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想必你自诩在宮裏待的年頭久了,就敢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了?”此言徐徐道出,徒留寂靜,半晌,方聽得太後咳嗽幾聲才添些動靜,雖然太後年老色衰,被病榻纏綿的神色怏怏,但那種在宮中沉積幾十年的精明世故早已溶于骨血,顧惠懿微妙深思間不時擡眸望向太後,而太後雙眼中閃現的是懾人的精光,那時她清晰的體會到,權威以及壓迫,正無形的向她席卷而來。

顧惠懿心中一凜,登時又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怎麽。”太後微露嘲諷:“這時候又恭順了起來?莫不是帝後不在宮中,你的死對頭淑妃也不在這,你就覺得整個後宮就成了你顧家的天下!”

顧惠懿如霎時被人扼住咽喉一般,她唇瓣微張,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話一出口,都斷斷續續的有了沙啞之音:“太後……”這話說的不可謂不重,若被旁人聽到,還以為她顧家是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此刻,她心中如飛霜漫過,整顆心被一絲一縷的冰霜覆蓋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住,森寒至極到了骨子裏,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直視着太後極度不信任的雙眼,動情道:“太後,臣妾與衆多妹妹一般同處後宮之中,伴随着等待,孤獨,消磨,傷心,希望和絕望,很多的時候,那些莫名的情緒臣妾與很多人如出一轍,所以也能感同身受,更何況臣妾與芙嫔都是失去過孩子的母親。”

“何時,賢妃也學得旁人如此多愁善感了呢?”太後默然的看着她,那種蔑視的神情使得顧惠懿感到極度不舒服,但她無法,唯有先壓制住心中不适,眉目澄澈,朝着太後的方向望過去,十分謙卑的道:“回禀太後,臣妾雖心有千萬般可憐她的緣由,卻還是罔顧綱紀,與人同流合污鑄成大錯,所有罪過,臣妾願以身承擔。”

“你的罪過?”太後不由輕笑一聲,收了那壓迫的氣勢,口氣淡淡的,如同話家常一般:“你的罪過是想讓哀家告訴皇上僅僅是由于一名太醫和一個只會哭的小丫頭斷定芙嫔殁了,你便仗着有協力六宮的權利,草率的命人将芙嫔擡進棺材,給入了葬?”

太後的語速極為緩慢,可對顧惠懿來說卻有如綿裏藏針一般,厮磨着耳畔,原因只是由于她想不明白,這其中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纰漏!當初芙嫔來找她幫忙的時候,不得不說,她拒絕的一部分原因出于嫉妒,因為多少人逃離後宮都僅僅選擇了以死亡來結束這無休止的禁锢,只有芙嫔選擇一個連她想都不曾想到的辦法,然而當初,她除了有開懷皇帝不會在惦念芙嫔之外,更多的卻是驚駭于也許她會出宮重獲自由。在冗長的思考過程中,她想到了痛苦逝去的帝姬,這種同病相憐的感受促使她最終願意去幫芙嫔完成這一件心願。

後來一切的計劃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直到芙嫔殁了的消息首先傳入了顧惠懿的耳中,她無奈喟嘆,芙嫔絕對是一個瘋狂的賭徒,賭注就是,她賭自己肯幫她,也值得慶幸,她賭對了。

當她見到芙嫔‘屍體’的時候,她有些驚訝這世間居有如此鬼斧神工般的奇藥,可以讓活人陷入長眠,使她看上去像個真正的死人,比起顧惠懿還有點小小的緊張,素日膽小的辛明卻面色如水般沉靜,他不着痕跡的遞給顧惠懿一個眼色,顧惠懿心中了然,即着意吩咐關于芙嫔的入葬只需要小殓,連壽衣壽帽都不需要穿戴,只在消息還沒傳開來的時候,合棺出殡。

将芙嫔送入棺材,将棺蓋該上的時候,染畫早已在後面鑿出了兩個小孔,并且這棺蓋并未封死,以确保萬無一失,因為皇帝在前朝出了事,現下宮中大亂,後宮雖然看起來一派寧靜,卻不是暗地下會有人借此機會湧出多少事端,由此,時值亂象,芙嫔的死訊顯得無關緊要不說,對外是否聲張也都是顧惠懿可以一力決定。

唯一的插曲便是書雲軒被驚動的鄒小儀和辛常在。

不過顧惠懿三言兩語的勸說之後,她們也懂得何為三緘其口,于是只鄭重的點點頭,幾乎成了秘不發喪。

到底是太後真的精明至此,還是有人揭發。

如果是後者,顧惠懿想不出這個人究竟是誰,任何一個有關的人其實本身都帶着嫌疑,而她的第一直覺,卻是那個跟辛明同樣膽小的染畫,她好多次都能想起她端着那一碗‘安胎藥’目光躲閃畏縮的模樣,然而下意識的,她認為鄒小儀和辛常在也帶了點關系。

在顧惠懿長久的沉默中,太後再次開口:“芙嫔的死訊想必早已傳到皇上的耳中,如此一來,也不算你欺君罔上。”

顧惠懿微微擡首,對于太後的這番說辭顯得十分不可思議,若是沒誤會太後的意思,太後即是同意以芙嫔離世作為終結,而她也真正的自由了!?顧惠懿有點在失落中游離,但太後接下來又悠悠道:“可惜底下的人素來行事慌張,大意的未将全棺嚴絲合縫,所以哀家快到古稀的年紀就幫襯着做做好事,将棺蓋盡數釘死,讓她黃泉路上走的安生。”

芙嫔死了!

