沉,沒有日光也沒有月色。
項雲海就這麽一直在床邊坐着,小半瓶左氧氟沙星下去以後,祝饒額頭上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他就拿了毛巾一點點拭去。
小孩兒睡得不安穩,睫毛撲簌簌地顫動,偶爾嘴裏還嘀咕兩句什麽。
太含糊,項雲海聽不清。
他只能慢慢給祝饒擦汗,摸一會兒額頭,順一下頭發,盡力安撫:“很快就好了,再堅持一會兒,嗯?好不好?”
……
……
“很快就好了……”
“再堅持一會兒……”
祝饒陷入昏沉的夢裏,依稀回到了2017年夏天的寧城,梧桐大道遮天蔽日,蓄了一頭半長黑發的男人背着他,順着林蔭道往前走。
彼時他也在發高燒,全身冰火兩重天,外邊滾燙,內裏又冷得哆嗦,仿佛一塊漸次融化的雪糕。
身下男人的體溫剛好,溫溫熱,他緊緊扒拉在對方背上。
下巴抵在男人頭頂,男人生了一頭沙發,觸感粗粝,像他的脾氣。
他背着他,邊走,邊沉下性子,不厭其煩地寬慰:
“很快就好了啊,小崽子,你再堅持一會兒——”
當年的寧城還是全國四大火爐之一,有亭亭如蓋的法國梧桐樹冠也不好使,南方的熱是如同把人扔進蒸屜裏的悶熱,不論陽光下陰影裏。
都說青年男人約等于一個火爐,項雲海現在是一個大火爐背上頂了個小火爐,在更大的火爐裏燒着。
熱汗順着頭頂腦門,溪流一樣往下淌。
祝饒的頭腦半清醒半混沌,項雲海一句哄小孩兒的話颠來倒去重複了好幾次,他自始至終一聲不吭。
好在項雲海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寡言,單口相聲講得也有滋有味。
“小崽子,你才十四就做代練,那些人沒欺負你吧?”
“……”
“你打游戲技術是不錯,我不行,不愛這個。”
“……”
“你打算做代練到什麽時候?不去上學了麽?”
“……”
“你是不是嫌我聒噪?——也對,你病着呢,應該讓你安靜一會兒,我就是怕你無聊。”
許久。
“不。”
“嗯?”
“……沒有。”
“什麽沒有?”
“沒有……嫌你聒噪。”
祝饒不明白,為什麽項雲海聽了他這句話能樂那麽久,還托着他的大腿掂了兩掂。
“太輕了!多養養,長點肉,小崽子。”
二十郎當歲的愣頭青就像山東的大蔥,光長個頭不長心眼兒,祝饒本來就病着,給他兩下掂得腦袋更暈了。
他覺得他挺搞不懂這人的。
剛認識項雲海的時候所有人都說這個男人桀骜不馴,從外表看上去也的确如此。
項雲海長得很帥,祝饒人生十四年淺薄的經驗裏,沒見過這麽帥的男人。
他五官輪廓深,眉骨立體,搭配一頭很搖滾的半長黑發和右耳上的兩枚純黑耳釘,說話間偶爾一挑眉,帥得氣勢萬鈞。一身皮夾克出現在祝饒跟前時,像攜着滾滾春雷而來的飓風。
事實上此人的脾氣也确實不好。
無論是大半夜沖進打群架的黑網吧抓人、把一群人扭送警局的時候;還是祝饒偶然撞見他跟他媽媽吵架的時候。
但脾氣暴躁如項雲海,對他卻有十成十的耐心。
如同收斂起了爪牙的獅子,只會用生了粗粝鬃毛的腦袋,笨拙地貼蹭幼獸。
後來過了很久,項雲海知道了他會彈鋼琴,又問他:
“小孩兒,你喜歡打游戲還是喜歡彈鋼琴啊?”
“嗯……彈鋼琴吧。”
鋼琴是打從祝饒有了記憶開始就在接觸的東西,而打游戲是他如今賴以生存的“飯碗”。
兩者他都算厲害,但也都談不上什麽主觀意願,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
他好像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
硬說的話……他有點喜歡項雲海。
“那你繼續彈鋼琴呗?之前我說讓你跟我過是認真的,小孩兒,你跟着我吧,你以後就是我弟了。
“你現在身體不好,要是實在不想去上學,就不上了吧,你就在家待着,你跟我回京城吧,我給你請最好的老師。等你的……嗯……身體好些了,再去上學,直接讀大學,怎麽樣?”
