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烏雲翻卷。

明海的冬天雨水很多,但是冬雷滾滾的場面真的不多見。

紀興擡頭看了眼頭頂飽滿的積雨雲,抱着一堆資料快步走向目的地。眼看着一場雨要來了,他可不能讓師兄要的重要材料報廢。可惜天不遂人願,豆大的雨點從虛空中瓢潑而下,紀興只能弓着身子,用脊背擋住雨水防止資料打濕。看雨勢越來越大,他只好先在學校門口的保安室裏逗留一會,等雨停了再走。

保安室裏空調溫度适宜。紀興舒了口氣,緩了緩,給師兄發了條微信。

“師兄,突然下大雨了,資料晚點給你送來。”

“好的,不急,路上小心。”

師兄人真好啊,紀興想到師兄剛從國外回來就收到了一個國內知名的建築公司的offer,對他的崇拜簡直沖上了頂峰,聽說師兄早幾年就開始接項目了,何時他也能達到這種程度啊。

“诶,真的假的?”

“啊呀,老哥,我親耳聽到去寝室問話的警察說的,還能有假。”

紀興不滿地被兩位保安師傅打斷了腦補,卻被他們聊得內容擭住了心神。誰都知道他們大學最近死了一個老師,還是個被學生吐槽上學校論壇熱門貼的老師。

他曾經猜測過兇手可能就是熱門貼上抱怨張新華的其中一個人,不滿足于躲在網線後面狠狠辱罵,親身上陣發洩了仇恨。

“噢喲,現在的小年輕真的不得了啊,說殺就把人給殺了。”

“可不是嗎,還是個醫科生,還沒學會救人就先去殺人了,真是爛泥糊不上牆。”

“咱那時候老師要是打我們罵我們,誰敢吭一聲,書都沒得讀咯。”

“……就是,不過好像兇手自殺了呢。”

紀興聽得正帶勁,卻看見窗外雨漸漸小了,有陽光從厚厚的積雨雲裏探出來。跟保安師傅們道了聲謝,就抱着資料走出校門,畢竟先給師兄送資料才是正經事兒。

紀興到了那個小區,找到那棟漂亮的高層,來到了師兄家門前。上樓前他揩了揩鞋底沾到的泥巴,騰出手去按門鈴。

遲遲沒有人來應門。

他剛敲門,忽然發現門竟然已經給他開着了。

“師兄?”

玄關對面有一個人影坐在沙發上。

“師兄大白天的你怎麽把窗簾都拉上了”,等他湊近那人,旋即爆發出了此生最大的喊叫聲。

“啊——”

在明海的一個中高檔小區內,一幢高層前警燈閃爍,圍滿了小區居民和看熱鬧的人,都被警戒線攔在了外面。

陸一飛拽着汪明誠在警戒線外喘大氣兒,“我不行了,我好緊張。”

汪明誠一聲不吭地拉拉他的手,果然手心裏全是汗。

半小時前,陸一飛被吳勇氣一個電話call過來,讓他進兇案現場。這本來是違反相關規定的,但出于現在案情的焦灼狀态,警方也不得不另辟蹊徑,畢竟陸一飛和前兩個受害者又千絲萬縷的關系,讓他來看看也許有什麽突破也說不定。

陸一飛使勁渾身解數拒絕,當然了,現在的他身處現場,就證明了沒拒絕成功。

“哎,阿傻,要是我待會兒暈倒了,你可別叫他們殺人現場裏掐我人中,直接把我送急診。”

汪明誠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嚴長海在警戒內沖他們招手,并且向警戒線邊的工作人員交代了幾句。陸一飛不情不願地走過去一彎腰,鑽了進去。

“咋說,嚴警官。”

“死者是剛回到明海的董宇,C市人,明海大學研一,剛從國外交流回來,據說是為了接一個項目。董宇你知道吧,就是張新華誘發的跳樓案中的男主人公。”

陸一飛點點頭。

“死者的屍體是被其學校學弟紀興發現的,當時紀興為了董宇送材料來到了他家,卻發現公寓門開着,進來就發現董宇在一片黑暗中,已經死了。”

話還沒說完,他們已經踏進了玄關,吳警官早就聽到他們的聲音,走近了接道:“屍體發現人紀興說他本來早該到了,被早上那場雨困在學校的保安室,當時還跟董宇在微信上聊了幾句,初步斷定死亡時間在今天那場雨開始後,大概7點50分左右。”

陸一飛從進門開始臉色就有點差,鼻尖萦繞着難聞的味道。他有種坐在大巴士上坐了一整天似的眩暈和惡心感,等到他看到那人大張着腿癱坐在沙發上,褲子和地上被失禁弄得屎尿橫流的樣子,終于忍不住沖到衛生間大吐特吐,早飯全都貢獻給了馬桶。

汪明誠緊張地拿紙給他擦嘴,可是廁所只有廁紙,等陸一飛擦了一把發現不對的時候,也沒力氣罵他了。

“還能不能行了,快過來看現場了。”吳警官看他吐了好一會,倒是看到陸一飛身旁的傻子在案發現場還處變不驚的樣子有些驚奇。

“給我兩個口罩,你們繼續說。”陸一飛接過口罩,兩只聚精會神的大眼在上面眨巴。

嚴長海和他對了下眼神,有點歉意地示意他往屍體邊走走。

陸一飛:……

“死者又是被一刀斃命的,右利手,傷口在胸口,形狀跟前兩個死者差不多,一把窄而薄的刀,比手術刀稍長一些,刀鋒刀背兩面開刃。兇器還是沒有留在現場。血跡從廚房延伸到了會客廳,堆積在沙發前。”

吳勇氣插話道:“兇手對用刀殺人挺執着的,明明以他的體型要殺比自己高大強健的成年男子,并不占優勢。”

