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周五之前大家別忘了把作業提交上來,遲交不交直接扣平時分。”

課終于結束了,禹浩像個普通老師一般轉身就走,對學生群中出現的他們,絲毫沒有表現出一絲熟悉感。

禹浩拿起書本走得很快,陸一飛站起身要追,卻發現一道身影更快,像一道風似的閃到了門邊。

當陸一飛趕到門外,發現汪明誠已經攔住了禹浩。

“這位同學,還有什麽問題要問嗎?”禹浩眼神慈和,像是個循循善誘的學者。

汪明誠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緊盯着陌生人似的禹浩:“你不記得了。”

禹浩擡了擡眼睛:“你說什麽?如果你是想問自己的分數的話,我已經打在學科平臺上了,你可以自己去查。”

這個禹浩溫和,客氣,和他們所認識的禹浩脾氣天差地別。

他們接觸的禹浩,喜歡領導大家,眼神銳利時而語不驚人死不休,甚至有時候說話相當刻薄,幻覺裏的這位禹浩颠覆了他們的認知。

汪明誠還待再問,卻被陸一飛一把拽住手:“你看。”

不知什麽時候,原本下課應該散出教室的學生朝他們圍攏來,嘴上還在繼續着自己的話題,甚至臉上還殘留着前一刻的表情,眼珠子卻都轉過來。

以各種稀奇古怪的角度,幾十雙黑如深潭的眸子聚攏過來,帶着無機質的探視,叫人周身發冷。

汪明誠順其自然,表示自己回去查。

看來只能跟着劇情走,不能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讓周圍的人物感覺到違和,圍攏過來會發生什麽猶未可知,但大家都明白絕不會是好事兒。

在角落裏噤若寒蟬的趙剛,等人散去終于可以大口喘氣,“這張卡到底是什麽,模拟人生是什麽意思。”

陸一飛沒有回答,招呼衆人:“走,跟過去看看。”

汪明誠搖頭:“怕是還是會聚攏過來。”

陸一飛那好看的眼瞳都在發亮:“不會,它是要我們‘看’,卻不讓我們‘參與’,我們跟着就好了。”

無機質的衆多目光圍着衆人,叫他們汗毛凜凜,不得不跟着陸一飛走。

在衆人的共同幻覺中,互相能看到對方,聽到對方,讓人感覺很不同尋常,就像是把大家的大腦接在了一起一般,體驗很新奇。

幾人交換了眼神,一言不發地跟在禹浩身後。

一個大學老師,兢兢業業上完課,自然是回到辦公室,毫無疑問。

往常教務室裏老師聊天,學生問問題熱火朝天,整間屋子都充斥着大聲說話談笑的聲音,然而這樣的場景随着禹浩走進辦公室的腳步,戛然而止。辦公室裏像是被按了靜音鍵一般,變得寂靜得可怕。

任誰都覺得氣氛不對。

同事們的好奇遮遮掩掩地投遞過來,學生就沒這麽多顧慮了,早就竊竊私語了起來。

只是這些“人”的表情僵如同紙人一般,只有咕嚕咕嚕滾動的眼球,表情都凝滞在一瞬間,皮笑肉不笑,好像是早期像素方塊游戲中的NPC,僅有嘴巴在動。

“我聽說禹教授偷了陳軒昂的研究成果…”

“噓…陳軒昂他爸是誰你不知道,咱們市裏A集團老總啊,圖書館就是他爸捐贈呢!”

“哇,一腳踢到鐵板上啊…啧啧,要不是陳軒昂發現自己的文章發表在期刊上,誰知道是他這種垃圾老師,什麽教授,我看是叫獸吧。”

“你看他,一身一身西裝,還打領帶,衣冠楚楚看着人家還以為真是什麽高級知識分子呢,就是套着張虛僞的皮子幹着禽獸的事情…”

“真是不要臉,連學生的研究成果都要偷,這下好了報應來了。”

“嘻嘻,你說太大聲啦,他都聽到了…”

禹浩的臉色變得鐵青,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額角的青筋搏動着,重重地放下手裏的書。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現——“诶,校長來了。”

“禹老師,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校長吩咐道。

校長室就在教務室隔着一間辦公室的地方,不算是很遠,但是禹浩的腿就像是灌了鉛邁不動一步,有一只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胃,生疼。他不清楚事情怎麽發展到這個分上,他明明沒有……也許在公共場所,衆人面前是最好的澄清機會。

“就在這說吧,校長。”

校長回頭看了一眼教務室裏假裝在做自己的事,實際上豎着耳朵在聽這邊的動靜的這許多人,臉上是凝固的不悅:“這是對你對學校影響都不好,你确定?”

