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紛紛,街市一片寂寥。穿過臨街的巷子再往裏走上一柱香的時間,便可瞧見一座廢棄的龍王廟。

廟門早已破敗,幾張瞧不出顏色的蕃布搭在門框上,也不知從前是做什麽用的。一進廟裏,一個大大的香爐擺在正中,竟然還插着一柱長香,難道,這般破敗的龍王廟,竟還有人來拜祭不成?

垂首望去,只見廟中地上跪着個老者,一身破舊的灰衣,同這廟宇幾乎是融為一體。他正對着已經被風雨侵蝕得面目全非的龍王像,嘴裏喃喃自語,似乎在求上蒼保佑。

來人也不曾打擾,只将一旁的蒲團撣了撣,方才不情不願地坐下。直到香燒了一半,那老者才緩緩站起身,一臉迷茫地看着來人,道:“女娃娃,你找誰,這裏早已沒了龍王,你來這怕是不能如願了。”

那少女仍是坐着不動,一臉笑意地望着他道:“我來這不是為了尋龍王,我要尋的是我大姐。老人家你見着我大姐沒有?”

“我老人家每天在這龍王廟裏,從不去外頭與外人說話,哪裏見過你大姐。”老者一張幹瘦的臉狠狠皺起,仿佛脫水的橘子皮般,瞧着有些吓人。

誰知那少女不但不怕,反而掩嘴一笑,脆生生道:“我大姐呀,生得天下無雙,心思計謀天下第一。更別說一手易容術,能将全天下的人都模仿個遍,您老人家怎會沒見過。”

那老者皺起的眉頭緩緩松開,臉上層層疊疊的褶子也開始一點點被撐開。原本瞧着如枯木一般的老者,此時仿佛被水泡發了一般,瞧着年輕了不少。

只見他嘴巴一動,一陣女子嬌豔的笑聲便傳了出來。那老者從耳後輕輕一扯,一張完整的帶着毛發的皮套被撕了下來。

皮套下的容貌豔若桃李,一颦一笑間無不帶着醉人的風情。公孫大娘見那少女并無半點吃驚之色,微微一笑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那少女狡黠地眨眨眼,道:“若是你真是個老頭子,只怕在這地方都臭得不行,偏偏你一點不臭,反而香得很。”

公孫大娘擡手聞了聞,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在身上。這本是常年累月使用香料沾染上的味道,她自己都未曾發現,沒成想竟然有一天會因為這個小小的疏忽,叫人識破了自己的易容。

“你比我想的聰明多了,那幾人見了你,只怕也會很高興的。一個漂亮聰明又心狠手辣的人,正是我們最歡迎的。”

公孫大娘随手将那副皮囊收好,一臉笑意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只是那雙琉璃般透徹的眼,仿佛将她的一舉一動都盡數掌握手中。

“大姐這次故意易容來考我,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少女心念轉動,當機立斷地将自己所作所為說了出來,“我知道自己不該冒充熊姥姥去殺人,只是……那陸小鳳實在太聰明,若是不借大姐你的名頭,我怕自己應付不過……”

說着,那雙杏眼中流露出後悔無奈之色。不等公孫大娘開口,她又接着道:“其實我就是氣不過陸小鳳那家夥為了那個丫鬟這樣欺負我,所以我……我才……”

公孫大娘默默聽了一會兒,就在少女以為自己算錯了對方性子時,忽然笑了出來。那笑聲如二八年華的少女一般動人,說出來的話也是極盡溫柔:“男歡女愛本是人之常情,八妹你年紀尚輕,不知道那些男人都是見一個愛一個的大混球。想要讓他只愛你一個,你便将他關起來養着,慢慢的,他就會離不開你了……”

望着那雙幽深的眼,少女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心中對這位公孫大娘的忌憚愈發深了。好在此時對方已将自己當成了自己組織的一員,并沒有追究她的意思,否則……只怕今日的自己,會死得比那些吃了毒糖炒栗子的人更慘。

待公孫大娘離開,少女臉上的笑容忽的散去,變得冰冷又殘酷。她将自己腳上那雙嶄新的紅鞋子輕輕晃了晃,輕聲道:“唉,倒是對不住你了。”

嘴上雖這般說,可瞧着她的眼,裏面哪有半分愧疚之色,反而滿滿都是得意。想來将這潭水被攪得更混,她就越高興,因為這樣,她他們才可以從這其中獲得更多的利益。

想要從茫茫江湖中找到熊姥姥談何容易,陸小鳳眼睛微微閉起,長長嘆了口氣。若是他此刻并非躺在床上,或許這憂愁看上去能更真實些。

花滿樓坐在桌邊,已倒了四回茶水。陸小鳳見他心神不寧,不由笑道:“花滿樓,你再喝下去,只怕那一壺都要喝完了!你若是擔心她就直接說,可別躲到我這來騙水喝。”