顧惠懿還未真正的回過神來,只覺得胸口悶的慌,有點難受——這麽說來,芙嫔即便有命活了過來,也會被生生憋死在棺木裏?她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

罷了。

斯人已逝,皇上現在是否安康都尚未可知,只是,顧惠懿奇怪的是為何芙嫔的死會牽扯她莫名悲傷的情緒,轉瞬間,她驚訝不覺的帶點悲意。

也許太後真的震怒于顧惠懿擅作主張,又或許太後習慣了任何宮妃對她都要頂禮膜拜,此刻的她的面容雖稱得上枯槁,但臉上卻洋溢着對壓制顧惠懿氣焰的別樣愉悅,總之對于鼓掌之間的玩弄,太後似乎十分滿意顧惠懿有着失望的神色:“你和芙嫔聯起手來玩的這些小把戲,哀家姑且不會告訴正處在多事之秋的皇上,可是好端端一個妃子不明不白的沒了,總要有人擔待着。”

顧惠懿斂眉:“是。”

太後又不受控制的重重咳嗽了兩聲,這時安文見勢立刻倒上一杯茶,她掠過顧惠懿眼前的時候,給予她一個‘珍重’眼色,太後咳嗽慢慢好轉,輕輕一嘆,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顧惠懿身上,而顧惠懿不知在作何她想,到有點像被受審的犯人一般凝重,這時太後說出的話,非常直接了當:“哀家看你這個‘珍’字的封號頗為招搖

這是諷刺還是警告,顧惠懿已經不作他想了,只是她的臉色白了幾分,緊抿着嘴唇,孤單的像獨自飄零的葉子——她還記得這個珍字賜下來的時候讓她內心狂喜,幾乎連着三天都準許下人與她同桌而食,雖然到最後還是顧惠懿強制要求下人們才肯的,可她實在太過高興,她高興起來不大善言辭,只想找人可以傾述和表達,因為這完全代表了她在黎安心中的地位。

這個珍字,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可是現在,她卻沒辦法開口請求太後不要把它剝奪掉,顧惠懿感到,有史以來,這是她最委屈的一次,這是她完全真心的想用善意幫助芙嫔,結果芙嫔被釘死在棺材內,她也卻落得如此下場。

太後還欲說什麽,顧惠懿再次面對她,卻從容的擡起頭來,綻放出淡淡的笑意:“皇上不在宮中,關于臣妾父親一事想要與太後商議。”

太後擡起滿是褶皺的眼皮:“什麽?”

顧惠懿摒除所有不适,語中寧和道:“父親他近幾年身子每況愈下想暫退大将軍一職,可臣妾覺得,父親官居一品,自然何事都要以長遠打算,不可莽撞,定要三思,臣女不敢妄議其他,只以小女的身份替其考慮,以太後娘娘當做夫君的娘親一般話着家常。”

黎安想收回兵權,顧惠懿早已洞察,奈何水患,瘟疫,和後宮層出不窮的風波早給耽擱了,而對于他父親來說,名利不太重要,顧惠懿記得七八歲的時候,就見過父親的有一個一尺長猙獰突兀的刀疤在背部,那時候,她還記得自己是每每面對開心爽朗的父親,都無形中帶了心痛,現在父親的身子是真的不太好,說句私心的,若有人再犯國土,她也不希望沖在前線的那人是她的父親,雖然榮歸故裏,皇上給的都是無上榮耀,可那些虛無的,她作為子女,寧可不要,對于父親後半生的榮華,她都已經是賢妃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而面對太後面容微冷,內心微有沉吟的變化,顧惠懿早已習慣了——太後将她單純的想法誤會成是她要不被剝奪封號的籌碼。

果不其然,太後似乎遺忘了剛在所有發生過的,對芙嫔,對封號,對她自己,都選擇絕口不提,只是在準許顧惠懿起身的同時,裝作無意中透漏一個事實:“皇後已有身孕。”

顧惠懿只是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泛起絲絲的異樣,這異樣不是嫉妒皇後在衆多愁雲慘淡的失子中再添喜事,只是皇後不在年輕,這是筆悲劇還是喜劇都是未知數,她雙膝麻木,得到太後賜座,也不敢去揉,只是有意無意的在瞟向那一張老臉時這樣想着——這個女人,都是一只腳要進棺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