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星見他如此,不由得心軟下來。她神色複雜地看着花無缺,到底沒有再說重話。可是她接下來的話,仍是讓花無缺渾身一顫。
“你若不想她受更多苦,就快些将她殺了。否則,等着她的……便是生不如死。”
“小姑姑,為什麽?”花無缺一直在移花宮長大,得兩位宮主悉心教導,對邀月憐星即是感激,又是尊敬。這還是第一次,他問‘為什麽’。
在他心裏,這句話已經放了很久,從當年邀月一定要他親手殺死玉秀起,他或許就很想問這句話。
為什麽?
憐星眼神有過一瞬間的恍惚,似乎想起了十八年前的自己,她當初提出那個想法,又是為什麽?時間太久了,竟連她也想不起來了。
“沒有為什麽!你是我們兩個的弟子,自然要聽命于我們。”一道女聲冷冷打斷憐星的思緒,讓她的臉色陡然白了一些。
憐星轉過身,有些倉皇地道:“姐姐。”
邀月沒有看她,只冷冷盯着花無缺,将他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才輕哼一聲道:“你倒是出息了,竟然敢幫着那個小賤人欺瞞你兩位師父。”
花無缺重重跪下,以頭搶地道:“無缺不敢。”
“不敢?”邀月居高臨下看着自己這個弟子,冷漠得仿佛一尊石像,“那我要你殺了那小賤人,你為何不照做?”
聽她用‘小賤人’稱呼阿眉,花無缺心裏難受至極,也困惑至極。她當初既然讓阿眉照顧自己,為何今日又毫無預兆地讓自己殺了她。
他本不該想這些,兩位姑姑養他教他,他自是該聽她們的命令。可是阿眉……自己又怎能下得去手。
“阿眉待弟子一向很好,不曾出半點差錯,弟子實在不忍心……”花無缺話還未說完,邀月已一個巴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憐星忙奔過去扶他,心疼地摸着他的臉,對邀月急道:“姐姐!不過是一個婢女,你何至于如此!”
那雙明亮的眼仿佛在問:姐姐,你忘了我們的計劃了嗎,你不想快些完成對他們的報複嗎?
邀月冷靜下來,右手背在身後緊緊握住。她長長的指甲陷入肉裏,将手中掐出血色。良久,才淡淡道:“我已命人将那賤人追回,你若是還認我這師父,就親手殺了她。否則,若讓為師出手……她便是想死,也不得。”
可惜,邀月最後還是未能如願。
“什麽!你們沒找到人!”邀月幾乎是一把将來人的脖頸掐住,狠狠問道。那宮人被扼住喉嚨,面色已然青紫,卻不敢不回答。
于是,只聽她斷斷續續地道:“我……一早就守着采買……采買隊伍,阿眉她……她一直沒有……出現。”
邀月大怒,将那人猛地往柱子上甩去,冷聲吩咐道:“來人,将移花宮上上下下都搜一遍。定要将她給我找出來!”
其餘人瞧那婢女從柱子上跌落,吐了一口血後便再不動彈,頓時心中又悲又怕,只得瑟縮着伏在地上,齊聲應道:“是,大宮主。”
外面如此大動靜,花無缺哪裏會聽不到,但他如今被邀月禁足,根本無法得知外頭發生了什麽。只是,他心中隐隐猜到,或許此事……與阿眉有關。
“這裏有沒有?”
