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思闕一邊低頭掩面偷笑, 一邊假意生氣地往前跑,她要讓姬夷昌追不上她。

可跑着跑着,她突然就被眼前的景象驚駭住, 遂連忙停住了腳步。

陰麗山的山腳下, 就是一片村莊。以前姒思闕在楚國時,就曾聽老一輩的宮人說過, 齊境內有一座陰麗山,山腳下有一條陰麗村,陰麗村盛産一種棉,能織成女子頭紗用的一種極其珍罕的織物,叫作原紗。

據聞這條陰麗村應當是景致秀麗, 山明水秀,相當與世隔絕的一條桃源村,思闕也一直想找機會去看看。

殊不料,如今眼前竟會出現這樣的景象:滿目破敗的莊子,莊田裏作物早已荒廢, 不見其長, 村子裏觸眼可及的都是些大冷天時還衣衫褴褛、縮作一團的婦孺和老人。

那些人躲在角落, 或挖掘樹皮果腹, 或懷裏孩童咿呀哭叫,更有者竟然公然從老人手裏奪去幹馍。

村道兩旁都堆滿了屍首發黑的禽物, 這是來不及燒掉的。

原來, 這條在齊國先王之前物産繁盛的陰麗村, 這些年由于水土的變更,越發沒落了。以前引以為榮産出原紗的棉,種不出來了,不但如此, 就連糧食也種植不出了。

村裏不少青壯為了維持家人的生計,在繁重的賦稅之下,有的被迫從軍,有的則被逼簽下簡書,賣身為奴。漸漸地,村裏便只剩下一些婦孺和老人。

加之今年冬天天冷得早,每家每戶養殖的牲畜又全都得疫病死掉,不但如此,村內許多人似乎也獲了病,一郡之長的太守得知了,立馬就命人封鎖了村人下山出村的路。

此時此際,思闕也只能相隔遙遠的距離,站在毗鄰的山丘,望着對面那些宛如地獄一般的景象。

而這時候姬夷昌也追上來了。

姬夷昌走到和她并肩的位置,朝那村口看了一眼,幽幽地嘆息口氣,繼而道:“果然,這地方也敗頹了…”

姒思闕驚訝地回頭看他:“你早就知道這處地方變成這樣?”

姒思闕之前央着姬夷昌帶她過來的時候,也只是記得小時候宮中的老人描述過,有些向往,并沒有想到如今看到的會是這麽一副景象。

姬夷昌輕嘆一聲,默默走開:“底下那些人将消息封鎖了,但我那有不少暗線,還是清楚一二的。齊國有許多地方目前境況都差不多,齊室養的那些舊貴們只會壓榨着來吃,沒有價值就不管了,又怎麽會讓上面知道這些事呢。即便父王知道了,估計為了權衡他的朝堂,他也是不會去管的。”

“走吧,我們暫先回去,讓周凜和趙程調配些坊間的醫者來,如果用我們的人就太過明目張膽了,會被朝中那些人發現端倪的。”姬夷昌說着,就朝姒思闕伸出了一手,似乎是想拉着她跨過面前那個不小的坑。

姒思闕看着姬夷昌,陡然之間覺得他的身影異常高大了起來,那對堅實的肩膀,似乎除了能供她挨靠外,還能扛起一整個國家。

她點了點頭,沒有再抗拒地将自己的手遞進了他的手心。他的手握着她,異常寬厚牢實。

“你…出發前說的,有可能會讓我掃興,指的…便是這個嗎?”半途中,姒思闕和他同乘一車時,又忍不住問他。

姬夷昌收回了投往窗外的凝重的目光,朝她點了點頭,又擡手幫她理好被風吹散的發絲。

“我是怕你怪我明明說好陪你去賞山景,最後卻變成是我拉着你一同視察工作去了。”

姒思闕搖了搖頭,坐靠近了姬夷昌一點,握着他的手,把頭靠在他胸前道:“殿下,您将會是一個好的君主。那些陷于苦境中的人,會感念您的。”

姬夷昌輕輕抿唇笑了笑,攬住她的肩:“不是說好了以後我們二人間不以身份尊稱了嗎?怎麽又叫我殿下了?而且…我那麽做,也不是為了要人感念。”

“說諷刺一些,我也不過是站在自己這個位置統轄全局,那些人命我并不真的關心,我真正關心的,是想盡辦法‘醫治’我腳下這片土地,因為我的身份,注定了我與它息息相關。別看大齊如今看着好像兵強馬壯,但內裏怎麽樣,我還是清楚的。”

“只要晉國狠下心來,別說一個齊國,加上你們楚國,恐怕也難逃厄運。”

“我從來就是我,從來就是那個心腸冷硬的齊太子姬夷昌,闕兒,你會很失望嗎?”姬夷昌平靜地說完這些,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了思闕的看法。

姒思闕端量着眼前的男子,他面目冷峻冰硬,确實不像個富含同情和憐憫心的人,他說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包括讓奴隸脫離奴籍的革制,還有竭力找醫者救治陰麗村人事,都是一種達成目的的手段。

他在她面前如此坦白,坦白說自己冷情冷肺,表面看着也确實如此,可所做之事卻并不如此。

如果說要達成一個目的,方法可以有千百種,不管哪一種也可以達成同一個目的,有人選擇壓榨別人的方式,但卻也有人選擇讓世人安好的方式。人為什麽會選擇他現在所選擇的那條路,難道不是基于自己的心嗎?