“我行的正,坐得端,不是我做的我更不會承認。”

校長被當面頂撞,面色不虞,掏出口袋裏的信封啪地拍到禹浩身上的動作一氣呵成:“這叫行的正,坐得端,你為人師表不臊得慌……”

禹浩用顫抖的手打開有着一定厚度的信紙。

信箋頂端打着國內知名研究所的擡頭,信的內容清晰而有邏輯。

“……茲證明陳軒昂同學論文100%在我所完成,心理實驗經費由我所100%承擔,本着為實習生進一步提高相關論文水平,學習知識技能,我所實驗團隊還為其提供了部分研究數據和素材……”

胃的絞痛逐漸往上蔓延,證明的最後還有一句話直叫禹浩眼前就是一黑——

“不得不嘆息該校教授禹某手段之低劣,竟然将本校本系學生的資料竊為己有,我所不得不質疑這樣的人是如何獲得教授晉升以及貴校……”後面的字禹浩已經看不清了。

嘴巴裏不停地重複着:“我不知道,我給過指導沒有想過要占為己有,我從來沒在這篇文章上署名過。”

禹浩耳邊的竊竊私語聲逐漸大了起來,像是盛夏午後最最炙烤時,無限放大的蟬鳴……

“哇……”地一下,一股熱流從禹浩憋悶的胸口湧了出來,噴在教務室幹淨整潔的地面上,周圍的學生和老師對這嘔吐物和其主人避之不及。

“嘔,這人太惡心了吧。”

“受不了了,我要去和室友說咱們老師髒得不行。”

“活着都是污染環境……”

這攤嘔吐物在他人眼裏像透了禹浩此人。

眼睜睜看着事情發生,陸一飛等人倒是聞不到什麽味道,但是看着畫面還是忍不住捂着口鼻,才好受些。他們雖然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很顯然這個“禹浩”已經被學校裏的人給孤立了。

一個受不到愛戴的老師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學校裏被社會性死亡。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禹浩找了相關部門,托了關系,但是怎麽也無法證明那名字不是自己署上去的。受他所托的人,只會用異樣的眼神看他,很顯然,在學生的論文成果上署名這件事受益的只會是這個署名的老師,沒有別人。

到了最後,禹浩站在教學樓的天臺上,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是否自己真的在上面署了名。

學生叫他學術蛀蟲,熟悉的同僚都覺得他晚節不保,他幹脆就想當自己就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了,直到他聽到了兩個男生在天臺抽煙時的對話。

“陳少,你那論文被別人署名,你一大少還能被一教書匠逼成這樣,太沒用了吧。”

“你知道個屁,我給他署的,況且那論文也不是我寫的,我爸跟人研究所買了篇,”那說話的人嘬了口煙,“誰讓那家夥開學就在大教室裏把我批得一無是處的,讓我在全級面前沒臉。”

“喲,還有人敢批評您啊,我可得對這個禹教授刮目相看了……”

禹浩怎麽沖過去,怎麽從揪住對方的衣領子咆哮到跪在對方面前,就像一陣風似的發生在眼前。

礙于“不參與”的原則,沒有人敢上手拉住禹浩。

陸一飛不知道是兔死狐悲還是怎麽的,內心裏油然而生一憤怒和凄涼,此間的幻覺讓人不敢置信現實裏真發生過這樣的場景。他也曾在明海大學裏念過書,不敢想象就在他們尊重自己的教授在教室裏聽課的時候,還有人因為一次批評,而讓自己的老師卸下了所有自尊,跪在自己的面前。

古裝劇裏有“跪的容易”,只有成年人知道“跪”是比死還難的事情。

完全地碾碎一個人的自尊感,自願地将自己的人格按在泥土裏,從此他的人生低到塵埃裏去,就算偶爾能從泥土裏冒出頭來,也能感覺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禹浩的西裝革履從此就像皇帝的新裝,誰都可以透過透明的新衣,看到內裏那個不堪一擊如同軟體動物似的一灘軟弱。

那個儒雅的中年人後來又經歷了什麽,他們誰也不知道。

“呵呵戲看夠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禹浩就站在格子裏,抱着胸環視着他們。

衆人:“……”。

“大家都沒事,就繼續吧?”嚴長海不敢看禹浩,也不想就剛剛看到的別人最想抹去的人生經歷說三道四,趕緊催促衆人進入狀态。

“怎麽,你也沒想到自己愚蠢人生能被大家觀看吧,‘反刍教授’?害,就是差個影院坐坐呢。”虞美娥半嘲弄道。

“這是真的假的,這真是禹教授你的……”趙剛不可置信地問。

“你們都別太過分了。”如果放在以前,孟朗絕對是當做沒聽見,任由別人可勁兒折騰禹浩又跟他有什麽關系。然而現在,也就幾分鐘的時差,孟朗說出了幾分鐘前完全不可能說出來的話。

禹浩仰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等沉寂了一會突然笑起來,一雙眼睛瞪着三張牌已經消失的發光白牆:“想攻破我的心防叫我死,會不會太小看人了?”

無論在學校裏發生了什麽,那都跟現在他所在的世界毫無關聯,只要他拿到足夠的財富回到現實裏,何愁不能在現實裏反轉人生。

禹浩緊緊地攥着手中的金幣,對自己說道。

“至少這次抽卡沒有人死,”楊銮籲了口氣,年紀最小的她其實仍未能對別人的人生有多少悲慘産生共情,成年人的職場、成年人的煩惱還不是她這個年紀該關注的事,就像她父母常說的那樣。

“這個“大富翁”到底要把人帶到什麽樣的地方啊……”明明是循環的棋盤,汪明誠卻聽到陸一飛這樣的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