“沒有。”
“走,接着搜。”
“你們在做什麽,吵吵鬧鬧的讓人腦袋疼。”一個身着青色衣衫,面色愁苦的中年女子攔住幾個宮人,有些不悅地道。
幾個宮人忙停下腳步,見來人是她,微微一愣,歉然道:“姑姑,大宮主命我們尋一個移花宮的叛徒,不知您這可有見到過生人。”
中年女子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不耐煩地道:“除了你們,誰還會閑着沒事往這堆放雜物的地方跑。”
領頭的是位藕色衣衫的女子,年紀不大,可一雙柳眉斜飛入鬓,很有氣勢。她知道綠衣曾是憐星的婢女,在二宮主面前有些情分,可許多年前,綠衣便到這雜物房管事,就算情分尚在,恐怕也不剩多少。
故而,她仍是客氣卻堅定地道:“姑姑莫要為難我們,大宮主的脾氣您也是知道。未免日後連累姑姑,您還是讓我們進去瞧一眼,要不了多長時間。”
對方面上雖不高興,卻仍是讓開了身子,淡淡道:“你們手腳輕些,這裏雖放的是雜物,可碰壞了也是件麻煩事。”
放雜物的地方是個挺大的院子,一進去,院外除了一棵大樹,一口水井和一把搖椅,再無其他。
幾人也沒在外頭多停留,直接進了四間屋子好好搜尋了一番,連那位的住處,她們也沒在放過。那人躺回搖椅,冷眼瞧着這些年輕的宮人,并沒有阻止。
良久,那位領頭人到她面前恭敬道:“今日打擾了姑姑,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幾個尚有宮主安排的事在身,就不在此多留,姑姑保重。”
見她們一行人匆匆離去,中年女人面無表情地起身将院門關上。轉頭盯着屋外的一處,冷冷道:“人已經走了,你還不出來嗎?”
院子裏仍是一片寂靜,只風吹樹葉,傳來細細的沙沙聲。她嘴角牽出一絲古怪的笑容,慢慢走到那口水井邊,從地上抓了把沙子灑下去。
果不其然,一陣咳嗽聲從井裏傳來,震得井壁微微發顫。綠衣退了兩步,目光如炬地盯着井口。
一盞茶的功夫,一個渾身濕透,臉色發白的少女如落湯雞般可憐巴巴地站在院子裏。她雙手環着胳膊,冷得不停哆嗦。可是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卻是堅毅之色。
這是在移花宮很少見的神情,以至于中年女人看得有些出神。若非對方開口,她很可能一時半會兒還回不過神來。
“咳咳……你為什麽幫我?”阿眉看着眼前這人,滿心疑惑。忽然,她發現眼前這人有些熟悉,似乎以前見過……
“沒想到十年未見,阿眉你就不認得我了。”那人嘆息一聲,神色間有些怏怏。
其實何止阿眉不認得她,她若非聽到那些人提過要尋的人叫阿眉,恐怕也無法将這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同當年那個總是做噩夢害怕得晚上不敢睡的小丫頭聯系起來。
“你是……綠衣姑姑?”阿眉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有些不敢置信地道。當年她只聽說綠衣在外頭受了傷,便被二宮主安排去了別處養傷,沒想到這個別處,竟然是移花宮最邊上的一個倉庫。
她望着對方蒼老了許多的面容,百感交集,忍不住輕聲道:“姑姑這些年……還好嗎?”
“不過是活着罷了。”綠衣輕嘆一聲,從房裏拿了套衣服出來,遞給她道,“先換上吧,凍病了我這可沒有大夫給你開藥。”
待阿眉換了衣衫出來,綠衣正躺在搖椅上拿着本書看,只是從她許久未動的書頁來看,顯然心思并沒有在書上。
不過,阿眉的腳步聲還是将她從思緒裏喚回,瞧了瞧阿眉的打扮,她難得露了絲笑容。
“果然,這樣的顏色,你們小姑娘穿才好看。”她給阿眉的是一套天青色的衣裙,穿在阿眉身上,與她清雅脫俗的氣質頗為融洽。
阿眉勉強勾了勾唇角,最終還是難減愁緒,一臉沉思地看着院門的方向。綠衣哪裏不知她的想法,寬慰道:“放心吧,此處罕有人至,她們今日才在這賠了一鼻子灰,短時間內是不會再來了。”
“姑姑不問我為何被宮主派人搜捕嗎?”阿眉皺眉道。
“兩位宮主要抓一個人,又哪裏需要理由。”綠衣慘淡一笑,似乎說不出的黯然。阿眉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從前似乎聽說過,這位綠衣姑姑和玉秀姑姑兩人感情不錯。