“嗯。”
祝饒輕聲應了,這一切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他覺得他或許并沒聽清項雲海叽裏咕嚕都說了些什麽。
他只是很想給他一個回應。
……
陳年的舊夢落了灰,還是太好了,不想醒。
祝饒終究是從那個南方的潮濕夏季驚醒了。
一瓶生理鹽水加一瓶左氧得吊上三四個小時,項雲海大概是今天神經太緊繃,這會兒趴在祝饒床邊睡着了,大手還安撫地搭在祝饒的小臂上。
祝饒稍微動了動,除了還有點乏力外已經沒什麽難受的,燒退下去了。
沒想到他剛這麽一動,項雲海就醒了。
男人睡得還有點迷瞪,醒了下意識地去摸祝饒的額頭,啞着聲嘀咕了一句:“嗯,退了。”
祝饒見他重新組合全身骨骼一般坐直起來,皺着眉按揉頸椎,一邊莫名地想笑,一邊心情又有點複雜。
仰賴小時候貓着近視眼看譜練琴,以及長大了在電腦前一坐就是一天地打游戲,祝饒的頸椎一直不大好。後頸跟背相連的位置凸出一塊骨頭。
那會兒項雲海總是邊嘲笑他十來歲就得老年病,邊把他拽上摩托車後座,帶着他,滿城地找最好的老中醫正骨。
如今在項雲海的精心養護下,祝饒各種毛病都好了不少,也包括頸椎。
倒是項雲海,邁入人生的第三十載,一個人管偌大一個公司,天天忙得像陀螺,再不是以前的朋克男青年,于是也終于跟他自己口裏的“老年病”狹路相逢了。
“怎麽?”
項雲海見床上的祝饒神色莫測地瞅着他,問。
祝饒撇撇嘴,也不搭理他,直接翻了個身背過去。
“嗬。”項雲海給氣笑了,單手就輕而易舉地把祝饒翻回來,“你還敢跟我甩臉子?知不知道你哥今天找你找多費勁啊?光超速給拍的罰單都七八條了,一晚回來盡收交管局短信了。”
“你才不是我哥。”
祝饒被翻了過來,掙紮無果,索性把被子拉上來,腦袋縮進去,反正就是不看項雲海。
“我不是你哥誰是?”
“我孤兒,沒哥。”被子裏傳出的聲音甕聲甕氣。
項雲海把小孩兒從被子裏挖出來。
祝饒不愛戶外運動,加上這一兩年身體跟精神狀态才堪堪好些,項雲海自然也不放心他到處跑,因而常年在家捂着,皮膚有點蒼白。
蒼白的臉上紅紅的鼻尖很明顯,像在雪地裏扔了一枚楊花蘿蔔。
項雲海是不細心,倒也不是木頭,養了小孩兒這麽多年,這要還看不出小孩兒在鬧別扭,要麽就是眼瞎,要麽就是腦殘。
“鬧什麽別扭呢?是不是雨下太大了,又雷鳴電閃的,害怕?怪我沒早點兒去接你?東三環真的是堵,又下雨,路況太差了。我已經比預計出發時間提前了,還是給堵路上,後來又追尾了,真不是故意的。
“我保證,下次再有這種天氣肯定再提前點兒,預留充分的時間,好不好?”
祝饒說:“再提前,你這午飯還吃不吃了?你總不能吃一半就跑,把人家約會對象一個人扔那兒吧?人家肯定得不高興。”
項雲海沒嗅出祝饒話裏分明的酸味,還在當固定答案填空題解答:
“那不會,人徐小姐挺客氣的。我今兒還跟她聊你了,我說我有個弟弟在首音鋼表系,現在做職業鋼琴家呢,她特別感興趣,跟我要了張你月底音樂會的票。
“後來暴雨下大了,我說你還在學校,她還催我快點去接你,人不錯。”
其實對那位徐小姐,項雲海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就是一個相親對象,或許也是未來的結婚對象,總之家裏人樂見其成,他也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他們這個圈子,誰不是強強聯合?這不是什麽稀罕事。
所以他說這番話的重點并不在于誇贊徐小姐,他的重點是“她要了你音樂會的票,她對你感興趣,她有品。”
就像拿了顆寶貝珍珠四處與人展示的人,回來對誇獎他的珍珠的看客侃侃而談,明面上是在說看客,實際不過是隐晦地炫耀自己的寶貝。
可是聽到祝饒耳朵裏,重點就成了“她很客氣,她好大度,她人不錯。”
隐秘的得意與炫耀未能傳達,畢竟在祝饒自己眼裏,他也算不得什麽寶貝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