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九柏收起了弓箭,靜靜的看着我們。我手足無措,摸了摸口袋卻找不到一片紙巾,胸口的傷口還在生疼着。
“你以為……你們以為我們願意這樣做的嗎!”
就在這時,那位老先生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
“我們不是沒有兒子,是兒子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是一個雨天,我們老兩口正等着兒子回家,我們把一桌豐盛的菜都做好了,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兒子回來。然後,我們突然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兒子出了車禍,接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咽氣了。”
我愣住了,看向老先生。
“你怎麽可能懂得那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然後啊,這不公的蒼天,在奪走了我兒子之後,又要奪走我相依為命的老伴!”老先生激動得臉色通紅,看向一旁的老婆婆,“我老伴淑華,就在上個月被醫院查出乳腺癌晚期,她要是也離我而去,那我這條老命活着也早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老頭,別說了。”老婆婆似是看不下去了,拉住了老先生的手,可後者根本沒有理會,情緒依舊激動。
“要是能救下我老伴,我就算豁出去我這條賤命都沒什麽!而她!”老先生伸手指着沫雪憤怒的喊道,“她根本連人都不是,只是個妖怪而已!拿這妖孽的命來換我老伴的命,有什麽不好的!”
再看沫雪,她仍舊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似乎喪失了任何反抗的念頭。如果現在攻擊她,百分之八十會得手。
溫九柏在我一旁靜靜的開口了:“那麽,你該怎麽選擇呢?”
人類,和妖怪。
一邊是我所熟悉的同族,一邊是守了百年孤寂的貓妖。
直到此刻,我才體會到了深深的無力感。人類與人類之間尚且還無法相互理解,又該拿什麽讓人與妖達成共識呢?
夜夜挂長鈎,朝朝望楚樓。可憐孤月夜,滄照客心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溫九柏見我沉默,重新拉開了弓箭,淡淡的看向沫雪,“你既然不說話,我就替你做決定了。所謂除妖師,是要對自己接下的委托負責的。實現委托人的願望才是除妖人的本分。”
說着,溫九柏的眼神淩厲起來,那支箭是真的要射穿沫雪的心髒的。
“等等!”我立刻出聲喊住了溫九柏,溫九柏偏頭看我,桃花眼裏滿是笑意。
“這家夥可是妖怪啊。”他低聲說道。
“和她是不是妖怪無關,我有問題要問你。”我一字一頓的說道,“金華貓的皮毛,真的能使人病痛痊愈、長生不老嗎?”
溫九柏的眼睛裏一閃而過了贊許的神情,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狡黠笑容,将弓箭放下,說道,“不,并不能。所謂金華貓的皮毛使人長生不老的說法,只不過是無數個長生不老藥的傳說之一而已。就和古代帝王用水銀煉制仙丹一樣,只不過是人類狂妄的幻想而已。”
那一瞬間我松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老夫婦,平靜的說道,“你們聽到了吧?事實是,就算你殺了沫雪,也是救不回你老伴的命的。”
老先生還有些愣神,往前踉跄了兩步,“什麽?不、不,我不相信!這不可能!”
“若是不相信的話,那您大可一試。”溫九柏走到了老先生的面前,伸手做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但老先生反而後退幾步,狼狽的坐在了地上。
“怎麽會,可是……”
“人類正是因為擁有生老病死,生命才顯得尤為可貴。”溫九柏不疾不徐的說道,“若是失去了這些,那才會變成真正的詛咒呢。”
“你憑什麽這麽說!”老先生氣急敗壞的伸手去抓溫九柏的衣領,溫九柏卻反抓住了老人的手腕,表情平靜。
“試想一下,若是你妻子真的病痛痊愈,不老不死了,那又會怎麽樣呢?”
“那當然是天大的好事了!皆大歡喜!”