聽陸小鳳這般調侃,花滿樓動作一滞,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茶壺,道:“阿眉雖武功不錯,可是少有與人動手的機會。那霍天青武功不弱,江湖經驗又遠勝阿眉,我只怕她……”

聽了這話,陸小鳳不由摸了摸鼻子,這事說起來還是他招惹的,所以此時他倒是不好意思再笑話花滿樓。

“小眉兒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這人瞧着不聲不響,卻事事心中有數。她既然敢開口将這事攬下,想來是有把握的。話說回來,她那身深厚的武功又是怎麽回事?你們兩個是不是瞞着我不少事?”

陸小鳳忽然想起這事,不由得坐起身,望着花滿樓的目光頗為不滿。他們好歹是一起□□偷酒喝的交情,花滿樓這家夥竟然連小眉兒會武的事都不告訴自己。

提起這事,花滿樓自覺對他确有隐瞞,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阿眉不願旁人知曉她,我便裝作不知,故而……也不曾将這事告訴你。就像我從不問你師承何處一般,我們又何必要問她的師承。”

世人對于陸小鳳的來歷也多有猜測,可是卻始終沒有定論。陸小鳳本人不願提,花滿樓也從不問。這就是花滿樓的體貼,他總是不願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令別人為難。

于是,在花滿樓和陸小鳳這,阿眉武功來歷一事便算揭過了。他們雖對她的許多事都一無所知,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對阿眉的信任。有些人,哪怕什麽也不說,端看他的為人處事,便也可知其人品性格。

阿眉并不知屋內兩人提起了自己,她正倚二樓的欄杆,用從店夥計那要來的一些稻谷喂附近的鳥兒。

西門吹雪上樓時,見到的就是寧靜又美好的少女圖。她的手捧着稻谷放在鳥兒面前,雪白肌膚下的紫青色血管在陽光中清晰可見,讓人忍不住擔心哪只不聽話的鳥啄錯了地方,那滾燙的血便會噴湧而出。

他的劍輕輕顫了顫,似乎等待不及想要被主人拔出,沾染上鮮血。西門吹雪看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用劍嗎?”

阿眉此刻才擡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道:“我不用劍。”

不知怎麽的,這個從來認為女人不該用劍的劍客竟然遺憾地嘆了口氣,道:“你若是用劍,或許将來能與我一戰。”

這是一個真正癡迷劍道的人。

阿眉從前遇見的所有人中,還沒有一個像他這般誠于武學的。對于許多人而言,武功只是一種手段,得勝的手段。若是能達到目的,用毒用計皆無不可。

而眼前這人,似乎本身就很享受練武時不斷突破自己的過程。這樣的人,其實比起世上許多人都簡單直白,就像此刻他問出的話一般。

不知想到了什麽,阿眉幽幽嘆了口氣,道:“有人同我說過,刀劍乃是死物,本無道可尋。終其一生,我們所尋之道,非劍道,非刀道,而是人之道。西門莊主,你尋的是何道?”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說這樣的話,誰不知道他的劍術已世間少有對手,敢在他面前說劍道,無異于班門弄斧。

可是,這少女的話不知為何卻讓他心頭一動,半晌才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我之道……”

西門吹雪離開了,客棧二樓又只剩她一人。那些方才被西門吹雪殺氣吓走的鳥,陸陸續續又飛回來停在她手邊。

“找到了找到了,東街有個兩腳獸長得特別白,還經常穿着你說的黑衣服,一定就是你要找的人!”

“胡說胡說,明明是西街上那個人更像,眼睛圓圓的,頭上的毛也長得很好,一看就是兩腳獸中長得好看的!”

“住嘴你個禿頭鴉,想跟我打架是嗎!”

“混蛋,不準叫我禿頭!本鳥不禿不禿!”

望着一群揚起脖子叽叽喳喳吵個不停的鳥,阿眉頭疼地摸了摸太陽穴。果然,像小猴子那般聰明的動物實在少之又少。

這些鳥類雖然可以問它們些簡單的問題,可是要讓它們根據衣着打扮來找人确實有些困難。她手裏此時也沒有上官丹鳳和上官飛燕的畫像,看來是指望不上它們了。

不過,有件事還是可以讓它們幫忙的。