陸一飛猶豫,“是啊,用繩子、投毒的方法殺人不是更方便,用刀行兇反而會把血漬濺在身上暴露自己。”

嚴明海見讨論沒有進展,對案發過程作了個初步還原:兇手和董宇熟識,清晨拜訪,進門之後董宇先去給他倒了杯水,兇手走到廚房門口,喊了他一聲,當受害人轉過身,被兇手用一把酷似手術刀的利器制服。兇手将屍體拖到沙發上坐好,擺出癱坐的姿勢。

屍體垂着頭,死亡時大睜的雙眼和悲哀透過已經散開的瞳孔依舊能透出來。在姑娘們中間炙手可熱的皮囊就擺在眼前,失禁、髒污、毫無生氣,像一具放在舞臺角落裏廢棄的玩偶一般。在這一刻帥氣、才華、財富、受人追捧變得有如浮雲,生前的如何如何體面在逝去生命面前不值一提。陸一飛是第一次見到董宇這個學校傳說中的人物,卻沒想到見面的場景是這樣的。

他還記得先前兩個受害人死亡現場的照片。

第一個受害人羅塞兒,渾身濕透地癱坐在健闵商行的櫃臺裏的椅子上,仿佛還在老神在在地收着帳。

第二個受害人張新華,癱坐在藝術樓多媒體階梯教室的講臺後面,像是講着一堂滿座的課。

陸一飛不由得一個激靈,這個兇手不是一般的瘋啊。

“現在微博上有句流行語,叫生活要有儀式感,我怎麽覺得兇手殺人的儀式感好像挺強的,殺了人還要拗姿勢。”

“确實,第一個受害人和這個受害人顯然發現屍體的地點都不是被殺的地點,假設第二個受害人也不是,那挪動位置有什麽意義呢,殺了人還不趕緊跑?”

“為了拖晚屍體被發現的時間,好自己脫身?”嚴警官剛說出口就被自己否定了。

第一個死者當時警方一直在公開搜捕,很容易就想到他們可能回健闵商行躲着,張新華那案子也是藝術樓每天都有學生往來,何況大開着階梯門這不是很容易引起注意嗎?而董宇,早上有人來給他送材料,反而導致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提前了,不然總得要同居人來時才會發現。

似乎兇手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夠脫身。

“嗯?董宇住這麽高級的小區空調都不舍得開,這麽省電的嗎?”陸一飛感覺室內越來越冷,裹緊了棉服。剛進來時好像還不覺得,站的越久身體感覺越僵硬,露在衣服外面的耳朵脖子都被門口進來的風凍得有點失去知覺了。吳勇氣人那麽胖,但感覺厚厚的脂肪在冬天就不抵用了,搓了搓鼻子。

陸一飛詢問正在拍照的其中一個鑒證人員有沒有看到空調遙控。

那個鑒證人員一愣,“遙控倒是沒看到,等把屍體送走了再開吧,會影響屍檢結果的。”

陸一飛乖巧地點點頭,那鑒證小姐姐看他小臉慘白、耳廓發紅,怪可憐的,把自己為了工作方便放在一邊廓形羽絨衣借給他。

嚴長海站立許久,悠悠地說:“不是沒開,而是被兇手關掉了。”

“兇手咋這麽節能環保。”

周圍的人被冷不丁地這麽一句弄得笑出來,感覺不合時宜又收了回去。

嚴長海嘆口氣,“你還跟我說你推理小說看得多呢,還不如莊明那個一天到晚只知道看柯南的。”

陸一飛快凍木的腦子一下子就被點醒了,“你是說,兇手關空調是為了掩蓋開過空調的事實,他想讓擾亂屍檢出來的被害人死亡時間?”

嚴長海接着道:“确切的說,他想推遲死亡認定時間,可能是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吧。”

吳勇氣看了一眼現在還在陽臺上被問話的目擊者紀興,“紀興說他等雨停的時候收到過被害者的信息,會不會當時的董宇已經死了,兇手用被害者的手機回複的他。”

陸一飛和嚴長海對視一眼,齊齊看向了陽臺。那邊的紀興看到大家盯着他看,吓得縮了縮脖子。

……還是不要把這個可能性告訴他了吧。

“電梯和小區大門監控我去查過了,”一個工作人員兩手空空的過來。原本調取的監控應該拷貝一份放在證物袋裏的。

“怎麽?”

“物業經理說這幢樓的電梯監控壞了小半個月了,這段時間小區的特殊設備和水管總是凍壞凍爆,小區業主報修電話一個接着一個,維修師傅還沒來及去修監控呢。小區監控昨天短路了,用不了。”

線索好像又斷了。權衡再三,吳勇氣還是安排了一波常規操作,找人排查案發時分這幢高層住戶的證詞和小區保安的證詞。

以為查案子是順藤摸瓜,現實卻在大海撈針。

四個人杵在那兒讨論到現在,只有一個不會動的屍體在靜靜聆聽,垂着頭好似悲憤為什麽殺他的兇手可以逍遙法外。如果他的靈魂還在徘徊,指不定戳着他們的鼻子怎麽罵呢。

法醫終于帶着一批人前來搬走屍體,用一副簡易擔架。陸一飛眼尖地從擡走屍體的沙發上坐墊和靠背的夾縫裏發現了遙控器。

伸出去的手很快被吳勇氣帶着手套的手打開,“慢着。”

只見遙控器上沾滿了幹涸的血跡,吳勇氣拿起遙控器要裝進真空袋裏。陸一飛看到了,那分明是一個阿拉伯數字“3”。

再明顯不過的、來自兇手的挑釁。

“他媽的,這狗東西。”吳勇氣一腳踢在廁所門上.

廁所門猛地撞在牆上又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