她忽然沉默了,說起來,玉秀姑姑還是死在了她的劍下。雖然當初是玉秀姑姑求她動的手,可是……
将心裏那些不合時宜的情緒壓下,阿眉同樣回以一個無奈的笑,道:“是呀,兩位宮主的心思,又哪裏是我們猜得到的。”
就像她不明白,為何大宮主當年要将自己放在無缺少爺身邊,而二宮主卻不時警告自己,不得同無缺少爺親近。還有就是近些日子,大宮主瞧自己時那微微泛紅的眼睛,都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這兩個姐妹,就像一團迷,誰也猜不透她們的想法。也不知無缺少爺如今怎麽樣了,大宮主有沒有傷他。
花無缺現在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
他雖沒有受什麽傷,卻徹底失了自由。每日,無論他走到哪,身後必然跟着一群婢女。但凡她們沒能跟上他,邀月便會将沒跟上的人殺了,再叫人補上。
漸漸的,花無缺也不愛出門了,他只窩在房間裏,一遍又一遍地練字。這是阿眉教他的,心情不好時,練字可以讓心情平複。
這一日,外頭還是沒有尋到阿眉。花無缺又開心又擔憂,開心她沒有被大姑姑抓到,擔憂她去了哪裏。
正想着,一只白色巴掌大的鳥兒落在窗檐上。自阿眉走後,平日裏常來的鳥兒們像提前得了消息一般,已很少再來。
花無缺心有所感,向那只白鳥伸出手去。那只鳥膽子挺大,竟然直接跳上他手指,還親昵地啄了兩下他的手心。
他輕輕撫摸着它的羽毛,頗為喜愛它嬌憨的樣子。忽然,他發現這鳥兒左側的羽毛裏似乎藏有東西。
剛将綁在鳥兒身上的那張字條取下,那鳥兒便像完成了任務一般,撲騰着往外飛去。花無缺此刻的心神已全在紙條上,打開一看,上面熟悉的筆記讓他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歡喜勁。
那上面只有一句話。
‘他日離宮,安好默念。’
花無缺将那紙條小心收在袖中,長長舒了口氣。随即,卻又是一嘆。他心中即為阿眉逃出生天而慶幸,又為以後再難見面而悵然。
雲溪繞青山,再不愁吃穿。
這是左家村老老少少都常說的一句話,他們村子建在雲溪附近,常有村民在雲溪捕魚。又因背靠青陽山,山上野物野菜豐盛,故而少有為吃穿發愁的時候。
今日,左大餅帶着自家兩個半大小子去雲溪捕魚,這網剛灑下去,就聽裏面撲騰得厲害,當即招呼兩個兒子道:“一湯二湯,快來,大魚進網了!”
左一湯今年十二歲,左二湯不過八歲,兩個孩子平日裏幫家裏做農活也習慣了,力氣很是了得。有了他兩人的幫忙,左大餅很快就将網拉了過來。
忽然,小兒子大驚失色地松開手,指着網裏的一截白森森手臂叫道:“阿爹!雲溪的魚成精了!”
因着雲溪養育了左家村許多代人,慢慢的,村裏關于這條河的傳說也越來越多。鯉魚成精的事,便是左二湯從那些三姑六婆嘴裏知曉的。
左一湯年紀到底大一些,盯着那網裏的東西遲疑地問父親左大餅道:“阿爹,那個……是人對不對?”
左大餅自己心裏也打鼓,可為了不讓兒子看扁自己,只能強作鎮定地道:“不怕,這光天化日,哪有妖精敢出來。”
若是他拉着網的手不那麽顫抖,這話還是很有說服力的。正在三人糾結之際,那網裏的手忽然動了,一張帶着水珠的臉映在網上,淡淡問道:“請問此處是何地?”
不知怎的,左大餅心裏突然想到自家奶奶在他兒時給他說的故事。說是這雲溪裏的妖精爬到岸上,見人就問:郎君,你家在何處,可否讓小女子借住一宿。
越想,他心中就越是害怕,只聽‘啊’的一聲慘叫,左大餅一左一右抱着兩個兒子就往村子的方向奔去,連捕魚的網也不敢要了。
網裏那人微微一愣,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得臉頰,疑惑地自言自語道:“我此刻的模樣……很吓人?”
待左大餅帶着村裏的老少爺們提着鋤頭,鐮刀趕來打妖精時,見到的就是坐在河邊大石上,正在晾頭發的少女。
她轉過頭,一張清麗雅致的面龐展露在衆人面前。所有人下意識地将手上的家夥往身後藏了藏,有些心虛的想:她瞧着……好像……不太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