“不,非也。”溫九柏平靜的說道,“對于你來說可能是好事,可對于你的妻子來說,你最多只能再活一二十年了。等你去世以後的時間,她又該如何消磨?如何面對孑然一世的孤獨?真正痛苦的不是死者,而是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活着的人。這一點,你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吧。”
老先生聞言愣住了,看了看溫九柏,又看了看他的老伴,像是終于醒悟過來似的,長嘆一聲,跌坐在地上。
“謝謝你。”我低聲向溫九柏說道。
“謝我做什麽,是你自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跟我有什麽關系。”溫九柏輕描淡寫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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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帶着石一彤,跟着溫九柏回到了老宅。這是石一彤第一次進老宅,他看着複雜的院落,緩緩開放的花朵和随風搖曳的槐樹從頭到尾都合不攏嘴。
沫雪站在那棵槐樹底下,裙擺随着微風輕輕的擺動着。溫九柏在屋子裏沏好了茶,袅袅的白霧從茶壺裏飄了出來,不過沫雪并沒有要進屋喝茶的意思。
“你是……那個人的孫子?”沫雪擡頭看向石一彤。
石一彤傻乎乎的點了點頭,不知道說什麽。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沫雪喃喃的說着,“時間過得太快了。你們人類的生命就像花朵一樣短暫,竟然,已經過了這麽久了。”
我看着沫雪,深呼吸了一口氣,還是決定開口說道,“那個人,石一彤的爺爺。”
沫雪看向我。
“那個人,是喜歡過你的。”我堅定的說道。
沫雪一愣,驚訝的看向我,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我看了他的日記,他說你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貌美的女子。他真的喜歡過你,只是,作為一個除妖師,他不得不……”
“我知道。”沫雪打斷了我的話,她的眼眶濕潤了,氤氲着淚水,但臉上卻是笑着的,“我知道,但是,這樣就夠了。我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說着,沫雪突然恢複了元氣,像我們最初相遇的時候那樣,健氣十足的伸出手指指向了石一彤。
“喂,小子!”
石一彤被她吓了一跳,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
“對,就是你!”沫雪掐着腰說道,“你要好好生活下去,把你爺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破爛東西都收拾好!要是你提前把自己的小命賠上了,我就算追到地府去也要揍你一頓,聽見沒有?”
石一彤連忙應道,“好,好!沒問題!”
“還有你!”沫雪又把手伸向我,沖我勾了勾手指,“顧好人,過來!”
我有些莫名其妙,也只好聽她的話,走了過去。
“把眼睛閉上!”
簡直像公主一樣刁蠻任性,我在心裏笑着,但還是聽話的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我要對你做超級恐怖的事哦!”
說完,我便感覺到額頭上有軟軟的東西貼了上來,睜開眼一看,是沫雪在我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親吻。
我不禁露出了一個微笑,而她也回應了一個笑容。
“我們以後還能夠見到你嗎?”我低聲問道。
“誰知道呢。”
“你……要走了嗎?”
“算是吧。不過,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沫雪直起身體,走向了屋子的方向,停在了高高的門檻前。
“喂,溫九柏。”
溫九柏背對着我們,從動作來看,是在小口小口的品茶。
“他們叫你溫九柏,是這個名字吧。”沫雪繼續說道,并且跨過了門檻,站到了溫九柏的背後。
但溫九柏依然端着茶杯,并沒有應答。
“九柏,九柏。”沫雪念叨着這個名字,像是在重複,又像是在思考,最後問道,“喂,你……是他嗎?”
這一次,溫九柏的動作稍有停頓,并低聲回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沫雪一聽,反而笑了起來,肯定的說道,“看來你就是他沒錯了。九柏,九柏,你倒還是真是給自己起了個像模像樣的名字啊!”
我在的位置既看不到溫九柏的表情,也無從揣測他的神色。
“沒想到你有朝一日竟然也會堕落成這個樣子。除妖師?”沫雪嗤笑了一聲,“這絕對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你,除妖師?哈哈哈哈……”
我的心裏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快步的走上前去,想問個究竟。但就在這時溫九柏放下了茶杯,站了起來,徑直朝門口走去,和堵在門口的沫雪擦肩而過,低沉有力的聲音飄過我耳邊,
“你的事已經解決了。至于我的事情,你可沒有那個立場來管閑事。”
沫雪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後退了幾步,用她那貓一般的跳躍力直接躍上了那棵槐樹的枝丫上,樹枝受到了震動,竟然掉落了許多雪白的槐花。
“那我就告辭了,我們後會有期吧。不過——”
在沫雪消失之前,一句話清楚的落在了我的耳朵裏。
“你竟然和人類同流合污,實在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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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的話:本故事的靈感源于中國古代金華貓的傳說。原文如下:金華貓,畜之三年後,每于中宵,蹲踞屋上,伸口對月,吸其精華,久而成怪,入深山幽谷,朝伏匿,暮出魅人,逢婦則變美男,逢男則變美女。每至人家,先溺于水中,人飲之,則莫見其形。凡遇怪者,來時如人,日久成疾。夜以青衣覆被上,遲明視之,若有毛,必潛約獵徒,牽數犬,至家捕貓,剝皮炙肉,以食病者,方愈;若男病而獲雄,女病而獲雌,則不治矣。府庠張廣文有女,年十八,殊色也,為怪所侵,發盡落,後捕雄貓始瘳。
(見《貓苑·靈異》第51條,引自《堅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