這個人,嘴裏說着一套,做着的,卻又是另一套。

思闕已經越來越看不懂這個自幼就對付着,一路冤路相逢的男人了。

姬夷昌和他那些潛藏在此的智囊兵團們日以繼夜地在籌謀着一項大計,與此同時,齊國北面也開始陷入戰亂中了,一切正如姬夷昌所料的那樣,晉國國君終于不再顧及親女牡丹夫人,應該說,晉國國君從一開始将女兒嫁過來,就想好了犧牲這個女兒了。

面對北面戰亂的境地,姬夷昌他們暗藏的兵馬還不能明露面,因為趙程他們的計劃是等晉國的人以及朝中所有暗含居心的人都行動确鑿之後,太子殿下再率領自己暗中培養的兵分幾路線圍剿回去。

這時候時機尚未成熟,如果因為看不過眼而貿然出手,打草驚蛇不在話下,還會引來幾路人去揪出太子的人來,到期時,導致的又是一番規模更大的殺戮,涉及的無辜之人,只會變得更多。

姒思闕穿得灰頭土臉,走在鄉間城坊,每天都會看見從北面戰線城郊逃過來的難民。

看着那些難民,大多都是弱小婦孺,他們臉上呆板,眼神空洞,手裏抱着一個破陶罐在眼界乞讨,還有一些或者因為疾病,或者因為天冷,躺倒在小巷邊就再也沒有起來過。

姒思闕走前去,默默地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到了一個泥頭牆邊蹲着,冷得瑟瑟發抖的老人身上。

老人身上突然一暖,下意識擡頭起來,慌忙連連朝思闕道謝,裹緊大氅感激涕零。

思闕趁機從懷裏扔下幾個包子,卻不想,反倒引來附近一些難民的搶奪。

那老人腿腳不便,不到一會包子就被人搶掉了,而一些沒搶得包子的難民又開始将目光鎖定了思闕,瘋狂地朝她撲面而來。

在楚國戰亂的時候,她看見過相同的景象,但那時候因為城坊都有王父定期施粥派贈,思闕倒是沒有遭遇過此時這種境況。

眼見那些難民個個骨瘦嶙峋,像惡鬼一樣向思闕撲來的剎那,她竟然木住了,移不動腳步。

眼見她就要被一群比餓鬼還可怕的人群圍襲,姬夷昌不知何時從暗處走出,伸手撈走了她,并且将差人将圍撲過來的那群難民驅散開來。

眼見那些武夫拿出手裏的棍棒驅趕,思闕在姬夷昌懷中反應過來,連忙用力捏住姬夷昌的手道:“夫君!他們是無辜的!不能對他們用武!”

姬夷昌抱着思闕左臂右閃,一面避擋些從四面八方前赴後繼的難民,一面對手下的人命令道:“不可傷人性命!”

底下的武夫應喏,但是如果不用武力的後果,便是場面一度失控,越來越多的人為了搶食不顧死活地撲過來,甚至會傷及所有人。

所以,最後他們還是不得不杖打了幾個無辜的人,打得血淋淋的,以儆效尤。

其他人眼見那幾人的苦況,頓時就被震懾住,不敢再不要命似的湧上來,場面一度維持了穩定。

等到場面安靜下來,姬夷昌就攬着姒思闕,躍上了一個泥墩牆,聲音低沉而有力道:

“各位!在下也是路過此處逃難的商隊,現時戰亂目睹大家的苦況,實在不忍,但無奈,在下畢竟能力有限。如果諸位不嫌棄,在下這裏還有一些糧食可以分贈,但大家一定要守秩序,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在下定當盡能力将所有糧食均分到每一位手上,如若今天沒有了,剩下的就明天來,但是一定不能像剛才那樣一哄而上,不然的話…”

這時姬夷昌示意了一下站在人群裏的手下,那名手下将剛才一個打得血肉模糊氣息奄奄的人提了起來。

“不然的話,下場可能比他們還慘!”

最後那句話說得陰戚戚的,聲音中就已經裹挾着比嚴寒刺骨更甚的霜凍,唬得在場的人一驚一愣的。

在威吓和利誘之後,幾乎所有的人都漸漸開始冷靜下來,雖然糧食被端出來的時候又引發了一場動亂,但在齊刷刷的武器被抽出之後,就又重歸了秩序。

姬夷昌拉着姒思闕的手,從人群後方悄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